朱亞蘭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是 19世紀英國著名劇作家、詩人、小說家、散文家、童話作家及藝術家,也是英國唯美主義運動的杰出倡導者和實踐者。王爾德生活的19世紀中后期是被英國史學家們譽為“黃金期”的維多利亞時代,正值英國工商業迅猛發展之際。隨著工商業的發展,人們的物質世界發生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巨變,“物質至上”“唯利是圖”“一切向錢看”的金錢原則滲透到了社會各個階層,扼殺和摧殘了一切美好的事物,疑慮、惶惑、浮躁、喧囂、混亂、虛偽和頹廢之氣彌漫著整個大英帝國,許多人陷入了苦悶、彷徨和迷惘之中。王爾德敏銳地洞察到了深刻的社會危機,對當時英國的現實產生了極端厭惡的情緒,于是高舉“為藝術而藝術”的旗幟,在他那不算太長的創作道路上,大膽嘲笑當時英國流行的道德的卑鄙、庸俗的拜金主義及極端的功利主義,強調超然于生活的“純粹美”,把“美”看作人生的唯一目的,把缺乏“美”的生活看作是空虛無聊的生活,鼓吹用“美”來改造生活、改造社會。
王爾德倡導文藝獨立性,認為文藝脫離生活而獨立,不應受到任何社會觀念和任何道德觀念的約束,可是從他的文藝創作實踐看來,他并沒能真正做到這一點。王爾德的唯美主義作品的內在實質大都緊密地聯系著道德、社會和人生,童話《夜鶯與玫瑰》(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便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夜鶯與玫瑰》收錄于王爾德的童話集《快樂王子和其他故事》(The Happy Prince and Other Tales,1888)中,它通過精巧奇妙的藝術構思,以詩一般的語言、哀婉動人的語調向世人講述了夜鶯為至愛至美而獻身的凄美故事。《夜鶯與玫瑰》這篇唯美童話雖然簡短,但寓意深刻、發人深省。從人生哲學的角度看,作者闡釋了以下三種不同的人生觀:
1.執著追求至愛與至美的唯美主義人生觀。童話中,住在櫟樹上的夜鶯一直向往并執著追尋人世間的真愛。當她看到年輕的學生因無法在寒冬里采得一朵紅玫瑰獻給心儀的姑娘而悲泣時,以為“總算發現一位真誠的戀人了”,于是決定盡己所能幫助學生達成愛情愿望。她“伸開自己棕色的翅膀,飛向空中。她像個影子似的飛過了小樹林,又像個影子似的掠過了花園”。然而,草地中央和古日晷儀旁的玫瑰樹都沒有夜鶯需要的紅玫瑰,于是她又飛到了生長在學生窗下的玫瑰樹上。但玫瑰樹卻告訴她:“我的玫瑰是紅色的……可是冬天已經凍僵了我的血管,霜雪已經凍枯了我的花蕾,風暴已經吹折了我的枝葉,今年我不會再開花了”“如果你想要一朵紅玫瑰……你就必須借助月光用音樂來培育它,并且要用你心里的鮮血來染紅它。”在夜鶯眼里,“愛情真是一件奇妙無比的事情,它比綠寶石更珍貴,比貓眼石更具有價值”,“不管哲學是怎樣的聰明,然而愛情比她更聰明,不管權利怎樣地偉大,可是愛情比他更偉大”“生命對每一個人都是非常寶貴的……然而愛情勝過生命”。于是,為了幫助學生達成他的愛情愿望,同時也是為了實現自己心中的夢想——追求純真的愛與高尚的美,在一個寒冷而寂靜的月夜,夜鶯毅然飛向學生窗下的紅玫瑰樹,將胸脯緊緊抵住一根玫瑰尖刺,讓棘刺深深地插入自己的心窩,并在月色里徹夜吟唱。夜鶯鮮紅的心血慢慢流入紅玫瑰樹干枯的經脈,赤色玫瑰終于在寒冬里怒放了,但夜鶯卻跌落在茂盛的草叢中,懷著對愛情的憧憬永遠地閉上了雙眼。顯而易見,王爾德筆下的這朵由月光、音樂、夜鶯的心血三種物質熔鑄而成的紅玫瑰不僅是一朵奇異非凡的愛情之花,更是一朵美輪美奐的飽含真善美與生命的絕世藝術奇葩。夜鶯的一生,是執著追求純真的愛與高尚的美的一生。為了追求至愛與至美,夜鶯面對死亡毫無懼色,用生命演繹了一曲唯美的愛的樂章,詩意地闡釋了愛與美的真諦。
