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成
紀錄片和其他電視節目形態有何不同?有人認為是紀錄片內容的真實性、可信性,但顯然很多電視體裁都具有這樣的特征,電視新聞的真實可信性甚至是最核心的特征。另一方面,盡管紀錄片的說服力和影響力堪與一部電影相比,但它的藝術虛構成分是相當少的,這又是紀錄片之所以身處電視大家庭而不是電影之中的關鍵因素。所以,當觀眾欣賞一部優秀的紀錄片時,藝術沖擊力猶如電影一般,還帶著極大的真實可信度,兩者的巧妙結合成就了紀錄片橫跨影、視界廣受觀眾歡迎的地位。筆者認為,文化意識才是電視紀錄片獨特的內涵,是紀錄片散發魅力的源泉。
電視紀錄片,不應是社會生活表象的簡單再現,而應是充滿了文化的意識,從文化的特殊視角和背景上,對我們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加以梳理和反思,這正是觀眾對紀錄片寄予的厚望,是紀錄片生命力源源不斷的根源。筆者從事制作和參與電視紀錄片的創作工作將近三十年,對紀錄片的創作以及它的文化表現有自己粗淺的認識,愿與同行們共同分享和探討。
假定電視文化是多功能多層次的多元文化網絡,那么,集知識性、娛樂性、教育功能與審美功能于一身的電視紀錄片,便是多元文化的多重組合體。這就使得它的某些節目在分類界定上發生了困難。但電視紀錄片在文化傳播的意義上,都具有啟迪心智、拓寬視野、更新觀念的共性。他們所傳播的經過篩選加工、復制整合的文化信息,是強調人文作用,努力賦予社會以良知,賦予自然以精神的信息。
在紀錄片里,鏡頭的美感,構圖的藝術性,旁白的準確,乃至內容的趣味性、懸念和故事性的設置,都可歸之為技術性手段,固然是沖擊觀眾心靈的重要寄托,但看不見摸不著的文化內涵,才是將這些技術性手段融為一體的“魔法之手”。舉一個不是紀錄片但很能說明問題的反面例子:中國式商業大片。從張藝謀的《英雄》、《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陳凱歌的《無極》,馮小剛的《夜宴》,等等,投資越來越大的中國商業大片蓬勃而起,背后正是國力強盛由此帶來的國人強國心態,需要有這樣一批大手筆制作與之媲美。古裝、宮廷、江湖,中國傳統文化似乎借助現代電影技術獲得了一個華麗的光芒四射。多年過去,結果事與愿違,為這些中國式商業大片帶來極大傷害的,恰恰正是這種重形式不重內容的做法。有人評價說:“《英雄》單薄得像一張紙,《無極》玄乎得像一場夢,《夜宴》俗氣得像一頓晚飯”“假如說《英雄》敗筆是‘形式大于內容’,《十面埋伏》的敗筆是‘形式謀殺內容’,那么《黃金甲》的敗筆則是形式謀殺人性”,等等。文化在這些大片里成為生硬的擺設、呆板的背景,技術性手段反而喧賓奪主,結果就是將影片沖擊得七零八落。
在專題宣傳路子上走了很多年以后,國內紀錄片創作者們也開始醒悟過來,學會了運用文化意識來糅合各種內在的說教,也柔化觀眾的抵制和反感。《舌尖上的中國》講起中國人的飯桌,博來滿堂喝彩。何謂之文化?廟堂高處巍峨威武固然是國之重器,但那更多是權力的展示和尊卑關系的凝固;國家文化最動人之處,還遠在江湖村落、黎民百姓的衣食住行細節上。這個底線一旦設定,片子的基調就已經立穩,余下所要做的就是如何把觀眾想知道的內容用攝像機捕捉到而已。網絡上不乏對《舌尖上的中國》鏡頭語言的贊賞,認為這是近幾年國產紀錄片美學成就的最高峰,但筆者認為,要是沒有中國飲食文化作為皈依,這些技術手段越好,也越給人以空洞的失落。
怎樣在紀錄片里成功地融入文化意識?這是考驗紀錄片創作者的一大難題,也是國產紀錄片幾十年里一直難以克服的一個漏洞。一說起文化意識,就跑去拍金銀玉器、麒麟石獸、故宮長城,這是將中國文化符號化、器物化、靜止化了。如果紀錄片里的文化都是死文化,觀眾有何必要去關心?所以,我們在紀錄片里談的文化意識,一定是活生生的,是現實生活里可以觸摸到的,只有那樣才能讓心靈有所感觸。
