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圣力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200042)
對于各主要類型海事訴訟的地域管轄,我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六條第二款所列七項逐一作出了明確的規定;并且,每一類型的海事訴訟之上都被規定存在至少兩地或者兩地以上與海事案件的法律事實存在實際關聯的法院享有管轄權。由于海事法律關系具有跨國性、流動性的顯著特點,使得同一海事案件的法律事實可能發生在多個不同的國家,因此,在海事訴訟中,當事人根據《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的上述規定就一起海事案件同時向兩個以上國家法院起訴的國際平行訴訟(parallel litigation)情形便屢屢發生。有鑒于此,為解決我國海事訴訟中的國際平行訴訟沖突問題,源于英美法系的禁訴令制度開始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并在近年來引發了學界關于是否應當在我國海事訴訟中引入該制度的熱議。
如前所述,我國海事訴訟中的國際平行訴訟沖突問題確實需要禁訴令制度的引入予以解決,并且禁訴令有著其他國際平行訴訟沖突問題的解決方法所不具備的優越性的、最為有效的方法。然而,盡管理論上在我國海事訴訟中引入禁訴令制度的必要性已毋庸置疑,但實踐中禁訴令所能發揮的實際效果區卻仍然有待檢驗。基于對已經建立了完善的禁訴令制度的英美法系國家在司法實踐中使用禁訴令的實際情況的考察,筆者認為,實踐中禁訴令的使用主要面臨以下兩方面的問題:
禁訴令的法律效力,即其據以保障自身能夠為當事人所必須遵守的強制力,應當來源于對不遵守行為的制裁,而具備完善的禁訴令制度的英美法系國家即普遍在其相關立法中規定了對應的制裁措施。例如,美國《聯邦民事訴訟規則》第三十七條規定,美國法院可以認定不服從禁訴令的當事人構成藐視法庭怠慢判決的行為,并據此對其處以罰金;而根據英國法,拒絕履行禁訴令中的訴訟義務的當事人還將受到更加嚴厲的處罰——如果該當事人是自然人,則將會被處以罰款或者監禁;如果該當事人是法人,則其任何一名董事都將可能被罰款或者入獄,并且該法人的資產亦有可能遭到查封。[1]因此,倘若不遵守禁訴令的當事人本人或其財產處于作出禁訴令的法院所在國境內,使得法院對于該當事人的人身或財產的制裁措施的執行能夠得到充分的保障,那么此時禁訴令基于制裁措施的威懾力便可獲得完全的法律效力。但是,實踐中同樣存在不遵守禁訴令的當事人并不身處作出禁訴令的法院所在國境內,并且其在該國亦無可供執行的財產的情形;而在這種情形下,由于法院對于當事人的制裁措施根本喪失了實現的可能,且當事人亦無需為自己不遵守禁訴令的行為承擔任何實際的不利后果,因此,導致禁訴令之于當事人而言不再有必須遵守的必要,從而使其法律效力大打折扣。
從法理角度看,由于禁訴令本身只不過是一國法院作出的司法命令,因此和判決一樣,其法律效力具有地域性,并不當然地為外國法院所承認和執行,上文提及的我國法院拒絕承認與執行英國法院作出的禁訴令即為一例。而事實上,作為禁訴令制度的發源地,英美法系國家法院在頻繁地對外發出禁訴令的同時,卻亦往往對于外國法院作出的禁訴令不予承認和執行。以美國法院為例,在美國法院看來,其并無當然的義務必須承認與執行來源于外國法院的禁訴令;而外國法院作出的禁訴令的法律效力應當是由各個法院根據個案的情況,基于國際禮讓而決定是否予以承認。由此,在實踐中,既有美國法院承認外國法院作出的禁訴令的法律效力并阻止了當事人在本國法院的起訴的情形,亦有美國法院全然漠視來源于外國法院的禁訴令,甚至作出與之爭鋒相對的司法命令的情形。與之相似的,英國法院對待外國法院作出的禁訴令的態度亦與美國法院基本相同。而盡管如前所述,一國法院在其作出的禁訴令為外國法院所拒絕承認與執行時,可以基于對等原則采取拒絕與之進行司法協助等方式進行報復,但諸如英國法院之于國際海事訴訟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世界各主要大國法院基于對其司法權威和本國之于某一特定領域的優勢地位的充分自信,亦往往不會在對外國法院作出的禁訴令的承認與執行的問題上作出讓步。
