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銘 何善平
1988年,當75名諾貝爾獎獲得者聚集一堂,記者問獲獎者“您在哪所大學、哪個實驗室學到了您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時,一位白發蒼蒼的學者沉思片刻回答道:“在幼兒園。”并說自己在幼兒園學到了最重要的東西:把自己的東西分一半給小伙伴,不是自己的東西不拿;東西要放整齊;吃飯前要洗手;做錯了事情要表示歉意……
這是一個頗為人們熟知的故事,其中一些行為方式的養成,從微觀的方面來說,是一種表現于民族共同文化特點上的習慣、情感、態度;從宏觀的方面來說,是一個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的比較穩定持久的精神狀態及心理特征,為一民族所獨有,對于同一民族而言為共性,對于外民族而言則為特質,這就是所謂的“國民性”。因此,我們不可否認,國民性養成的起點在兒童,早期教育在國民性養成的過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國民性的話題在中國近現代歷史的變遷中,一直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然而,“國民性”卻是學術界迄今為止最具歧義的復雜概念之一,它具有明顯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雖然想周全地刻畫一個民族所具有的獨特性格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不可否認對“國民性”概念定義的混亂是國民性問題研究的直接障礙之一,因此也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1.國民性概念的分歧性
國民性本身是一個綜合性的問題,且不說其作為一個學術范疇是否具有合法性基礎一直都存在爭議[1],不乏有學者提出“中國國民性存在與否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2],即使作為一個概念,其表述也沒有獲得明確的學術認同。“國民性問題的討論始終是一個學術與情感相交織的復雜問題,這種復雜性不僅表現在其本身就是一個結構復雜的體系——從內容到表現形式,而且對于解讀者而言由于學科背景和情趣使然也使理解上的分野始終存在——從科際視界到心理視界的約定或限制”。[3]對“國民性”問題有深入研究的學者袁洪亮,在辨析了國內學術界關于國民性概念內涵的基礎上給了一個具有“整合”意義的描述:“國民性是指一個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進程中自然形成的、其大多數社會成員所普遍具有并重復出現的文化、社會心理及行為方式的特征的總和。”[4]教軍章也在綜合近代以來國民性問題研究的成就以及現當代學術研究的進展后,將國民性表述為:“一個民族經由民族國家長期整合的歷史文化累積而成的、為其行為主體心理和價值所認同遵從并在社會生活中通過選擇相應形式加以表達或踐履的文化特質”[5]。
這些定義大致體現了國民性概念的層次結構及其關系,它的內在決定因素是價值取向及其相應的道德倫理觀念,這是國民性最深層次的、核心的內容;而主體的行為方式特征、行為過程是國民性的外在表現形式,作為價值或觀念的“表意符號”而存在。因此,為了研究的方便,我們把“國民性”理解為一種較為穩定的心理——行為結構,它體現了國民共有與反復出現的價值觀念、思維模式、性格特點和行為方式等的總和。
2.國民性特點的矛盾性
雖然,學術研究本來就是一項在紛爭論辯中獲得生機活力的事業,對于一些本身就易產生紛爭的問題很難獲得一致性認知結論,而且多數情況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總是追求完整統一的認識結論本身也是一種理性的預想。但是,這并不是說人文社會科學就沒有規律可循,在對國民性問題進行梳理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國民性”本身所具有的矛盾性的特點也許正是此話題引起爭論的原因。
