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中關羽的形象塑造與民間關帝信仰之心理接受探析

舒耘華,黃儒敏

(佳木斯大學 人文學院,黑龍江佳木斯154007)

在民間,關帝信仰由來已久。最早從唐代董亻廷《重建關將軍廟記》中描寫的關公顯圣事跡傳說開始,一直延續到明清。清代趙翼在《陔余叢考》卷三十五中寫道:“今且南極嶺表,北極寒垣,凡兒童婦女,無有不震其威靈者,香火之盛,將與天地同不朽……”。[1]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到在清代關羽已經成為普通百姓心中所尊奉的偶像。關公信仰的興盛并不是偶然的,是與中國的社會文化、政治文化和百姓的心理接受特點等背景都有密切關系的。但同時,這種興盛還與《三國演義》的普遍流傳有重要的原因。

一、《三國演義》中關羽的重義品格切合了百姓的英雄崇拜心理

英雄崇拜心理是人類的天性。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是指那些具有崇高的道德品質和身懷正義感的人,或者具有寬廣的胸襟,能夠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而舍棄自己利益的人,其往往文武雙全。在我國民間很早就有英雄崇拜的傳統。從神話傳說中一路護師的孫悟空到文學作品中忠心護主的諸葛亮再到歷史人物里忠心護國的岳飛等等,他們都是老百姓心目中注重氣節、忠貞不屈、義薄云天的英雄人物,他們的高尚品質也是我們后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在《三國演義》中羅貫中塑造的忠可干霄、義亦貫日的關羽形象則進一步推進和深化了這一傳統。

魯迅曾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到《三國演義》對關羽形象的塑造:“唯于關羽,特多好語,義勇之概,時時如見矣。”魯迅先生在這里所說的“義勇之概”的“義”,在關羽身上呈現出多種形式:忠義、信義、恩義、仁義、道義等等。如第一回“宴桃園豪杰三結義,斬黃巾英雄首立功”中,三人焚香再拜而說誓曰:“念劉備、關羽、張飛,雖然異姓,既結為兄弟,則同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2](P3)這誓詞中體現了三人肝膽相照、同生共死的兄弟情義,全心全意、報效漢王朝的為臣忠義和安撫黎民百姓、救人于水火的仁心仁義。關羽的一生,正是不折不扣地履行著這一誓言。

在第二十回“曹阿瞞許田打圍董國舅內閣受詔”中,關羽欲斬殺遮于天子之前迎受萬歲呼聲的曹操,這是關羽對漢王室之忠心的體現;第二十五回“屯土山關公約三事,救白馬曹操解重圍”中,當關羽被困守在土山,面對張遼的勸降,他立下“三約” ,這是他選擇對劉備“曲線”盡忠的道路,這份忠心也是他最終掛印封金、千里走單騎的原因所在;同是二十回中,關公與二嫂共處一室,關羽嚴守人倫之道,嫂居其內,自居其外,表現了對嫂夫人的禮義;第五十回“諸葛亮智算華容,關云長義釋曹操”中,關羽在華容道上釋放曹操,表現出知恩必報的仁義等等。

關羽的為人忠義、知恩必報、信守承諾的品格和氣質在《三國演義》中不勝枚舉。我們把它同《三國志》中所記載的情況對比來看,在《三國志》中陳壽將劉、關、張三人情同手足的情誼作為關羽的重要社會關系在首要位置表現出來,至于項羽的品德,作品并沒有進行詳細周到的描繪,只是提到他忠貞、講義氣,有國士之風,且敘述的非常簡略,個人資料很少。但在《三國演義》中羅貫中不僅不遺余力地描寫他的種種義舉,而且還盛贊他義重如山。作為一部世代累積型著作,羅貫中在創作時一定要會考慮千百年來百姓的接受心理。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人民長期以來接受的是仁、義、禮、智、信等儒家傳統倫理道德規范的影響并在內心已經形成了這種道德標準。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將這些平常人難以做到的儒家傳統美德神話般地集于關羽一身,更增強了人們對關羽的接受心理并且寄托了民眾的愿望。德國哲學家費爾巴哈在《宗教本質講演錄》中指出:“人性中的軟弱的一面和與生俱來的依賴感是宗教起源之一。英雄崇拜也是如此,它也反映了人性中的一種需求和依賴。”[2](P14)關羽的種種美德正是人們缺少、并且特別需要的東西,因此他才成為民間英雄崇拜中最為突出的崇拜。或者可以這樣說《三國演義》里的關羽,已經不是三國歷史中的關羽了,他是按照后世人們的心理需求和理想觀念重新塑造和組合起來的。他存在于一種由于人們的接受而建立起來的文化世界里,承載著現實中人們的希望和寄托。清末無名氏在《老圃叢談》中說:“古來名將如關羽者甚多,而關羽獨為婦孺所稱,則小說標榜之力。”《三國演義》完成之前,社會上廣泛流傳的關羽故事已經把關羽描述成了“義”的化身,且寄托了民眾對于義的種種期待。經過了《三國演義》的廣泛流傳之后,民間的關羽崇拜就越演越烈了。