縱觀王爾德的一生,潮起潮落,頗為坎坷,既“有過因杰出的才華而眾星拱月般的榮耀,也有過因放浪不羈、聲名狼藉而墜入萬劫不復的精神地獄的悲慘”。然而,無論身處何時何境,王爾德始終大膽宣揚并踐行他所崇尚的唯美主義,極力倡導生活審美化、人生藝術化,執著地追求至高無上的美和藝術,試圖用藝術的“美”去抗衡庸俗現實中的“丑”,讓生活模仿藝術,從而構建人類生活的理想模式。不難看出,童話中的夜鶯其實正是王爾德自身的化身,夜鶯所代表的人生觀——執著追求純真的愛與高尚的美的理想主義人生觀,也正是王爾德所極力推崇并踐行的追求至愛與至美的唯美主義人生觀。
2.摒棄夢想而屈從于俗世的消極人生觀。在童話開篇,年輕的學生滿懷夢想,期冀著與自己心儀的姑娘在王子舉辦的舞會上共舞。他躺在草地上構想著美麗的畫面:“假如我送她一朵紅玫瑰,她就會與我共舞到天明;假如我送她一朵紅玫瑰,我便能摟著她的腰,她就會依偎在我的懷抱里,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可是,殘酷的現實是,在寒冷的冬天,他的花園里沒有一朵紅玫瑰。于是,年輕的學生一邊想著心儀的姑娘和那迷人的舞會,一邊痛哭著,然后離開了小樹林,“走進自己的房間,躺在自己那張簡陋的小床上,想起他那心愛的人兒,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第二天中午,他打開窗往外看,“‘啊,運氣真好呀!’他大聲嚷道,‘這兒竟有一朵紅玫瑰!這樣的玫瑰我一輩子也不曾見過。多么美麗啊!’”年輕的學生根本就沒去想紅玫瑰的由來,而是徑直摘下它朝心愛的姑娘家跑去。然而,更愛珠寶的姑娘冷漠地拒絕了他。于是,學生憤怒地將夜鶯用生命換來的紅玫瑰扔到了大街上,任憑紅玫瑰掉進陰溝里并被車輪碾碎,然后邊走邊說:“愛情是多么無聊的東西!”“它不及邏輯一半管用,因為它什么都證明不了,而它總是告訴人們一些不會發生的事,并且還教人相信一些不真實的事。說實話,它一點也不實用,在那個年代,一切都要講實際。我要回到哲學中去,去學形而上學的東西。”毫無疑問,這里所說的邏輯、實用、實際、哲學和形而上學其實正是19世紀資本主義工商業迅速發展時期資產階級的物質主義、享樂主義、功利主義及金錢至上的原則。在維多利亞時代晚期,正如童話中的學生一樣,一些人也曾憧憬和渴望美好的愛情,也想追求人生的至美境界、實現心中的夢想,但他們只是沉溺于幻想,而不做任何嘗試和努力,把夢想的實現寄望予幸運之神。而一旦美好的夢想與殘酷的現實相沖突時,他們就怨天尤人,放棄曾經的夢想及信念而選擇逃避,消極地接受世俗的現實與命運,最終自甘平庸、浪跡濁世。
3.醉心于金錢的赤裸裸的物欲人生觀。童話中,當夜鶯說年輕的學生是在為一朵紅玫瑰而哭泣時,蜥蜴、蝴蝶和雛菊都不理解,并且小蜥蜴還嘲諷地哈哈大笑;當年輕的學生把夜鶯用生命換來的天下最紅的玫瑰獻給心儀的姑娘時,她卻斷然拒絕并說道:“我怕它與我的衣服不相配”“再說,宮廷大臣的侄兒已經送給我一些上等的珠寶,人人都知道珠寶比花更加昂貴”;當學生說她忘恩負義時,她回答道:“你是什么?不過是個學生罷了。哼,我敢說你不會像宮廷大臣侄兒那樣,鞋上釘有銀扣子。”是啊,在王爾德生活的那個時代,金錢和功利已經吞噬了人們的心靈,還有多少人仍在崇尚、追求純真的愛和高尚的美呢?外表美麗的女孩、蜥蜴、蝴蝶和雛菊無疑代表著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的那些市儈小人:他們徒有外表,美貌只不過是他們追求奢華生活的跳板;他們自私、虛偽、庸俗、唯利是圖,在他們眼里,只有永恒的利益,絲毫沒有真正的愛情及至高無上的美。
