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燕,劉建明
(浙江旅游職業學院 社科部,浙江 杭州311231)
在公元1368年,朱元璋定鼎南京之后,為了維護朱家天下能夠長安久治,他非常重視對臣民思想的牽制,在大力開展對全民實施程朱理學教育的同時,嚴酷懲治臣民違反程朱理學的行為。這一文化整肅之風涉及到方方面面,如嚴禁傳播讖緯神學、嚴厲打擊褻瀆帝王的行為、禁止倡優之外的人唱曲,等等。本文擬以此為切入點,探尋朱元璋制定的這一文化政策與西湖小說之間的關系。此處所說的西湖小說,主要指涉及杭州地方風物的小說。
一般來講,“讖”是指預示吉兇的隱語。這種神秘的預言形式有著悠久的歷史,是伴隨著人類的出現而產生的?!白彙逼鸪踔环沼谌藗兊娜粘I?可是到了后來,被陰謀家利用了,成為了他們謀權奪利的工具。如:西漢王朝到了后期,外戚專權已是不爭的事實,把整個朝政弄得烏煙瘴氣,王莽的野心越來越大,于是就派人制造符命,傳言有個叫孟通的人挖井挖出一塊白石頭,上面用紅色字跡寫著王莽登基稱帝的字樣。[1]有了這一輿論支持,王莽如愿以償地篡奪了帝位??梢哉f,王莽做了一個很壞的榜樣,后人不斷翻版他的這一做法,劉秀就是其中之一。在公元25年前后,劉秀以“劉氏復起,李氏為輔”[2]為借口,在軍閥混戰中雄起。
讖言嚴重威脅著皇權的穩固,歷朝皇帝都會為之寢食難安,懼怕苦心經營的天下會因為一句謠言的破壞而落入他手。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們使盡渾身解數禁讖。在中國歷史上,漢末的曹操應該是最早禁讖之人。[3](P660)后人不斷效仿他,如司馬炎禁星讖、劉駿禁圖讖、蕭衍禁畜讖、拓跋宏焚圖讖、李治禁圖讖、忽必烈禁陰陽圖讖,等等。在眾多的禁讖者當中,朱明王朝的開國皇帝禁讖的手段最為殘酷,如《大明律》作為朱明王朝的憲法,在律條里面明確規定:凡是私自收藏可以用來預言吉兇的器物及圖書的人,要遭受一百下杖責的懲處;如果有人膽敢學習讖術,不僅要被杖責一百下,還要給予經濟處罰,繳納十兩罰銀;[4]對于那些不顧朝廷律令而制造讖言、傳播讖言的人,則定斬不赦。[4]從這些條款來看,朱元璋禁讖具有明顯的層次性:對于簡單的收藏行為懲處較輕,對于學習、制造及傳播讖言的行為則一向懲處比較嚴重。這一律法在當時得到了有效推行,從流傳至今的史料看,的確有人為此而身首異處的?!睹魈鎸嶄洝酚涊d陜州(今三門峽市陜縣)有人因傳播讖言而被處斬的案例。[5](P1724)朱元璋這種殺戮傳播讖言人的殘酷行為,與他個人的親身經歷是分不開的。在元朝末年,黃河一代遭遇嚴重的水患,蒙元朝廷組織勞工整治河道,在這些勞工當中,有兩個叫韓山童和劉福通的人,他們秘密議定要推翻當時的蒙元政權,設計把一個刻有讖言的石人埋在了施工現場,這句讖言的基本意思是說,人們只要看到這個一只眼的石人,改天換日的時候也就到了,這是一個起義號令。不明真相的勞工們信以為真,紛紛加入起事隊伍,一支推翻蒙元政權的力量迅速集結了起來,朱元璋之所以能夠成就皇帝霸業,與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值得注意的是,讖言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具有極強的韌性,異常的頑固,它并沒有隨著朱元璋的殘酷禁革而消失,而是從地面轉到了地下,綿延不絕,一旦時機成熟,又會重見天日。讓朱元璋未曾料到的是,時隔兩百年之后,一向令他深惡痛絕的讖言竟附體于西湖小說,昭然流播開來,現身于文人的案頭。馮夢龍《喻世明言》中有一篇叫《臨安里錢婆留發跡》,其中有這樣一個情節:臨安有個農民在田里勞作,偶然間在土里刨出一塊石碑,上面寫著幾行字,把它帶給村里有個叫羅平的讀書人辨認,發現落款為晉朝郭璞的讖詩預言杭州刺史錢要當皇帝。到了第二天,羅平就把這塊石碑帶給錢看,并道破天機。錢钅羽人彡表面佯裝生氣,把羅平轟了出去,內心卻一陣竊喜。[6](P339)這種制讖的方式與元末紅巾軍起事如出一轍。這里需要提到的是,小說主人公錢裝出的怒,表明朱元璋整肅讖言的余威尚在,依然是晚明文人行為處事的政治禁地。