根據上文分析可知,在我國海事訴訟中引入禁訴令制度的必要性與實踐中禁訴令的使用所面臨的嚴重問題實則將該制度的引入推向了兩難的境地:一方面,不引入禁訴令制度將使得我國海事訴訟中的國際平行訴訟沖突問題愈演愈烈,并使得我國法院在應對外國法院作出的禁訴令時無法可依,因此引入禁訴令制度本身勢在必行;另一方面,要在本無禁訴令制度先例可循的我國海事訴訟法律體系中徑行引入并建立起獨立的、完備的禁訴令制度的難度是極高的,并且在無法充分保證禁訴令法律效力的情況下,亦不能奢望其在解決國際平行訴訟沖突問題中發揮出立竿見影的效果。因此,禁訴令制度在我國海事訴訟中的引入應當是一個循序漸進而非一蹴而就的過程;而以《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中的一項重要創新即海事強制令制度暫行禁訴令功能的做法則正是符合在我國海事訴訟中引入禁訴令制度的上述要求的一種有益嘗試,并且亦具有相當的可行性。
在包含海事訴訟在內的國際民商事訴訟法律框架下,實則存在著一個與禁訴令在功能上互相呼應、在法律關系上互為表里的制度即“不方便法院原則”。如果說禁訴令的功能是當一國法院認為某一外國法院是審理案件不方便、不適當的法院時可以用以禁止在該外國法院提起的訴訟的進行,那么“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功能便是當一國法院認為其自身是審理某一案件不方便、不適當的法院時可以用以阻卻在本法院提起的訴訟的進行。事實上,在同時具備禁訴令制度和“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國家,例如英國等,法院在決定是否作出禁訴令和是否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時所依據的標準是相同的,在Castanho v.Brown& Root(U.K.)Ltd.案中,主審法官即認為,中止在英國的訴訟(即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和禁止在外國的訴訟(即作出禁訴令)對于法院而言,其行使自由裁量權的標準并無差異。
在我國,盡管“不方便法院原則”尚未在立法中得到明確體現,并且有關這一原則在我國學界亦還存在著較大的爭議,但在司法實踐領域,我國法院卻已然表露出了認同“不方便法院原則”的觀點,并且在具體案件的審理如東鵬貿易公司訴東亞銀行信用證糾紛案和新華公司訴住友銀行有限公司融資案中亦切實地適用了這一原則。此外,2005年《全國涉外商事海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十一條對“不方便法院原則”適用條件的確定則更是直接肯定了“不方便法院原則”在我國海事訴訟中的成立。由此,與“不方便法院原則”在我國海事訴訟中得以確立相映襯的,禁訴令制度在我國海事訴訟中的引入,或者至少是在司法實踐領域的引入應當是不存在不可逾越的法律障礙的。并且,與“不方便法院原則”尚未為立法明文規定的現狀一樣,以海事強制令制度暫行禁訴令功能而不是在相關立法中徑行對禁訴令制度進行規定的做法亦符合我國立法和學界對于該制度所持的觀望的態度。
1.海事強制令的概念與禁訴令的概念相契合。《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五十一條規定:“海事強制令是指海事法院根據海事請求人的申請,為使其合法權益免受侵害,責令被請求人作為或者不作為的強制措施。”而如前所述,禁訴令的概念為,經一方當事人申請,由對案件具有管轄權的法院作出的、禁止另一方當事人就同一案件在其他法院進行訴訟的命令。由此,從文字表述上看,海事強制令的概念即已與禁訴令的概念十分相近;而此處唯一需要進一步明確的是,海事強制令所謂的“責令被請求人不作為”是否包含禁訴令禁止另一方當事人在其他法院進行訴訟的內涵。對此,筆者持肯定的觀點。根據學界通說,海事強制令可分為訴訟強制令和非訴訟強制令兩類:其中,后者又被歸屬為制止侵害的行為保全,即只要該類海事強制令申請成功,被請求人的違法或者違約行為就能夠被糾正,海事請求人的合法權益就能夠得到保護。[2]據此,禁訴令即應當屬于該類非訴訟強制令的范疇,因為,禁訴令的作出即是為了糾正另一方當事人就同一案件在其他法院再進行訴訟的不當行為,從而保護申請禁訴令的當事人的訴訟權利,使其免受平行訴訟的訴累之苦;并且,既然法無明文禁止,那么禁止另一方當事人訴訟便理應被納入到“責令被請求人不作為”所涵蓋的內容之列。所以,從概念上看,禁訴令即應當被涵蓋在海事強制令的范疇之內。