1.歷史意義。人生就如一座迷宮,若無“引路人”的指點或導航,很多人一輩子都會在人生的旅途中迷失方向。一百多年前,身處一個物欲橫流、動蕩不安、“對任何一個有思想、對生活抱有美的態度的人都深懷敵意的社會”,與別的有志之士一樣,才華橫溢的王爾德也在積極思考人生這一難題。他從唯美主義者的角度,嘗試用藝術的思考方式去揭示人生的困境、解決人生的問題,試圖為維多利亞時代晚期處在彷徨和迷惘中的人們指出一條生存的理想之路,以此來拯救世俗現實、提升生活品質。然而,王爾德在自己的唯美主義觀點里,反映出深刻危機時期英國小資產階級意識中所特有的兩面性,他既對當時資產階級社會里愛與美的衰落感到傷心,但又無力改變現實生活中的“丑”,所以只有寄情于夜鶯,為人們營造一個超越俗世的至愛至美的心境,圈起一片心靈的凈土,臆造一個“美”的世界與現實對立。他曾寫道:“我們是一個動蕩、瘋狂的時代的產兒,在這絕望和沮喪的致命時刻,叫我們往哪兒逃,往哪兒躲?只能到安全的美的洞窟里去,那里隨時可以獲得許多歡樂和少許陶醉;只能到一部古代意大利偽經所說的Citta divina(神界之域)中去,那里至少可以暫時忘卻塵世的一切紛擾和恐怖,也可以暫時擺脫我們在世上遭到的悲慘命運。”王爾德的這種思想在當時的知識界是頗具代表性的,雖然其表現出一定的悲觀及頹廢情緒,但是我們必須看到,在當時的資本主義社會現實里,王爾德這種唯美主義人生觀應當說在一定程度上含有對當時的物欲社會、極端功利主義和庸人主義的反抗,是一種積極進步思想的體現。
2.現實意義。21世紀是一個知識、經濟、科技和信息多元化的時代。在多元化的社會環境下,人們的價值觀念和價值取向也日趨多元化。面對金錢和利欲的誘惑,一些人在人生道路上迷失了方向,不僅喪失了曾經的追求、信仰和理想,而且人生觀發生了嚴重扭曲,人性和道德嚴重滑坡甚至淪喪,淪為了赤裸裸的物欲和權欲享受的奴隸。毫無疑問,這些人的人生迫切需要“導航”。
著名文學評論家理查德·依曼說,王爾德不僅屬于維多利亞那個時代,而且也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確,王爾德筆下的夜鶯所代表的執著追求至愛與至美的唯美主義人生觀也可被視為我們人生旅途中的一個導航標,可以修正我們功利性、消極乃至頹廢的人生觀,引領我們走出人生迷宮,建構個體的有意義的、有價值的完整人生,從而構建人類共同的美好家園,共創和諧社會。這大概也正是當下重讀王爾德的《夜鶯與玫瑰》、品味其所折射出的人生觀的原因和價值所在吧!
[1]奧斯卡·王爾德.快樂王子[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10).
[2]奧斯卡·王爾德.獄中記[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10).
[3]牛庸懋,蔣連杰.十九世紀英國文學[M].河南:黃河文藝出版社,1986(8).
[4]王守仁,方杰.英國文學簡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2).
[5]閻從軍.三維解讀王爾德的《夜鶯與玫瑰》[J].西安文理學院學報,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