到了明代后期,讖言能夠附體于西湖小說,以一種極為隱蔽的方式傳播,當緣于多方面的原因:第一,明代后期的商業出版非常繁榮,小說作者故意捏造讖言,以此滿足讀者的好奇心理,擴大作品傳播的范圍,由此獲利;第二,萬明時期朝廷綱紀廢弛,指揮系統嚴重癱瘓,官員疲沓懶惰,政令不行已是常態,[7](P330)這樣的政治生態已經無力約制讖言的公開流播。
為了塑造君主的權威,加強對臣民的有效統治,朱元璋在立國之初下令禮部,禁止樂人扮相歷代帝王。[5](P1440)為了使這條律令長期有效,還把它寫進了《大明律》,規定不僅在戲曲演出中妝扮歷代帝王后妃的演員要遭受杖責一百的責罰,那些容令演員妝扮這些人物的官民之家同樣難逃其責,與妝扮演員同罪。[4]朱元璋對皇權威嚴的維護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眾所周知,《孟子》中有不少挑釁君主權威的思想,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等,這讓朱元璋非常不舒服,在洪武二十七年(1394),他專門組織人編修《孟子節文》,刪除了書中85章涉嫌侵犯君威的內容,詔令不得以此85章課士命題。[8]這里需要提到的是,朱元璋此舉不是塑造他一個人的君威,而是在重塑整個君主群體的威風。在他看來,整個君主群體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威塑造起來了,他個人的權威也就自然穩固了,只有如此,才能夠打消外人覬覦朱家天下的心理,有效鞏固他朱姓的統治。
朱元璋駕崩之后,他的兒子朱棣強化了這一維護君權的政策,不僅不允許倡優扮演帝王,而且不允許民間創作有辱帝王尊嚴的文學作品。[9](P347-348)由此可以看出,朱棣維護君權的手段要遠比他的父親來的殘酷,這也在很大程度上暴露出朱棣的不自信,畢竟他當上皇帝是有違祖訓的,是使用武力硬生生地從親侄兒手里奪過來的,著實難以洗清篡權謀逆的罪名。在個人行事與國家政策嚴重背離的境遇之下,朱棣借助溫和的尊君說教顯然是不會有實際效果的。為了維護他的統治,只能以更加暴戾的手段讓人屈服,誰不聽話就殺誰,方孝儒被誅連十族應該可以說明這一點。
毋庸諱言,朱元璋父子的殘酷鎮壓的確給朱明王朝換來了近二百年的安穩,然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明初朱氏祖宗們定下的這一規矩到了后來,卻被子孫們自毀天下。就拿修《實錄》這件事情來說,按照祖制規定:新即位的君主須組織朝臣修撰先君《實錄》。這是一個國家自修的國史,體現著一個國家的意志,政治傾向非常明確。無論是出于遵守祖制,還是出于維護家族的尊嚴,歷代朱氏子孫都應該在《實錄》里張揚先君之功德,掩蓋其施政之失。然而,他們個個利欲熏心,習慣于借詆毀先君而美化自己,《實錄》儼然成為了他們報復先君的工具,故意暴露先君之丑行和施政缺陷。如朱厚組織朝臣修撰《武宗實錄》,不顧皇家臉面和兄弟情分,肆意暴露武宗皇帝不理朝政、不顧民生、恣肆淫樂的穢行,一言以蔽之曰“聚亻票輕之徒”。[10](P2986)今人之所以把正德皇帝說成是昏君,《武宗實錄》中的相關記載是主要的史料依據。
在《明實錄》中,除了朱厚照被丑化外,朱翊鈞是另一個被丑化的皇帝。朱翊鈞與朝臣對峙,多年不理朝政,屢遭朝臣詬病,身為臣工的盧洪春、雒于仁上疏對他予以斥責:皇上好酒,不分晝夜,逢喝必醉;皇上好色,寵信男童,溺愛嬪妃;皇上愛財,蠅頭微利,絕不放過;皇上好怒,拷打宮人,藏怒直臣。[11](P4085—4088)崇禎皇帝同意將這樣的內容收入《實錄》當中,意在暴露朱翊鈞之丑行,讓其君威掃地的用心非常明顯。
