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音音
嚴歌苓的作品兼具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的價值。她的作品滲透著一種純白之光、純真之美?!缎∫潭帔Q》作為其代表作,通過對男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表現了一種真切的善,毫無造作的真以及沁人心脾的美。
竹內多鶴作為日本開拓團移民的一員,抗日戰爭失敗后,在求生的本能下,多鶴選擇生存,成為了一名按重量販賣的“小日本婆子”,充當了張家的生育工具。從此多鶴成了寄居在中國家庭里的孤女,具有多重身份:異國身份、非妻非妾的家庭身份、中國身份。這些身份從初步上促就了她既坎坷飄零又堅韌反抗的一生,既孤苦無依又愛有所依的一生。
1.異國身份——堅強靜默的日本遺孤。多鶴在抗戰結束后,永遠留在了中國。但是她從小由父母帶大,生活在日本的文化氛圍中,崎戶村、代浪村的毀滅留在她一生的記憶里。代浪村逃亡的慘痛經歷,成為多鶴一生沉浮命運的開端,使她變為一個真正的寄居者。她是日本人,這也是她最早的身份歸屬,由于她的身份,她在張儉家中只是生育工具,連她的“丈夫”張儉剛開始也因為民族的對立而發自內心地對她有所憎惡。多鶴也始終不能忘記自己是代浪村的一員,尤其是在瀕臨困境的情況下,她一次次體現了身上所獨有的代浪村性格:堅韌頑強,靜默的反抗,捍衛生的尊嚴。
2.中國身份——與自殺斗爭的“寄居者”。加藤周一指出:“自殺的主題,在日本文化中有其特殊的重要性?!盵1]自殺,在日本人看來不是懦弱逃避的方式,反而能證明自己的勇氣與清白。多鶴,用自己的三次自殺完成了對中國身份轉變。第一次想自殺,是張儉把她遺棄在長江邊,語言不通,又有了疾病,支撐她的就是回到張家與孩子同歸于盡??墒窃诳吹綇垉€、小環以及孩子們對她表現出最真切的擔憂與失而復見的喜悅時,她很意外。此時多鶴是這個家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已經得到家庭成員的認同,有了自己的中國身份。第二次自殺,是在與張儉幽會被發現時,為了擺脫情感的牽絆,她決定去找一根好的繩子,來結束這一切。可是這一計劃又被兒子張剛的意外墜樓打斷。她不舍得離開,決意湊合活著。“湊合”就是得過且過,不走極端,這是幾千年來中國底層群眾的生活哲學,長期生活在中國大地上,使她有了中國的文化烙印,這與日本的自殺文化,是決然不同的。第三次是在張儉入獄后,她又想到了自殺,但想到還未和張儉和好,不能抱憾離開。這次自殺的失敗是因為她無法忘記對張儉的愛,必須見到張儉,給兩人的感情做一個交代才能自殺,于是就決定活下來。
由此可看出在中國幾十年的生活中,對孩子的愛、對張儉的愛都使多鶴融入了這個國度,她的民族身份發生了變化。在心理層面上,她放棄了日本的自殺哲學,認可了中國的生存態度,此時的竹內多鶴,可以說已經是一個中國人了。
身份(identity)決定了多鶴作為一個人的屬性與特質,不同的民族歸屬,意味著身份的不同,從而影響了她的人性表達。正因為竹內多鶴身上特殊的多重身份,加上純美善良的天性,才孕育了她身上的濃烈的愛的力量。
愛的關懷是多鶴性格的基點。在代浪村的逃亡路上,母親們從剛開始拋棄體弱多病的兒童到后來只能更殘酷地放棄小嬰兒的生命,來換取大人們更多的生存機會。在這種棄子與“殺嬰”的背景下,一片沉淪肅殺之氣。“同樣在逃亡中,多鶴憑著求生本能,拼死救了久美。”[2]我們看到了幼年多鶴身上的愛的力量。
