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娜
(湖北汽車工業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 十堰 442002)
托妮·莫里森在《寵兒》中用詩樣美麗的語言講述了一個“強有力的令人心碎的”[1]、并不美麗的、有關美國黑人族裔的沉重故事。小說以塞絲的駭人“殺嬰事件”為核心,通過多人稱、多視角、現在與過去并置、現實與夢境并存、模糊等寫作手法,以冷峻地筆觸再現了以塞絲、保羅·D、貝比·薩格斯、丹芙、希克索等為代表的美國黑人在美國南北戰爭前后所經歷的身心磨難。
南北戰爭后,美國黑人擺脫了此前的奴隸身份,獲得了身體上的自由。但是奴隸制的創傷仍舊存在于許多黑人的心底。黑人難以從長期的身心束縛中走出來,獲得心靈上的自由。而只有獲得了身心的雙重自由,他們才稱得上獲得了完整的自我,才能自信地融入到種族群體和社會群體之中。
莫里森是一個“視寫作為一種思考方式”[2]的作家。通過《寵兒》,她關注和思考黑人族裔在經歷最黑暗的歷史之后,如何尋找喪失的自我,重構在社會中的身份。莫里森在小說中暗示,要想重構身份,黑人族裔不能逃避慘痛的過去,他們必須面對它。此外,拋棄仇恨,爭得黑人社區的幫助、正視與白人的交往也是至關重要的。
身份在個體意義上,是“個體所有的關于他這種人是其所是的意識”[3]。身份在社會學意義上,是人在社會上或法律上的地位或受人尊重的地位。[4]總之,身份是一個人所有的個體意識或在群體中的群體地位。奴隸制度下的黑人族裔是隸屬于奴隸主的物品,不存在任何身份可言。他們可以被奴隸主“出租,借貸,購置,帶回,儲存,抵押,輸贏,偷,或者搶”[5],甚至被處死。為產出更多的奴隸,男女奴隸被奴隸主隨意交配。女奴隸屢被白人強奸,有些甚至被白人當做了發泄性欲望的工具。奴隸被白人徹底地物化了,喪失了一切作為人的權利,喪失了身份。
首先他們沒有定義任何事物的權利。希克索曾試圖在男性白人“學校老師”面前辯駁稱自己私自宰吃了一頭豬仔的行為不是偷,被“學校老師”揍了一頓。“學校老師”讓他明白:“定義只屬于下定義的人——而不是被定義的人。”(227頁)其次,他們沒有和異性相愛的權利。為了和那個“三十里外的女子”幽會,希克索只能在夜色和其他黑人兄弟的掩護下,擠出每周僅有的一點休息時間偷偷地進行。此外,他們也沒有結婚和舉辦婚禮的權利。作為父母,他們沒有愛自己孩子的權利。貝比·薩格斯一生共和六個男人生了八個孩子,但沒一個能夠始終在她身邊。除了最小的孩子黑爾,其他七個孩子很小的時候就被帶走了。為了保住第三個孩子,她和一個工頭同居了四個月,可孩子最終還是被販賣了。
在“甜蜜之家”,由于奴隸主的開明,黑人奴隸擁有一定的權利。他們可以發表意見,自主地處理部分事情,可以“贖回母親、挑選馬匹或妻子、擺弄槍支、甚至如果愿意的話可以讀書識字”。(149頁)奴隸主加納先生曾驕傲地宣稱,“甜蜜之家”的男性奴隸都是“男人”。但作者“并未將奴隸主的仁慈與‘黑人的自由’混為一談”[6],男性奴隸并沒有因奴隸主的開明而成為“男人”。他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只是被恩惠做“男人”。加納先生過世后,保羅·F被加納夫人出售,以維持種植園的開銷。“學校老師”被請來管理種植園,他的到來使“甜蜜之家”的黑人遭受了殘酷的折磨。保羅·D曾質問:
“她(加納夫人)為什么需要‘學校老師’呢?”
希克索說:“她需要家里有另外一個白人。”
“為什么呢?”
