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奇
(西藏民族學院,陜西 咸陽 712082)
魯迅以他特有的方式遭遇虛無,超越虛無;馮至在《十四行集》中執著地對生命萬物凝思;錢鐘書于“圍城”里書寫人生“虛妄的悲觀”和“存在的價值”……博采眾長的大家們總是與存在主義不期而遇,恰如美國學者考夫曼所說:“存在主義不是一種哲學,只是一個標簽,是一種每個時代的人都有的感受。”[1](P6—7)對于文學天才路翎而言,其成名作《饑餓的郭素娥》中主人公命運悲劇背后與存在主義的巧合,絕不僅僅是一種偶然。
在存在主義哲學中,人無法選擇他存不存在,因為他已經存在;人亦無法選擇他存在于怎樣的一個世界,因為他已經“被拋”給了他存在于其中的那個世界。[2](P318)“被拋”代表著人的一種存在狀態,指作為“此在”的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既無現成的“由來”,亦無可知的“所去”,他只是不得不去存在,不得不存在于此;他被遺棄,始終困于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個人承擔著無意義的世界,荒謬而沒有盡頭。
主人公郭素娥,幼年即被貪婪的父親遺棄,獨自凄苦地漂流,第一次,她被父親“所拋”;當她絕望地昏倒,被貧窮孱弱的劉壽春撿來收留,暫時逃離了傷害,卻長久地被困于深山,飽受身心的饑餓,第二次,她被丈夫“所拋”;及至強壯出色的張振山出現,令其渺茫而狂妄的目的閃現出希望,然而她所冀求的無價的寶貝,最終被兩張紙幣無情地踐踏,第三次,她被“情人”所拋;到最后,甚至連愛慕著她的魏海清都將她出賣,讓她徹底地被整個社會“所拋”。究其一生,“被拋”成了主人公常在的生存狀態,她一開始便陷入茫然無措的困境,墜入無家可歸的深淵。然而此在之為此在,就在于他始終被拋入這樣的狀態,人所謂正常秩序的生活只是人自以為“常態”的生活,實際上,這種既定的生活秩序隨時都有可能被突破,災難隨時都會讓人面臨“被拋”的無奈。就這個層面而言,郭素娥是自由的,又不是自由的,她的生存在于她的選擇,然而時時刻刻都有一個無可選擇的結果擺在她面前。面對這個無望和虛無的外在世界,她始終處于個人與社會的緊張對立之中。對劉壽春絕處逢生的收留,終變成一聲怨毒而疲乏的嘆息;對張振山迫切又熱烈的希冀,演化成一場坦白的怨恨與絕望;與鄰人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地相處,卻依然被拒之千里。似乎在她“選擇”之前,早已有一個注定的“結果”在等待著她,仿若宿命一般。然而,在路翎“原始的強力”的主題賦予下,郭素娥在“被拋”的存在之下仍然進行著艱難的探索。因為人在“被拋”入世界后,并不是一直都處于無根的飄搖和焦苦狀態,存在主義認為人在“被拋”入世界的同時,還處于自我的創造中,靠人的自覺意識進行生命的追問和選擇。海德格爾將這種狀況稱為“本真的存在”,并進一步將其解釋為領悟了生命本身,勇于承擔起自己的命運,并能夠對自己有所籌劃和選擇的存在方式。[2](P206)
路翎自己評價其筆下的主人公郭素娥時曾說到,郭素娥,不是一般的壓碎在舊社會里的女人。[3](P4)她明白來自平凡生活里的險惡,敢于大膽直白地承認自己的欲望,并且毫不猶豫地追求生命本能的釋放。所以,被一次次拋棄的郭素娥,并沒有放棄對美好生活的追尋,正是在主人公反抗絕望和追求自由的歷程中,作者創造性地描述了一種原始的生命強力。然而她身上所呈現出來的這種力量,在“無家可歸”的狀態下充滿著焦躁與不安,她如此渴望改變命運,但她所做的努力只是在體味了生的艱難之后所進行的無根的尋求。