二、《三國演義》中關羽的性格弱點符合民眾正反同體的接受心理

“民眾”是指生活在民間的有共同的民俗習性和文化信仰的人民大眾。他們有自己的道德規范和思想文化準則,他們對事物有自己的認識觀念和接受心理。一般來說,人民大眾是善良的,是單純的,是美好的,是不苛刻的。所以他們允許事物有瑕疵,允許事物有缺憾。正反同體正是民眾的這一心理反映。正反同體屬于平民美學范疇,其最先被前蘇聯文藝理論家巴赫金用來描述民間節日詼諧的特點,他指出:“這種詼諧是正反同體的:它是歡快狂喜的,同時也是冷嘲熱諷的,它既肯定又否定,既埋葬又再生。”[3]這是他在論及狂歡節的復雜特性時提出的概念。雖然論及的是狂歡節的游戲活動,但正反同體觀點起源于民間,反應了人們對世界的認識:任何事物都可以有相反的兩個方面,就象生與死、苦與樂、精神與肉體、崇高與渺小一樣,事物具有相對性和雙重性。這很有馬克思的唯物辯證主義思想的特點。事實上,自然界中的一切現象,如四季更替、日新月異、新陳代謝、生老病死等都是正反同體的生動表現。僅就某一人物來講,其自身就蘊涵著美與丑、生與死、善良與邪惡、蠢笨與聰明等成對意象。也許正是基于這樣的心理,羅貫中在塑造項羽時一方面讓他具備忠、義、信、智、勇這些為人們所贊許的道德品質之外,還讓他具備了許多與之相對的、相矛盾的性格弱點,如驕矜自大、剛愎自用、意氣用事等等,構成了關羽鮮明的個性化特征。

如第七十三回“玄德進位漢中王,云長攻拔襄陽郡”中當關羽聽說自己與老將黃忠同列五虎后,斷不肯接受印綬,體現了關羽的驕矜之態;在第六十五回“馬超大戰葭萌關,劉備自領益州牧”中他聽說馬超與張飛戰三百回合不分勝負,在馬超歸降劉備以后,竟想離開荊州欲入川與馬超一比高低,足顯出意氣用事;同是七十三回,劉備進位漢中王之后,孫權派諸葛瑾以為兒子求婚的名義去荊州探聽虛實,以決定是聯魏還是聯蜀,關羽聽說諸葛瑾為孫權兒子求婚,勃然大怒說:“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這足以見其狂妄自大;第七十五—七十七回當關羽聽說孫權拜名不見經傳的陸遜為將后不以為然并當使者面顯示了輕蔑,足見其剛愎自用等等。

關羽種種優點為他贏得了極大尊重,但也因此造成了他心理上的自大自滿,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缺點逐漸顯露出來:驕傲輕敵,剛而自矜。正是這些弱點使他敗走麥城,陷入悲劇性的命運,同時也加速了蜀漢王朝的滅亡。羅貫中在小說中表現關羽正面品質的同時,并沒有避開他的性格弱點,小說中“失荊州”的悲劇結局,正是人物性格弱點發展到頂點的結果。驍勇中包含著驕橫,坦蕩的胸懷中滋長著自負,羅貫中在塑造關羽性格時使其形成鮮明的反差,符合了我們常人所道的“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觀點。太過十全十美,就失真了,既失真則無美可言。正是這種相對性和缺憾美更符合人民大眾正反同體的接受心理。作者成功地塑造了關羽這個具有豐富性和復雜性英雄形象,造成了許多激烈的矛盾沖突,使關羽這個人物具有了濃厚的悲劇色彩,從而給讀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造成了深遠的歷史影響,對關羽崇拜的擴展起了重要作用。而在《三國演義》的結尾處,為了彌補關羽的悲劇性結局的缺憾,作者在第七十七回“玉泉山關公顯圣,洛陽城曹操感神”中綴上了玉泉山顯圣,追殺呂蒙等情節,這為關圣崇拜又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寄托著民間精神信仰的關羽形象既是豐富的,也是多樣的。和關羽身上所凝聚的偉大的道德理想相比,人們更愿意將他的性格弱點看成是使得關羽形象更加飽滿鮮活的成份之一。通過《三國演義》中關羽形象的塑造,這個帶有豐富傳統文化內涵的歷史人物最終走上了神化的道路,從而形成并擴展了社會上更廣泛意義上的關羽崇拜。

[1]趙翼.陔余叢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6:48.

[2]羅貫中.三國演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3.

[3]費爾巴哈.費爾巴哈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