身為異族國民的多鶴,最先找到的依托不是張儉,而是孩子。母性與血緣永遠有著不可言語的秘密,孤苦的多鶴只能用自己的子宮為自己孕育一個又一個親人。張儉的愛雖然使她感到春天,但突然興起又突然冷卻的愛卻使她心碎。然而孩子,卻讓她牽掛一生。對孩子的父親張儉從默然到愛的迸發這一過程,也突出體現了她身上愛的力量,面對磨難并未喪失愛的力量。二人溫情脈脈的愛讓我們感受到人性的美與真。
《小姨多鶴》的基調就是愛,這種愛可以消滅階級、民族等多重差異,而多鶴正是作品中純白濃烈之愛的代表人物。愛是人性構成的一個重要部分,竹內多鶴身上體現出的人性最美的側面就是愛,通過多鶴身上愛的力量展示了美。多鶴作為一個寄居者,善良的本性,積極地幫助他人,對家人無私的關愛,這些構成了她的人性內核:純美濃烈,充滿力量。
傳統婦女朱小環,踐行了“中國式婦女哲學”,這種哲學并不是一切婦女都有的,它是建立在家庭中,以男性為絕對中心,不考慮自己,犧牲一切保全家庭的基督式哲學。她全心全意愛著、崇拜著丈夫張儉,對張儉的愛使她接受多鶴這個婚姻的“第三者”,使她愛上并非親生的孩子,使她愛上和張儉在一起的日子。她接受了命運帶給她的一切,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但是這種接受并非逆來順受,而是有著特殊的哲學意味。
這種熱情開朗,堅韌樂觀的寬容式哲學使朱小環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朋友、熟人,這是一種塵世的豁達哲學,一種特有的人性魅力。對待鄰居、朋友她都充滿熱情,積極幫助,她認為人情味對生活更重要。對生活中的各種挫折磨難小環沒有選擇逃避,而是勇敢面對,保持樂觀,亦正亦邪。張儉入獄后,面對多鶴的一蹶不振,她扛起了一個家的擔子。為了生活,她每天鉆市場、食堂,想盡辦法多獲得一點雞蛋、大米這樣的生活物質。有的方法不太光彩,使她深受良心上的譴責,但是這都是她為了讓孩子與多鶴過得好一點,而這正體現了傳統婦女在面對困難時身上所具有的巨大彈性和張力,一種不懼苦難,積極樂觀的哲學追求。她充分運用自己的“湊合”哲學,不僅湊合了,而且可以說過得還很好。她的“湊合”包含著積極樂觀,向上的希望與勇氣。她可以永遠使自己的日子變成彩色。她與多鶴最大的不同是她可以在逆境中不是讓自己變成石頭堅硬起來去碰撞,而是把自己變成水,從逆境中流過卻最小地傷害自己。
面對自己與丈夫婚姻家庭的介入者,小環有理由恨,但是在相互攙扶的生活里,小環接受了多鶴。對待多鶴,她的態度有一個清晰的變化。首先是痛恨。作為一名女性,她的愛也是自私的。多鶴作為一名日本人,同時也是夫妻關系的入侵者,小環排斥、痛恨多鶴,因此在言語上各種揶揄張儉是可以理解的。其次是同情與接納。朱小環作為舊式婦女,她有為夫家傳宗接代的思想。多鶴為張家生育孩子,對張家有功,完成了她朱小環所不能的任務,她是心存感激的。這一點雖然是她掩蓋著的,但確實是她改變態度的推動力。最后,又因為小環了解了多鶴在代浪村逃亡的經歷,惻隱之心使她愿意去了解表面隱忍但骨子里充滿血性的多鶴。小環接納了她,與多鶴變成了真正的姐妹,這種彌足珍貴的情誼是建立在跨民族、跨文化、跨心理以及跨倫理道德上的,她們完成了扶持式的精神成長。小環充當了多鶴的保護者,當多鶴在樹林里即將生產時,小環救了孩子與多鶴;當張儉遺棄多鶴時,她非常氣憤,罵張儉沒有良心;當張儉入獄時,她千方百計疏解多鶴。之所以如此,是出于姐妹情誼的擔心。這種真誠幫助與愛護的姐妹情誼是小環人性之光的內核。黑人作家托妮·莫里森在論述黑人女性的姐妹情誼曾說:“姐妹情誼(sisterhood)是廣大黑人女性謀生存、求發展的精神物質雙重保證。它將分散的個體凝聚成集體的力量形成巨大的推動力?!盵3]姐妹情誼是不分種族的,小環與多鶴正是在困境中建立姐妹情誼,相互扶持、互相關愛、完成了精神上的救贖。