從父親將她遺棄,她在山里驚恐地兜圈,卻始終繞不出那叢山開始,她的一生與命運便被鎖定在這座深山老林中,掙扎不出。她游蕩于三個男人之間卻無法安身,更找不到心靈的歸宿,危急關頭,他們都相繼離她而去。她不自恃美貌、自甘淪落為沒有尊嚴的妓女,但仍被鄉鄰認定是敗壞的女人,身心的創傷給她帶來了反抗的欲望。她的一生是反抗的一生,然而這種反抗更多的只是一種原始的、無意識的、非自覺的反抗,是被嚴酷的生活扭曲了的反抗;她的一生也是屈服的一生,在急切地想要擺脫困境的壓力下,她并沒有完全意識到“自我”,實現“本真的存在”,而是轉而隸屬于“他者”,讓他人變成了自己的地獄。
哲學家薩特說:“他人即是地獄。”在他看來,他人仍是一個存在的客體,這種存在不同于物,“他”不但存在著,而且還對“我”構成了威脅,因為“他”是自由的物體,在“他”的“目光下”,他可能把我變成物。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要從他人的目光或地獄中解脫出來,只能有兩種途徑:或者心甘情愿做別人的物,或者使他人做自己的物。[4](P12)而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者”身上的郭素娥,明顯是心甘情愿地做了“他者”的物,但是在“他者”的世界里,她終究不過是一個弱者。自始至終,她無根的追尋都離不開對“他者”的依附。首先,父親因為拼命保護自己的幾件金飾,便棄她而逃,在他的眼里,她竟敵不過幾件東西,面對突如其來的不幸,她完全沒有選擇的權力,更沒有能力反抗不公,她完完全全處于被動,成為父權社會的棄兒。然而強悍又美麗的農家姑娘一旦離開父親的“庇護”,便絕望地昏倒了,她一開始便是父親的依附者。如果尚且還可以用她年幼無知為這種依附作出合理解釋,那么,當她絕處逢生的五年、十年之后,她完全有理由獨立,成為她自己,事實上她卻沒有。對于劉壽春而言,她僅僅是一筆意外之財,是一個不用耗費任何代價就得以占有的私有物品,并且象征著他做丈夫的權力。盡管他從沒讓她吃過一頓飽飯,過上一天好日子,郭素娥還是在幾千年沿襲而來的封建倫理制度下屈服于他身為丈夫的權威,使一個原本懦弱、卑微、無恥的“他者”肆意踐踏“自我”的生命價值,安排了她的命運。
而張振山對于饑餓的郭素娥來說,只是帶著他的全部狠毒走近她去的,對于女人的命運,對于郭素娥的“饑餓”,他是漠不關心的。他的不可解的行為,他的曖昧的嘲諷,還有在她危難之際,他的狠心離去,都使急切想要隨便抓住什么的郭素娥徹底地絕望了。在張振山的世界里,即便是在承認郭素娥是他值得同情的敵手的時候,他也只是憤怒地說了一句:“這倒是一個女人”,而后不斷重復地反問自己:“女人給了我什么?”“為什么要讓一個女人批評他?”“為什么要屈服在這女人的小屋子里呢?”由此可見,他從來沒有將郭素娥當作平等觀念上的人來看待,雖然他也并沒有給予她生活和逃亡的允諾,但歡心于偷情時刻的郭素娥,在鮮明的月光照耀的那一瞬間里確切地證明了自己之后,還是將走出去的微弱的全部希望托付在他身上。
此外,在魏海清眼里,“郭素娥的豐滿的,淫惡的肉體的陰影就開始在焦悶的煙霧里浮幻地一次次地閃現,使他惶恐、痛苦。”[5](P70)當張振山從他頭上跨過,捷足先登占有郭素娥后,這個呆板、淳厚的農民內心燃起既憤怒又嫉妒的烈火。相比張振山,他只會一味地守著自己的褊狹和軟弱,永不能在郭素娥周圍扮一個重要的角色,但是他想:“我要是有谷子,看這瘟女人對我怎么樣呢?”他簡單地將郭素娥等同于谷子,想當然地認為能用物質財富來交換或征服,當他無法滿足這種假定時,便索性將之毀滅。
身為一個獨立存在的女人,郭素娥卻作為種種物品,種種象征,隸屬于父權和夫權。雖然在她身上顯現出強烈的原始的反抗力量,但是她依然沒有逃脫圍繞男性的生活模式,將過多、過重的希望依附于“他者”身上,而“他者”卻并沒有把她作為平等的人類來真正尊重,“當被男性代言而非婦女為自己演說時,這種解放的戲劇,只能是下一場囚禁的開場”[6](P20)郭素娥,正是這樣被“他者”一步步推向地獄。
薩特所講的“他人即是地獄”的本意,并不是說我們與他人的關系時刻都是險惡的,其真正的實質在于表明人只有通過自我 (而非他者)選擇才能決定自我的存在,只有通過自我選擇才能獲取自由,不管處于何種地獄般的環境之中,人都有自由去打破它。薩特認為,人在事物面前,如果不能按照個人意志做出“自由選擇”,這種人就等于丟掉了個性,而失去了“自我”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因此,薩特用存在主義的理論為我們指出了自由之路,那就是人的自由選擇——自己造就自己的存在。[4](P168—200)