(1)歷史性與時代性。國民性通常表現在人們觀念、心理以及行為模式的承傳相襲,不易更改,其部分內容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保持不變[6],成為不同于他國的客觀存在,這就體現了國民性所具有的絕對性、穩定性和歷史性的一面。然而,國民性不可避免地又會受到所在地域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教育等條件的不斷影響,而出現斷裂和變遷,所以國民性又總是體現出一種與所處時代同步的“現代性”,而具有相對性和易變性。因此,大可以不必囿于國民性不斷演變的不確定,因為站在歷史的角度我們可以發現它對時代的前瞻,而站在時代的角度也完全可以找到其與歷史的契合。
(2)積極性與消極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國民性概念本身并無褒貶之分,其所表現出來的積極性與消極性就如同任何事物與生俱來矛盾著的兩個方面。但是在很多時候,當人們討論國民性時,似乎仍舊熱衷于五四以來對國民性的思維傳統或心理定勢,“國民”似乎已經打上了“劣根性”的深深烙印,勢必揭露、批判、改造而后快。其實,國民性本身只是一種外化于行為方式的價值判斷與選擇,通過各種形式的教育、行為暗示和模仿而世代相傳,在經過重重積累沉淀之后,其中有積極意義的國民性會繼承下來,消極作用的國民性也會傳承下去。所以,我們不需要提及我們的國民性時每每痛心疾首,而對比其他國家的國民性時卻羨慕不已。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在批判中繼承,對適應時代的國民性進行梳理,為國民性格的塑造提供可行的方案。
(3)共性與個性。從國民性的外部來看,任何國家或民族的國民性總有一小部分內涵交叉重疊,那就是體現為人性的“共性”;但是,國民性之所以為國民性,是在于它區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標志的“個性”,事實上,各個國家或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在國與國的相互關系中都形成了自己具有“個性”標志的國民性。而從某一個國家或民族來看,面臨類似問題時其解決方式會趨同,這就說明國民性本身代表著一種價值觀念、思維模式的共性存在,但某一國家或民族國民性的共性只可能表現為代表著個性的主體行為方式之上。因此,國民性的共性是個性內涵的匯聚,而國民性個性的外延往往并不等同于其共性。我們既不能用國民性的共性來限制主體的個性行為,也不能用主體的個性行為過度解釋國民性的共性。
(4)顯性與隱性。國民性的隱性特點是指它作為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往往內隱于主體不可直觀的心理、精神或者意識中,因此,被認為是虛無縹緲、不可觸碰的。然而,這種內隱于主體的心理、精神或者意識卻仍然可以被他者所感知,因為它們總是會外化為諸如對現實的態度、習慣化的行為方式等,體現在人們日常的生活方式、服飾、語言、風俗、禮儀中,而這些是可以被直觀到的。因此,我們不僅要從精神層面看到國民性的隱性特點,同時也要從現實的表現中看到其顯性特點,并最終由外顯行為入手了解主體的價值傾向,這樣才能為國民性的養成和改造提供可能。
3.影響國民性養成的因素
國民性之所以具有矛盾性的特點,主要取決于其形成過程中諸多影響因素的錯綜復雜。
(1)環境是國民性養成的外部動力。影響國民性養成的環境因素,主要包括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自然環境是人類周圍的各種自然因素的總和,即客觀物質世界或自然界。由于自然條件的復雜性和多樣性,造成人類在適應環境、創造物質和精神文明時自然形成不同特點的氣質性格和心理狀態,這是人類能動適應生存環境的表現和結果。而人既是自然環境的產物,又是社會環境的產物。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每個人所處的社會環境不同,或者同一環境下所接觸的人群、所受到的教育、所擔當的社會責任不同,也會形成不同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當然,家庭作為一個社會單位也隸屬于社會環境。家庭環境在個體的成長過程中發揮著無可替代的作用,有句俗話稱“家庭是制造人類性格的工廠”,這就說明在家庭環境中教養方式、家庭結構、家庭氣氛、孩子在家庭中的地位等,是影響個體心理、精神、性格,以及對事情的情感、態度、價值觀的最直接因素。因此,在人類所處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延續與變遷中,國民性自然具有歷史性和時代性。