“你說呢?你說呢?”(262頁)
這番對話揭示了黑人和白人在“甜蜜之家”的本質不同。“甜蜜之家”的主人雖很“甜蜜”,但這里的黑人仍是依附于奴隸主的沒有自我的群體。薩格斯對“甜蜜之家”的思考真實地反映黑人的狀態。她認為“甜蜜之家”沒有給她的命運帶來重大的轉變,因為“她悲涼的心中[仍]住著她不是自我的自我”。“她沒有一點線索來認識自己的模樣。”她不知道:“她會唱歌嗎?(她唱得可好聽?)她漂亮嗎?她是個好朋友嗎?她會是一個慈母嗎?她會是一個忠誠的妻子嗎?她有一個姐姐嗎?姐姐喜歡她嗎?如果母親認識她,母親會喜歡她嗎?”(167頁)
南北戰爭后,奴隸制被廢除,黑人獲得了身體上的自由。但長期殘酷的“物化”使黑人很難從身心的創傷中走出來。在自由的黑人社區,薩格斯那個總是戴著軟帽的朋友整日以淚洗面。菲麗絲大媽不敢閉上眼睛睡覺。而杰克遜·提爾則習慣躲在床板下睡覺。因為“自由是一回事,找到自我則是另外一回事”。(113頁)黑人要想找到自我,獲得自己的個體和群體身份,是非常艱難的。
薩格斯在南北戰爭前夕獲得自由。她明白黑人要成為真正的自由人,首先“必須認識黑人自身的個體價值,學會珍愛自己”[7]。所以她主動在黑人社區擔任牧師。在“林中空地”她引導獲取自由的黑人盡情地釋放情緒——或“舞”,或“哭”,或“放聲大笑”,呼吁黑人熱愛自己的肉體,包括眼睛、皮膚、雙手、嘴、腳、后背、肩膀、脖子、肝臟和心等等。她還呼吁黑人尤其要熱愛自己“跳動的心”,要愛得“勝過眼睛和腳”,“勝過呼吸自由空氣的肺”,“勝過承載生命的子宮和產生生命的私密處”。她告訴他們心“是最有價值的東西”,只有想不到的恩賜,沒有得不到的恩賜。(104-105頁)但在兒媳塞絲的“殺嬰”慘劇后,薩格斯博大的心,連同她的信仰、愛以及對未來的遐想,都猛地崩潰了。
她認為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黑人是得不到“恩賜”的。沐浴著陽光在“林中空地”上舞蹈改變不了黑人的命運。(106頁)她用殘存的心滿腔熱情地為黑人族裔服務,可災難來臨時沒有一個黑人前來通風報信。兒媳和孫輩們已經成功逃到了黑人社區,可是“學校老師”帶著獵奴者追來了。她的心徹底死了。她對與親人團聚、黑人的自由等都不感興趣了。孫子離家出走時,她甚至“頭都沒抬”。(3頁)臨終時,她留給塞斯和丹芙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白人是我們唯一的厄運。”(124頁)一次沉重的打擊徹底摧毀了薩格斯尋求自我的歷程。要想獲得自由,僅靠自愛是不夠的。黑人族裔還需要互幫互助、緊緊地團結在一起。
而塞絲尋找自我、重構身份的道路則更艱辛。“殺嬰”慘劇后,她獲得了身體上的自由,內心卻蒙上了巨大的陰影。她看似平靜、高傲,內心卻茫然、麻木。她把“殺嬰”的慘劇埋在心底的最深處,每天在餐館里“不停地揉面再揉面”,以驅趕過去,獲得平靜。(86頁)像患上了“失憶癥”,她腦子經常一片空白。
她過了十八年壓抑的日子,沒有絲毫溫暖的友誼和溫馨的家庭。她的心靈被無形的枷鎖所束縛。心底的創傷常使她不經意想起女兒活著時的模樣,想起在逃離“甜蜜之家”的途中對孩子們沒有奶水吃的掛念,想起她靠出賣肉體為“寵兒”立的碑。在潛意識中,她一直在用母愛為自己辯護,試圖說服自己不用為殺死“寵兒”而愧疚。但不真正地面對過去,終究擺脫不了過去。
“殺嬰”慘劇也給塞絲的孩子們蒙上了巨大的陰影,給他們身份的建構帶來了障礙。雖然生活在自由的黑人社區,他們卻有著強烈的不安全感。慘劇發生后,巴格勒和霍華德一直緊緊地拉著彼此的手,連睡覺時都不松開。丹芙雖然很愛媽媽,卻也很害怕媽媽某天會像殺死姐姐那樣殺死自己。她知道媽媽當年殺死姐姐是因為來自外部世界的某個原因,因此在十八年中她寸步不離124號房,并時刻警惕著院子里的一舉一動。她夜里睡不安穩,總是認為媽媽砍掉了自己的頭顱去編辮子。奶奶活著的時候,只有睡在奶奶的房里她才覺得安全。
南北戰爭后,黑人開始走上獲得心靈自由、重構自我身份的漫長之旅。歷史的陰影使他們重構身份困難重重,但作者莫里森對此抱著積極樂觀的態度。莫里森在小說中塑造了年輕一代黑人代表丹芙這一形象,表達了對黑人族裔走出歷史陰影的信心。丹芙自小蒙受“殺嬰”慘劇的影響,長期孤獨地和家人生活在124號房里。但最終她走了出來,擺脫了陰影,融入了黑人群體和友善的白人群體之中,成功地建構了自己的個體和群體身份。此外,作者在小說的結尾處給讀者留下了一個塞絲可能走出歷史陰影的充滿希望的結局:
