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洋
(安徽大學 歷史系,安徽合肥230039)
進入從19世紀30年代后,日本對華侵略行動不斷擴大。面對日本發動的一系列侵華事變,以英美為首的西方國家,為了維護在華利益,對日本采取了綏靖政策。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至1942年珍珠港事件爆發之前,英國一直是綏靖政策的主要推行者,從而引起了國民黨內部對英國的不滿。直到珍珠港事件爆發之前,英國對中國的抗戰只是停留在口頭上的同情和聲援,并沒有多少實質意義上的支持。甚至在1940年7月,在日本的壓力之下,英國不顧中國政府的抗議,關閉了滇緬公路,中英關系進一步惡化。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美國珍珠港,太平洋戰爭正式爆發之后,日本加速了對南洋諸國的軍事行動,英國的殖民地也受到了日本的進攻。為此英國不得不改變之前的對華政策,丘吉爾發表公開講話,強調中英兩國人民仍是朋友,并且受到日本的威脅[1](P3),呼吁兩國共同抵抗日本。珍珠港事件的爆發也標志著英國對日妥協政策徹底失敗。
但是,英國政府對華政策并沒有實質改變,依然以殖民者的姿態同國民政府打交道。英國政府對華政策一直處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它試圖依靠中國的力量維持自己在遠東的殖民地,抗擊日軍,轉為支持國民黨抗戰。但是另一方面,它又不愿意遠東地區的抗戰對它在亞洲的勢力產生影響,尤其是以中國抗戰為代表而爆發的民族斗爭,因此對中國的物質援助多停留在口頭上。英國的這種擔憂是有依據的,自國民革命運動以來,中英關系一直處于緊張狀態,中國人民的反英斗爭不斷,英國喪失了許多侵略權益。因此英國政府不會坐視中國實力的強大,更不允許這種形勢發展到它的殖民地。在中國國際地位的重新定位上,英國政府一直反對美國的做法,丘吉爾甚至直言“英國不歡迎整個加入強國行列”,反對給予中國大國地位。[2](P148)
英國殖民主義思想的作祟,使得中英關系的發展受到了阻礙,這對于遠東地區的戰事顯然是不利的。為此國民政府除了繼續堅持親美的外交路線之外,就是拉攏一切可以的拉攏的外部力量支持中國抗戰,這自然也包括英國政府和它在遠東的殖民地,尤其是對中國來說關系最為密切的印度和緬甸。
太平洋戰爭的爆發給了蔣介石爭取外援的絕佳機會。從1937年到1942年,中國為抗戰作出了巨大犧牲,拖住了絕大部分日本軍隊,以重慶為陪都的國民政府丟失了華東、華北的大部分地區,只能龜縮在西南一隅。1942年年初,日軍已經逼近了重慶大后方,國民政府的抗戰也進入了關鍵時期。在珍珠港事件的第二天,蔣介石舉行了特別會議,同時召見了美英蘇三國大使,聲明“中國決定不避任何犧牲,竭其全力與英、美、蘇及其他諸友邦共同作戰。”[3](P549)戰爭的形勢也使得中印之間的關系顯得更為緊密。
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后印度的戰略地位顯得非常重要。對于英美來說,印度是整個盟軍在亞洲對日作戰的重要基地。同樣,對于深陷戰爭泥沼的國民政府來說,更將其視為中國后方穩定的保證。尤其在國民黨政府軍隊在戰場上的節節敗退,使得國民政府越來越依賴于西南地區的交通運輸線,當時滇緬公路并不能滿足中國戰略物資的需求,因此直接開辟中印之間新的交通運輸線迫在眉睫,而蔣介石本人比英美更清楚印度對中國的重要性。
蔣介石此次對印度進行的訪問主要是兩個目的。首先,是與英國協調遠東國際戰場軍事合作,協調印度的對日防衛問題,以確保中國大后方的交通運輸線。其次是試圖調解英國同印度的緊張關系,維持印度的穩定,支持盟國戰爭,以此來提升自身的國際威望。在后來蔣介石會見印度總督林利思戈就提到,“我此次為太平洋發生戰事的關系前來印度,目的有二:一欲知印度的作戰力量;二是欲知印度是否上下一心,軍民合作,也就是他的政治情形究竟怎么樣。”[4](P355)
戰爭使得英國的實力受到了嚴重的削弱,它在全球的威信已經嚴重下降,包括英國的許多殖民地,英國在印度的殖民統治也陷入的深深的危機之中。因此英國政府對于蔣介石這次的訪問也是小心謹慎的。在蔣介石訪問印度之前,英國駐華大使卡爾對蔣介石即將訪印表示了歡迎,希望蔣介石此次訪問印度能夠鼓舞印度的抗戰情緒,爭取印度各黨派對英國政府的支持,“此次訪問,對于吾輩共同之作戰,當有甚大之價值,”[4](P329)但是對于蔣介石繞開英國政府與印度各方涉及印度民族事務時,則希望蔣介石與印度一些民族領袖會面時,對會晤的內容能夠保密,不要帶來一些不必要的影響。