波伏娃同樣站在存在主義的立場,進而從女性內部分析了女人的角色,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生成的;女性作為“他者”要邁出的第一步是必須拋除或摒棄她們內在化的他性認識,排斥客體狀態,所以,女性的解放就是拒絕成為“他者”。波伏娃要求女性應該像男子一樣,擁有自由和責任,擺脫固有的依附性,從而實現自身的解放。[7](P771—809)
在路翎小說里,五年之后厭倦于鴉片鬼的郭素娥,轉而帶著最熱切和最痛苦的注意,凝視著山下囂張的礦區,凝視著“人們”向它走去。她在廠區里擺起香煙攤子,這是鼓舞人心的舉動,沉默、順從的郭素娥終于站起來,邁出了尋求自由的第一步。但是“在香煙攤子后面坐著的時候,她的臉焦灼地燒紅,她的修長的青色眼睛帶著一種赤裸裸的欲望與期許,是淫蕩的,終于那些她所渴望的機器工人里面最出色的一個,張振山,走進了她的世界”。[5](P11)原來,她支起這個香煙攤子的初衷,并不是要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自我救贖,而僅僅只是希望抓住另外一根救命稻草。當她終于意識到這根稻草遠不足以救命的時候,她向張振山說出“我想到城里做工去”的想法,張振山的回答則是:“女人也多做工的,但是可憐,你不夠……”郭素娥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顯然是想讓張振上帶她走,而張振山卻在有意、無意地回避這個問題,用“你不夠……”來搪塞她。既然張振山沒有意愿帶她走,既然女人也多做工的,被暗無天日的生活折磨得體無完膚,也時常想一個人逃走的郭素娥,為什么不真真正正地付諸到實際行動中去,只等到最后被劉壽春一群帶走,才真正踏上了她十年里夢想著走出去的石板路,然而此時,回蕩在天空的只有她一聲聲的慘叫:“你們不曉得一個女人的日子,她挨不下去,她痛苦!……啊,確實如此!”[5](P90)
身為父權、夫權制度下舊中國深山里的一個貧苦女子,她的痛苦確實如此,與那些自感沉淪的“祥林嫂”們相比,郭素娥是不能從禮教良方中得到麻痹的封建古國中的另一種女人,其形象無疑在“原始的強力”的烘托下熠熠生輝。然而正如尼采所言:“生命的最強烈的最高的意志并不存在于只是要求生存下去的斗爭之中,而是存在于斗爭的意志之中,存在于強力意志之中”,而主人公郭素娥所缺乏的正是這種強力的意志。在她身上所展露出來的更多的只是對“他者”的一種依附,而非“自我”的創造,她想找到自我,卻常把自己一生的期望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這很可能就是她悲劇命運的關鍵。存在主義哲學啟示我們,在獲取自由的道路上,不僅要有生存下去的決心,更要有斗爭下去的意志;缺乏主體性和對命運的最終決定權,抗爭的結局也不過是從一個囚籠走向另一個囚籠,從一種不幸走向另一種不幸,不管男人還是女人,自己才能造就自己的存在。
在存在主義者看來,人生活在一個與自己對立的、失望的世界,無家可歸,無所依靠,經常處于“煩悶”和“恐懼”的包圍之中。人雖然有選擇的自由,但他面對的未來的生活卻是混沌而沒有目標的,他只是盲目地走向未來,他只知道人生的真實的終結就是死亡。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對死亡進行了深刻的分析,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對于人的存在價值的看法:他認為,“我將要死”并不是世界中的一個外在的和公開的事實,而是我自己存在的一種內在可能性。我隨時都可能要死,因此死就是我現在的可能性;而且我也肯定會死,無論是死于哪種方式,因此死又是我存在的極端性,它是我各種可能性中最極端、最絕對的一個,承認了死,就是承認了人的有限性。