“你自己才是最寶貴的,塞絲。你才是呢?”他(保羅·D)有力的手指緊握住她(塞絲)的手指。
“我?我?”(326-327頁)
要想走出歷史的陰影,獲得做人的身份,黑人族裔首先必須面對歷史。塞絲和保羅·D在直面歷史后,才迎來走出黑暗歷史的希望。對自身的悲慘歷史,黑人一開始普遍選擇了回避。他們把歷史塵封起來,不去想,也緘口不言。薩格斯用淡漠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塞絲在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十八年。而保羅·D則把過去所有悲慘的記憶鎖進了心中的那個“煙草罐”。
塞絲在麻木和煎熬中過了十八年后,保羅·D走進了124號房。從此,他和塞絲開始不得不面對過去。保羅·D和塞絲都曾是“甜蜜之家”的奴隸,對塞絲來說他是親切可信的。他們不可避免地談到過去,但在談及各自悲慘經歷之初,他們或避而不談、或欲言又止、或輕描淡寫。隨著兩人關系的發展,塞絲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開始想回憶和感覺點什么。“在他的陪伴下,各種感情涌現出來。事物恢復了它們的原貌。”(48頁)慢慢地,他們開始談起一些過去不曾言說過的痛苦。但塞絲始終沒有提及那件“殺嬰”慘劇,保羅·D也始終沒打開心中那個緊鎖的“煙草罐”。最終,通過親歷者斯坦普·沛德,保羅·D了解了“殺嬰”慘劇。在他的正面追問下,塞絲第一次真正地面對了自己那段最殘酷的歷史。震驚和失望之余,保羅·D心中的“煙草罐”打開了,鎖在里面的各種悲慘經歷一一蹦出來。這象征著保羅·D也第一次真正直面自己的全部歷史。直面歷史是他們重構身份的必須跨出的一步。
同時,莫里森強調了黑人族裔互幫互助以及黑人與白人友好交往的重要性。塞絲在直面“殺嬰”慘劇后,深陷母愛的糾結和懺悔之中幾近崩潰。女兒丹芙無奈之下勇敢走出家門,尋求黑人社區以及友善的白人鮑德溫兄妹的幫助。他們接納了她。隨著與外界的黑人和白人的交往,她逐漸擺脫了母親留給她的陰影,成為了社會群體中的一分子。而塞絲在女兒丹芙和社區其他黑人女性的共同幫助下也從崩潰邊緣挺了過來。同時,直面歷史的保羅·D幾近成為“煙草罐”里悲慘記憶的“玩物和獵物”(260頁),此時斯坦普·沛德走近他,通過坦承自己的遭遇撫慰他的心靈。保羅·D開始重新思考黑人族裔的命運。在故事的結尾處,保羅·D抓起塞絲的手,告訴她她才是最重要的。這表明,保羅·D也已經真正地站了起來、找到了自我。而塞絲的反思 “我?我?”(327頁),說明她自我意識開始覺醒,這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希望。
奴隸制是美國黑人族裔曾經經歷的最黑暗歷史。黑人不愿意回憶,白人也不愿意回憶。但是,沒有真正地面對,就沒有真正的未來。莫里森曾說:“我們的過去被竊取了,我是想把它拿回來的人之一。”[8]作為一名黑人作家,她擔負起了應當承當的歷史和種族責任。通過《寵兒》,她重構了歷史,再現了奴隸制給黑人族裔帶來的身心磨難。更重要的是,《寵兒》是一本充滿希望的書。雖然書中的故事充滿血腥,但是書中活下來的黑人紛紛走出了或有希望走出悲慘歷史的陰影,重拾早已喪失的人的身份,開始嶄新的生活。這說明莫里森對美國當代黑人族裔的未來充滿了信心。
[1]Toni Morrison.Beloved[M].New York: Plume of New American Library, 1988, cover.
[2][6][7]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里森與美國二十世紀黑人[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3]Peter Straffon & Nicky Hayes.A Student’s Dictionary of Psychology[Z].London: Edward Arnold, 1988.
[4]陸學藝.社會學[M].北京:知識出版社,1996.
[5]托妮·莫里森.寵兒[M].潘岳,雷格,譯.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8]泰勒·格恩里.托妮·莫里森訪談錄[M].杰克遜:密西西比大學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