2.海事強制令的適用條件與作出禁訴令的條件基本相同。關于我國法院作出禁訴令的條件,有學者提出,應當綜合考慮以下各方面因素,包括:禁訴令的簽發不得違反條約義務;我國法院與爭訟案件具有實質性的聯系;在外國法院訴訟缺乏合理依據;頒發禁訴令不致損害國家之間的關系;我國對被禁止訴訟的當事人具有控制權。[3]對此,筆者認為,基于對方方面面利益平衡的考量所得出的上述各項因素固然周全、縝密,但其中對部分因素的判斷卻過分依賴于法官的心證,并且就整體而言,如此之多的參考因素難免顯得過于繁瑣,因而很難切實起到為司法實踐提供有效引導的作用。是故,筆者更加傾向于采用列舉的方式,對我國法院必須作出禁訴令的案件類型進行明確的規定。在下列情形下,我國法院必須作出禁訴令:(1)當事人訂有由我國法院排他性管轄的管轄協議;(2)當事人訂有由我國仲裁機構仲裁的仲裁協議;(3)我國法律規定我國法院享有專屬管轄權;(4)爭訟案件涉及到我國重要的公共政策。[4]因為,根據國際民商事訴訟法律框架下具有普適性的一般原則和規則的規定,無論在上述何種情形下,我國法院都應當對爭訟案件享有當然的、唯一的管轄權。
據此,再比照《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五十六條關于海事強制令的適用條件的規定就會發現,海事強制令的適用條件與上述作出禁訴令的條件實則基本相同。根據《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五十六條第二款的規定,對法院是否作出海事強制令具有實質性影響的適用條件為“需要糾正被請求人違反法律規定或者合同約定的行為”。而在當事人訂有由我國法院排他性管轄的管轄協議或者由我國仲裁機構仲裁的仲裁協議的情形下作出禁訴令,實則即是糾正另一方當事人違反合同約定(管轄協議或者仲裁協議)而在其他法院起訴的行為;至于在我國法律規定我國法院享有專屬管轄權或者爭訟案件涉及到我國重要的公共政策的情形下作出禁訴令,則又是糾正另一方當事人違反我國法律有關專屬管轄權或者公共秩序保留的規定而在其他法院起訴的行為。加之當事人申請我國法院作出禁訴令的原因即是希望在我國法院就爭訟案件提起訴訟,因此符合《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五十六條第一款“請求人有具體的海事請求”的規定;而倘若我國法院不作出禁訴令,那么,當事人即不得不參加在外國就同一海事案件進行的訴訟程序,從而遭受國際平行訴訟的訴累之苦,因此亦符合該條第三款“情況緊急,不立即作出海事強制令將造成損害或者使損害擴大”的規定。有鑒于此,禁訴令的作出即基本可以依照海事強制令的適用條件。
3.違反海事強制令的制裁措施為禁訴令的法律效力提供保障。如前所述,禁訴令的法律效力來源于對不遵守禁訴令行為的制裁;而盡管實踐中亦確實存在對不遵守禁訴令的行為所采取的制裁措施可能根本無法實現的情形,但立法中對相應制裁措施的規定卻終究是禁訴令的法律效力賴以存續的應然性保障。由此,《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五十九條針對被申請人拒不執行海事強制令的行為的處罰方式的規定,實則亦即是就不遵守由海事強制令制度暫行其功能的禁訴令的行為的制裁措施所作的規定,從而使得禁訴令的作出和執行無須再依靠其他立法的規定而直接具備了獨立的、自給的保障制度。同時,由司法處罰向刑事處罰逐層遞進的規定,以及較高幅度的罰款金額和拘留期限的設定亦給予了相應制裁措施充分的威懾力,以此確保了除出現不遵守禁訴令的當事人并不身處作出禁訴令的法院所在國境內且其在該國亦無可供執行的財產的特殊情形之外,禁訴令即具有任何當事人都不敢輕易與之抵觸的法律效力。
誠然,以海事強制令制度暫行禁訴令功能確實是基于一方面我國海事訴訟對于引入禁訴令制度以解決國際平行訴訟沖突問題的需求已然十分迫切;另一方面在我國海事訴訟中徑行引入并建立獨立的、完備的禁訴令制度的法律基礎、尤其是立法條件尚不成熟的實際情況,而不得不采取的折中做法。不過根據上文的分析可知,由于《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中關于海事強制令制度的法條設計已然基本符合實踐中禁訴令的使用所需的要求,因此上述做法實則亦不失為在我國海事訴訟中引入禁訴令制度的一種有益嘗試。而針對上文提及的我國法院應當如何應對外國法院作出的禁訴令這一問題,筆者的建議是,應當首先考察外國法院作出的該禁訴令所針對的爭訟案件是否具有如前所述的由我國法院享有當然的、唯一的管轄權的情形;如果具有,則必須拒絕承認與執行。而如果不具有上述情形,那么,則應當繼續考察該外國法院對于我國法院之前曾經作出的禁訴令的回應,并可以基于對等原則最終決定是否承認與執行其禁訴令。
[1]張麗英,尚 迪.從“尼亞加拉海運公司訴天津鋼鐵集團”案析英國禁訴令[J].世界海運,2012(3).
[2]謝 樺,張可心.論海事強制令的適用范圍[J].人民司法,2008(11).
[3]張利民.國際民訴中禁訴令的運用及我國禁訴令制度的構建[J].法學,2007(3).
[4]王 娟.關于我國引入禁訴令制度的思考[J].法學評論,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