小說的主人公郭素娥,一直生活在悲劇之中,死神隨時都有可能降臨到她身上,無論她本人如何掙扎,最后還是被封建家族用燒紅的火鏟活活地燒死,她的反抗似乎在沒有正式開始之前便以失敗而結束。不管是悲劇人物自身,還是映照在她身上的那種生命的原始的強力,都暴露了其無法逾越的局限性,郭素娥無法擺脫饑餓,張振山、魏海清無法拯救她,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最后作者賦予其主人公死亡的宿命,大概也是對這種有限性的默許與無奈。然而她滅亡的過程,已不單純再是悲劇又一次在這個封建古國的女人身上上演,因為此舉動賦予了生命更高的價值和追求,這種追求受到威脅和壓迫,遭到拒絕和失敗,以“被拋”開始,以“死亡”結束,但它并不會消失,因為它已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我們說死亡雖然是生命的消亡,但是并非意味著空無,死亡的存在從根本上說是生命存在的意義之所在,它比生更能揭示出人生之價值,亦即海德格爾所說的“死,偏偏能折射出生的真相。”不論是正常死亡還是非正常死亡,也不論是自愿死亡還是非自愿死亡,他人的死亡帶給生者的總是恐懼和不安,但非正常死亡和非自愿死亡帶給人的刺激更為強烈,更會強化生者的死亡性焦慮。郭素娥悲壯的死,卻好過她茍且地活著,因為她的死擾動了一個世界:她的溫情,讓玩世不恭的工人張振山終于不再以惡毒的言語面對一個女人的愛情,他辭了工預備帶她走;她臨死前仇恨的一瞥,喚醒了農民魏海清內心的良知。路翎在企圖尋求人民原始強力的愿望下所塑造出的郭素娥的形象,果然不負眾望,她“叫出了多少世紀來在舊傳統磨難下底中國人的痛苦、苦悶與原始的反抗。”[8](P63)作家借助死亡對人的靈魂進行拷問和批判,讓“郭素娥”們的死給生者帶來恐懼與不安,用死亡折射出生的真相。
“被拋”在這世界上的郭素娥,無法選擇出身,卻有權追求自由。然而,最終她沒能造就自己,源于她心甘情愿地做了別人的物。在存在主義的視域下,郭素娥的悲劇看似可以避免,而路翎卻毅然將其推向死亡的終點,這不僅是作家個人的選擇,更是那個時代的一種選擇,因為在父權及父權制度的壓制下,在舊中國黑暗、殘酷的奴役下,一個女人是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的,更無力挽救自己的悲劇。
[1](美)考夫曼.存在主義—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沙特 [M].陳鼓應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
[2](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合譯.北京:三聯書店,2006.
[3]胡風.一個女人和一個世界——〈饑餓的郭素娥〉·序[M].桂林:南天出版社,1943.
[4](法)薩特.他人就是地獄 [M].關德群等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5]路翎.饑餓的郭素娥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
[6](美)艾萊恩·肖瓦爾特.婦女·瘋狂·英國文化 [M].陳曉蘭,楊劍鋒譯.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98.
[7](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8]轉引自:楊義.路翎研究資料[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