BBC出品的紀錄片《美麗中國》,卻拍出了至今為止國人看到過最中國的中國紀錄片,筆者認為這部片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它將中國文化濃縮在現代的山川河流、草木鳥獸里。《美麗中國》遠離現代城市的浮華,把鏡頭瞄準了自然中的生物,和幾千年生活在其間的人。從它們身上表現出中國幾千年根深蒂固的淳樸與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生活的理念。這個定位是異常準確的,因為中國的特質在現代都市中已經湮滅,但這部紀錄片用“大美”征服了中國觀眾的鄉土情思;中國幾千年寄托在天地山川草木中與人類融為一體的哲學情懷,在現代電視技術幫助下得以大放光彩,把藝術審美同社會、人性、哲學思考融合在一起。片子開頭,丹頂鶴在落日的萬丈光輝中優雅起舞的畫面,相信已經凝固在每個觀眾的記憶里;因為這個畫面,是幾千年華夏文明的一個圖騰式濃縮——不是龍,不是紅五星,是仰首嘯日的丹頂鶴。這個畫面震碎了都市人忙碌喧囂的物質外殼,迫使他們思考腳下這片960萬平方公里土地的靈性、深厚與包容。
文化是活著的,紀錄片里的文化意識一定不能停滯在器物層面,那只是博物館里的文化。由本人編導的電視系列片《深山牌瑤》,文學性強、藝術色彩濃,在紀實中追求意境美;優美的畫面加上詩化的解說詞,加強了這部紀錄片的文學性。在展現當地的壯麗山川、風土人情、傳統文化時,作為創作者,筆者并沒有平鋪直敘地介紹,而是著力于主體情感的抒發,抒發對自然對生活的熱愛、贊美之情。牌瑤人今天的生活,就是牌瑤人今天的文化,帶有深山的獨特印記,融入到他們的衣食住行里。
總而言之,文化既是虛的,也是實的;既是實的,又是虛的。
盡管相對而言,紀錄片拍攝成本更高、市場盈利能力卻不如電視劇、娛樂節目等其他節目形態,但紀錄片的價值更多元。一部好的紀錄片的收視率不亞于電視劇,說明這個民族具有較高的文化水準;一家電視臺制作紀錄片節目的水平高低,標志著這個電視臺制作節目的能力。紀錄片一定程度上類似于電影,需要極高的工種協調能力,涉及的制作人員種類也相當豐富,幾乎動用到所有的電視制作力量,而且還不一定有收獲。特別是紀錄片的文化意識,不但創作者能把握到,還需要將其成功展示。
在全球范圍內,BBC和美國的探索頻道、國家地理雜志是紀錄片最杰出的三大制作機構,無數人在看過它們的紀錄片以后,真正實現足不出戶看天下。特別是它們的自然歷史類紀錄片,畫面之精美、敘事之精湛、素材之詳盡,幾乎已逼近藝術品的境界。而最終觸動全球觀眾的,還是隱含在這些紀錄片背后對自然、環境、人類文明的深邃思考。《海洋奧德賽》中,一條鯨魚波瀾壯闊的一生,揭示了海洋生態豐富而又脆弱的現實;《冰凍星球》中,冰川流動、冰山坍塌,場面震撼,背后是全球氣候變暖的隱憂;《風暴追逐者》中,風暴愛好者正面忍受大自然咆哮的威力,只為了探求自然的奧秘;《犯罪實驗》中,人性的拷問和社會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來……帶著疑問而來,這是優秀紀錄片的共同特征,能給出答案的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紀錄片一方面是文化的展示,另一方面是文化的反思。帶著答案而來、尋找答案的支持性素材的,那只是宣傳片、教育片,談不上“紀錄”的意義,更沒有文化展示的價值。電視媒體不但需要新聞的理性、綜藝的娛樂,也需要紀錄片的沉靜思考,這是提升電視媒體品位的最佳手段,為電視平臺品牌增添價值。這種價值,是無形而又長久的。
“電視無學”“電視無文化”,這兩句話是電視媒體作為大眾傳媒遭受的不公平價值貶損。誰能扭轉公眾和學界對電視“輕薄無知”的認識?唯有紀錄片。近些年國內電視界對紀錄片越來越重視,不但舉辦了各類紀錄片活動,還有專門的紀錄片頻道,網絡媒體也開辟了紀錄片板塊,一定程度上形成一股“紀錄片熱潮”。美中不足的是,國內紀錄片內容偏重于社會、歷史題材,因為這類題材的素材較多,不需要花大成本重新拍攝;但又受限于當前的媒體內容管理環境,難以在結論上有大的突破,也無法形成真正嚴肅的思考。要改變“電視無學”“電視無文化”的局面,我們不但要多做紀錄片,還要多做原創的、有自己思考的紀錄片,而不是被動地在一道道“命題作文”上重復精力。
1.屈小平:《電視紀錄片文化意識論》,《電視研究》,1994年第1期。
2.俞學雷:《中國式“大片”的五種文化“貧血癥”》,《電影評價》,2009年第13期。
3.位迎蘇,禹婧雯:《他者的空間——新世紀以來BBC涉華紀錄片所構建的中國形象》,《青年文學家》,2013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