(2)人的主觀能動性是國民性養成的內部動力。從國民性對個體行為的制約來看,它是一個外在的社會控制過程;而從國民性生成的角度來看,它又是一個內在的個體控制過程。這個控制過程經個體的主觀能動性將國民性,即內隱于共同體的意識、觀念和價值取向,通過個體外化的行為方式顯現出來,這種外化雖然受限于國民性的影響,但卻是經過個體主觀能動性判斷、選擇之后的行為結果。因此,國民性雖然是個體不斷被同化而表現出的共性,但個體的主觀能動性卻是國民性生成的內部動力,也是最終決定是否遵從國民性,以及如何體現國民性的決定因素。
(3)教育是溝通內部動力與外部動力的中介。國民性既是一個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歷史積淀,也是一定社會文化共同體內的人類在漫長的集體實踐基礎上的經驗累積。積淀本身包含著內化與外化兩個方面,二者共同以人類文化活動(教育)為中介相互轉換生成。教育是培養人的一種社會活動,是傳承社會文化、傳遞生產經驗和生活經驗的基本途徑。教育的作用不僅在于增進人們知識和技能,更重要的是影響人們的思想觀念。通過教育將由共同地域、文化、環境等形成的共識傳遞給個體,內化為個體的價值觀念。教育的過程伴隨著國民性的形成,在這一過程中將隱形的國民性通過顯性的方式進行了傳遞。而且,教育的過程與環境的潛移默化影響完全不同,它是有選擇的傳承,因此,教育一方面在養成國民性的過程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擔負著改造國民性的重任。
早期教育在國民性的形成過程中有著其他教育形態所不具備的起點優勢。我國自古以來傳統教育中就有“教子當在幼”“養正當于蒙”“少若成天性,習慣成自然”的說法,這恰好說明了早期教育在國民性養成過程中的獨特性。早期教育對國民性的影響主要取決于其啟蒙性、基礎性、開放性、參與性、養成性、綜合性等特點。
1.早期教育的啟蒙性與基礎性為國民性的形成提供了時間上的可能性
生命開始于啟蒙,它是人生最關鍵的一步,在一個人一無所知的時候,生命對于任何人都是一張白紙,啟蒙就是這張紙上的內容,賦予其什么就是什么,很難抹去,即使遺忘也會留下印記。國民性的養成并非一蹴而就,它是一種早期經驗對人格影響的不斷延續,從生命之始這種影響就已經前置存在。因此,啟蒙教育對于一個人的成長至關重要,良好的開端等于成功的一半。早期教育同時具有基礎性。從人的發展角度來看,早期教育的對象正處于人生發展的起始階段。早期教育本身是一種啟蒙教育,它使人在存在之初獲得基本的知識與技能。國民性的養成也是一個不斷積累的過程,早期教育是“基礎”中的“基礎”,為人一生的成長奠基。國民性的養成發端于具有啟蒙性質的早期教育,且在具有奠基性質的早期教育中不斷形成。因此,早期教育在國民性形成的時間上占有先天優勢。
2.早期教育的開放性與參與性為國民性的形成提供了空間上的可能性
在早期教育階段,兒童的主要任務是游戲,即使學習也是通過游戲的方式來完成的,因此,具有很大的開放性。一方面是開放性的物理環境,相對與學校教育千篇一律的教室環境、固定秧苗式的座位、整齊劃一的課程安排等,早期教育在空間、時間及材料投放上對幼兒來說是相對開放的和共享的;另一方面是開放性的心理環境,在游戲活動中的師幼關系、幼幼關系相比在知識授受中的師生關系、生生關系更加平等、和諧。同時,由于兒童感知世界的獨特方式,決定了在早期教育中必須注重兒童的參與性,鼓勵兒童在活動中自己動手、動腦,自己探索發現。在這種開放式、參與式的、以人與人之間互動為基礎的游戲活動中,使兒童獲得了相似的早期經驗積累,這比學校教育中知識的灌輸更利于兒童形成相似的人格形態。因此,早期教育在國民性形成的空間上更具有開闊性。
3.早期教育的養成性與整合性為國民教育的形成提供了過程上的可能性
早期教育區別于其他教育形態最根本之處在于它“保育”和“教育”任務并重。形成這一特性主要是因為早期教育的對象是尚未入學的兒童,身心發展還不健全,自理能力差,缺乏自我保護的能力,他們是社會中最脆弱的群體,需要他人的精心照料。因此,學校教育重在“教”,而早期教育則更側重于“養”。作為早期教育重要形式的幼兒園教育沒有以具體學科為界限的課程內容,而是綜合健康、語言、社會、科學、藝術五大領域,并強調領域之間的相互滲透與整合,使幼兒園教育成為一個完整的系統,促進兒童身心整體健全和諧發展。國民性的形成,更多的不是基于言傳或觀念的灌輸,而是在“養成”過程中,通過生活習慣滲透到觀念意識、思維模式和行為習慣之中。早期養成教育蘊涵著一個社會、民族、國家文化中帶有基因性質的最具根本特征的內容,伴隨著兒童社會化的全過程,在潛移默化中進行。與學校教育相比,養成教育對個體身心發展的影響更潛在、也更深遠。因此,早期教育為國民性的形成提供了一個過程性的可能。