這一切都證明了朱小環是一個善的女人,寬容的女人,她的身上閃耀著動人的人性光輝。
張儉作為家庭支柱,他的男性地位決定了他在兩個女性之間勢必存在抉擇。嚴歌苓在以往的作品中對男性并不客氣,她著力描寫與歌頌的是社會中的邊緣女性。然而,在《小姨多鶴》中,作者突出描寫了男性主人公張儉,不僅表現了他性格上的弱點,更著力刻畫了他復雜的內心,他的堅忍正直。
張儉對父母言聽計從,對妻子關愛有加。他身上有著東北男人的特點:堅強,善良,善于忍耐,像駱駝一樣吃苦耐勞,甘愿為家庭貢獻。他對妻子小環的愛非常真切深刻,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當小環在醫院經歷流產時,張儉喊出“留大人”,不惜冒著張家絕后的風險。但是朱小環卻不能生育了,他無法完成家庭給他們的倫理任務,張儉感到了困惑,他必須面對他既嫌惡又憐惜的陌生日本女人。剛開始,多鶴對他只是給張家延續子嗣的工具,并不是他張儉的什么人。他把最真切的愛留給了小環,他的妻子。
張儉對妻子是真正愛護,但最初的幾年對于多鶴,幾乎沒有心靈交流。面對多鶴,他是有一種先在的敵意,這種敵意使他不想去了解多鶴以及與之有關的一切。他們語言不通,沒有情感交流,僅僅只是為了一種形而上倫理的目的而在一起,這一切讓張儉感覺對不起小環,于是感情的天平就往小環一方傾斜。在移居城市之后,多鶴已經生下了三個孩子并融入了這個家庭。但在這種畸形的家庭里,身為家長的張儉心中有糾結與痛苦,復雜的家庭關系是他心中的一塊重石,一種不安的煎熬。在游玩中他冒出遺棄多鶴的念頭,并付諸行動。但當意識到他真的失去多鶴時,他在江邊大哭,渾身發抖。他認識到自己的愚蠢與懦弱,同時也明白了自己離不開多鶴,這個家離不開多鶴。
多鶴的這次“走失”與復歸,讓張儉認識到她的可貴。他突然對多鶴迸發了強烈的愛,他們二人背著小環頻頻約會,重新發現了對方的美,陷入了熱戀。他們所迸發的愛,是張儉徹底打破二人民族界限,反抗傳統倫理的有力一搏,然而,當兩人“偷情”被小環發現后,張儉卻選擇了沉默。小說結尾,多鶴把張儉接到日本給他看病,張儉成為多鶴真正的丈夫。
在張儉的心中,小環和多鶴都是他的愛人。他不是風流才子,只是在特殊年代愛上了兩個特殊的女人,一個如火,一個如水。他為保護妻子頂撞過父母,為保護多鶴甘愿損害自己。張儉在朱小環和竹內多鶴二人身上完成了男性的心理成熟,使他更具有愛的氣質與力量。他本身是個善良的“好人”,在他一生的沉浮中,人性光輝的核心就體現在他如何在愛的力量幫助下心理與情感成長成熟的過程。
嚴歌苓的《小姨多鶴》展示了我們一直希望看到的人性之美,她筆下的竹內多鶴善良堅韌,盡管背負多重身份,一直生活在社會邊緣。但是她身上愛的力量,靜默的反抗卻讓我們看到了她的善與美。與之相比,朱小環更像是個多面體式的人物,她用自身的寬容哲學,湊合式的積極向上,關愛親人,這是她人性之光的核心,是真與美。張儉作為男性主人公,在利他的過程中獲得了心靈與愛的成長,這也是他們能感動眾多讀者的原因。
[1]李建軍.歷史文化因素與日本人的自殺行為[J].思想戰線,2007(6).
[2]許日春.解讀嚴歌苓《小姨多鶴》的人道情懷[J].安徽文學,2010(9).
[3]稽敏.美國黑人女權主義批評概觀[J].外國文學研究,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