當權者大開政治門禁引來了文人們的效仿,如馮夢龍《喻世明言·木棉庵鄭虎臣抱怨》篇編撰的其中一個情節是:有一天,宋理宗趙昀登上鳳凰上極目遠望,見西湖燈火輝煌,如同白晝,派人打探后,證實是國舅爺賈似道在西湖游樂,不僅沒有責備他,還賜予金帛酒資。為了進一步表明態度,小說作者賦詩一首,[6](P359-360)譏諷理宗皇帝偷安茍活,縱容貴戚的昏聵行為。在古代文人的眼里,杭州一向是個聲色之場,有“銷金鍋”之稱,故在西湖小說中,南宋皇帝多被描述為貪圖享樂之徒。馮夢龍將這類題材編入《喻世明言》,除了與當時的文化政策寬松有關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晚明文人對小說功用的認識,此正如張尚德說的那樣,經書史傳的語言古奧典雅,文化修養不高的百姓看不懂,而小說俚俗的語言特點恰好彌補了這一缺陷,更容易發揮教化百姓的作用。[12](P865-866)
經歷了元末群雄的大混戰,社會生產力遭受了嚴重的破壞,千里一片荒蕪,物資嚴重匱乏。為了盡快穩定朱明政權,朱元璋建國的首要任務是恢復生產,發展經濟,修復戰爭給這片古老土地造成的創傷。在古代的農業社會,人是生產力的第一要素。正是基于這一認識,朱元璋為了減少民力的浪費,開始大規模整治游樂風氣。他命人在市區建起高樓,只要發現有人吹奏娛樂,即嚴懲不貸,且懲處的手段非常殘酷,通常的做法是把違禁者綁起來倒掛于高樓,不給飯吃,直至餓死才罷。[13]在當時,的確有人因此而獲刑,其中有個叫虞瑞的人,置朝廷禁令而不顧,頂風吹簫唱曲,結果被朝廷抓了起來,割去了唇、鼻。事后,朱元璋詔令禮部,凡是有武臣子弟不顧朝廷禁令歌唱娛樂的,皆要施以嚴厲打擊。[5](P2999)京城的軍人如果違令唱曲,要割除其舌頭。[9](P346)如此殘酷的刑罰著實讓人不寒而栗!
朱元璋除了對敢于以身試法者嚴加打擊外,還從觀念上予以引導,專門制定了針對優伶的歧視政策,如對優伶的服飾規定:優伶必須穿戴綠頭巾,腰部系紅褡膊,腳上穿布毛豬皮靴。以此同時,他還規定優伶走路時,不得進入道路的中央區域,只能穿行于道路兩側,意為從事這個行業的人是不走正道。[14](P243)我們知道,“綠頭巾”在中國古代文化當中是一種侮辱人的服飾,通常特指那些自己的妻子與其他人勾搭成奸的男人,晚明文人謝肇氵制對此在《五雜俎》中有過明確解釋。[15](P1652)織金妝花補衣和金珠翡翠首飾是供良家婦女使用的服飾,如果優伶敢有穿戴者,需盡數沒收充公。[16]
從流傳至今的史料看,朱元璋整肅良民唱曲的政策在明代前期收效明顯,他的第十七子朱權說:在當時人看來,良家子弟扮演雜劇是一件恥辱的事情,優伶之外的人很少會參與其中。[17](P24)值得注意的是,朱元璋控制的這一局面在弘治前后被打破了,不僅有祝允明、屠應堵、王九思、屠隆、李開先、湯顯祖等這些朝廷官員敢于公開登臺表演,就連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甘落后。明人黎士弘在《仁恕堂筆記》記載:明武宗南巡的時候,竟然不顧帝王身份登臺演戲。[18]陳忄宗記還記錄了明熹宗演戲的情況:曾經扮相為宋太祖趙匡胤,與人同臺演出《雪夜訪趙普》這樣的劇目。[19]管志道是程朱理學的忠實維護者,對文人演戲的風氣深惡痛絕,認為當時的貴游子弟、庠序名流參與戲曲演出,是一種自我作踐的行為。[20]文學作品的題材來源于現實生活,是從現實生活當中提煉出來的。在演戲之風深入民心的文化氛圍中,普通百姓唱曲演戲的場景出現在西湖小說中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如馮夢龍《警世通言·計押番金鰻產禍》篇有慶奴和張彬的一段對話:為了度過生活難關,慶奴想通過自己“唱得好曲”的本事去賺錢,卻遭到了張彬反對,理由是“你是好人家兒女,如何做得這等勾當?”[21](P157)從這篇小說的文字判斷,慶奴應該是出生于軍人家庭,而非樂籍,以朝廷頒布的律令論之,慶奴唱曲是違法,也是為人所不齒的,張彬所謂的“勾當”當指這一點而言。
概而言之,明代文化政策對西湖小說管制的失控當緣于多方面的原因,如社會思潮變化、士人審美趣味的轉向、小說自身發展規律、當政者的行為引導、政權運作體系的壞損,等等。若就對朝廷的政權運作而言,西湖小說裹挾的這些違禁內容于朱明王朝的治化不利,若就西湖小說本身的發展而言,則有利于其豐富和多元,值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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