6歲前是人的行為習慣、情感、態度、性格等基本形成的時期,是兒童養成禮貌、友愛、幫助、分享、謙讓、合作、責任感、慷慨大方、活潑開朗等良好社會行為和人格品質的重要時期。[7]因此,早期教育是國民性養成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兒童的發展狀況會持續影響并決定著兒童日后價值觀念、態度傾向、思維方式、人格發展等方面,并逐漸在成長過程中通過自己的行為表現出來。改造國民性起點在兒童,最后的落腳點也在兒童。因此,早期教育必須要承擔起自己在國民性養成過程中的責任。
1.在演變中尋找現代化的國民性
要養成國民性,首先必須明確其是在不斷演變的。張宏杰在《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中提到“國民性并非一成不變的,從春秋到唐宋,再到明清,中國人的性格如同瀑布一樣,飛流直下,越來越惡化”。國民性的演變就是中國歷史的發展史,人們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不斷形成著國民性。雖然國民性具有絕對性、穩定性和歷史性的一面,但同時國民性又體現了一定歷史時期人們價值觀念、行為方式與時代的呼應,這種與時代同步的現代化“包括人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行為規范、情感欲求、知識才能結構、人格結構、社會化培育模式等方面的深刻變化和全面更新”。[8]從某些方面來說,國民性的養成實際上就是人的現代化的問題。因此,作為早期教育,在養成國民性的過程中既要向兒童傳遞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同時也必須認識到,近年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的世界觀、價值觀等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已經達到前人沒有達到的理性高度,必須在國民性的歷史演變中尋找其現代化的精神實質,在其形成初始階段確定正確的發展方向。
2.在批判中繼承優良的國民性
要養成國民性,也必須要對國民性中積極和消極的方面作出判斷。很多對國民性的討論,多集中于對其劣根性的痛心疾首。從哲學角度看,國民劣根性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既成形態的一些極端形式在現代社會或向現代社會轉型時期的頑固堅持和強迫順延。對前社會形態的積極應和,也許會變為對現社會形態的消極應對。我們應認識到,對國民性的批判和否定針對的是其劣根性的具體表現,這只是國民性的一部分,不應該讓批判和否定一直主導著我們對于自身的認識,我們應該努力尋找國民性中對于我們現代身份建構有用的符號和表征,通過肯定和繼承國民性中積極的一面,不斷形成適合時代發展的國民性。因此,作為早期教育,在養成國民性的過程中首先要向兒童傳遞的是如何“立”,而非“破”,必須在批判中繼承國民性中的優良基因,在國民性養成之初奠定堅實的基礎。
3.在改造中選擇超越國民性
自現代以來,“國民性”一直是讓我們感到困擾和焦慮的問題。今天我們對“國民性”的關切,帶著一種強烈的愿望,希望通過改造自身的某些劣根性,使中國人以更加完美的形象出現在世界舞臺的中央,希望中國人的形象能從過去的刻板的印象中脫離出來,讓世界重新感受中國魅力。這種期望要求我們不僅僅改造國民性中舊的觀念、意識和行為方式,更要尋求符合時代要求的、面向未來需要的國民性。因此,作為早期教育,在養成國民性的過程中必須選擇在改造中超越,為兒童傳遞一種“面向未來的勇氣”,而不是一味地“否定現在的堅決”,為國民性的養成注入不竭的動力。
[1]馮友蘭著.貞元六書(上冊)[J].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1998:322.
[2]馮玉文,李宜蓬.中國國民性真的存在嗎[J].船山學刊,2006(1):153.
[3][5]教軍章.中國近代國民性問題研究的理論視域及其價值[D].黑龍江大學,2007:86-90.
[4]袁洪亮著/人的現代化——中國近代國民性改造思想研究[J].人民出版社,2005:16.
[6]栗建新/“國民性”解析[J].湖南醫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4):3.
[7]虞永平,王春燕.學前教育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2-5.
[8]王麗霞,楊嵐.現代化與國民性重塑[J].內蒙古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1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