在當時的印度內部,民族主義運動蓬勃發展,反英浪潮不斷。英國政府受到了很大的壓力,為了削弱印度民族運動對英國殖民統治的威脅,英國不惜挑起印度伊斯蘭教徒同印度教徒之間的矛盾。而英印之間斗爭的焦點是印度的獨立問題。迫于遠東戰爭的壓力,英國許諾給予印度戰后自由,但是英國政府一直要求印度必須全力協助英國作戰,以此作為交換的條件。印度內部復雜的政治環境,尤其是國內復雜的宗教矛盾,政治黨派未能統一,成為了英國拒絕將完全的自治權力交還給印度的借口。
但是在反抗英國殖民統治的同時,印度民族內部對英政策存在著分歧。以尼赫魯為首的國大黨意識到日本侵略的危機,1942年1月國大黨通過了尼赫魯提出的同情世界反法西斯斗爭的決議,但是雙方分歧的焦點集中在印度獨立問題上,英國的拒絕使得國大黨采取消極的中立態度,不支持英國作戰。與此同時,為了迷惑印度一些民族主義者,日本提出了愿意幫助印度擺脫英國的殖民統治,并且提出了“把英美趕出亞洲、亞洲是亞洲人的口號”,日本的懷柔政策也使得印度國會內部一些人士走向了親日反英的道路。[3](P562-563)
蔣介石本人也很清楚印度的形勢,因此在爭取印度支持中國抗戰的同時,蔣介石本人也對印度的民族解放斗爭表現出了極大的同情,充當起了印度民族事務的代言人角色。在訪印期間蔣介石除了同英國在印度統治當局進行談判之外,也同部分印度民族領袖進行了會晤。
1942年2月5日,蔣介石抵達印度,在同英國駐印度官員會晤中,蔣介石多次同印度總督林利戈思舉行了會談。在會見林利戈思時,蔣介石便毫不隱晦地提到“余得有機會前來盟邦訪問,借以進一步認識貴國可能貢獻于共同目標之潛力與能力。”[4](P336)林利戈思本人也強調了英國政府對于中國抗戰的支持,指出要“盡最大的努力與中國合作,與中國給我們的援助相平等”[4](P336)。蔣介石同英國印度軍總司令哈特萊會晤時,聽取哈特萊匯報了印度軍隊的情況,包括印度軍隊的組織情況、邊防部隊分配情形、兵源分配情形和國內安保部隊等情形。2月10日,蔣介石同林利戈思再度會面,討論了印度的政治形勢,焦點還是集中在如何能夠使印度上下一致對日作戰。在印度獨立問題上,林利思戈反對給予印度完全獨立的政治地位,指出“自英國宣布允許給印度以自治領之地位后,國民大會及回教同盟兩大政治組織都大加整頓,各自希望獲得全印政治之權……若欲讓印度完全獨立,英國不能做到,蓋恐獨立后另有國家來操縱印度。”[4](P352-354)2月15日,蔣介石在德里接見了英國駐華大使卡爾,會談中蔣介石解釋自己訪問印度并沒有任何偏袒印度的政治動機,表示自己對印度與英國之間關系的看法不會改變,此行的目的只是為了減少英國在印度的困難,讓印度能夠支持英國政府抵抗日本侵略,以此減少英國政府的顧慮。蔣介石擔憂的是,如果日本進攻印度,是否會引起印度人民趁機反對英國政府,由此對戰局產生不利的影響。就在2月15日這一天,新加坡淪陷,印證了蔣介石的擔憂。
蔣介石的到來也在印度人民產生了巨大反響,一些印度民族領袖甚至將印度獨立的希望寄托在蔣介石的身上,印度國內的一些媒體對蔣介石在國內領導抗日斗爭給予了高度評價。但是蔣介石在同尼赫魯、甘地等人見面時,雙方在很多問題上存在著分歧。盡管蔣介石本人對于印度的民族運動給予了肯定,但是出于戰爭形勢,蔣介石本人一直試圖說服印度的一些民族領袖,停止反英斗爭,支持英國和中國的抗戰。
蔣介石同尼赫魯多次談及印度的自治權問題,蔣介石肯定了印度的自治領地位,對于印度的武力革命,蔣介石則堅決反對,認為中印兩國的民族和革命環境不一樣,“如果印度抱殘守缺,永遠以不合作主義的辦法……此次若不積極參戰,積極合作……將失去過去已有的同情。”[4](P407)為了進一步說服國大黨實行合作的政策,2月18日,蔣介石與甘地舉行了會談,蔣介石極力說服甘地放棄不合作的政治主張,以此作為政治條件換取戰后英國對于印度獨立的允許。但是甘地更為感興趣的是向蔣介石介紹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對蔣介石所期待的中印共同合作,協助同盟國作戰以獲得自由和獨立的勸告,始終無動于衷,置之不理,與甘地的會談使蔣介石本人大為失望與無奈。[4](P411-427)
2月20日,在蔣介石離開印度的前一天,蔣介石作了最后的嘗試,再次會見了尼赫魯,聽取了尼赫魯關于印度國民大會對中國抗戰的態度,但是雙方分歧的焦點依然在獨立問題上,而尼赫魯本人更多的是強調要組織一個由印度自己各黨派組成的聯合政府,拒絕由英國出面組織,對于中國的抗戰,尼赫魯雖然強調不會阻撓中英之間的合作,但是印度給予中國更多地只是精神上的支持。
2月21日,蔣介石從加爾各答搭飛機返回昆明,結束了對印度長達16天的訪問。在蔣介石臨行前公開發表了《告印度人民書》。蔣介石在告別書中闡述了中印兩國邦交歷史悠久,日本帝國主義在亞洲所犯下的種種戰爭罪行,并且請求印度國民積極參加反抗日本的侵略戰爭。在書中最后,蔣介石對英印之間的關系進行了陳述,“余對盟邦英國政府特致誠摯之期許……而能從速賦予印度國民政治之實權,能發揮其物質與精神無線之體力,因知其此次參戰不僅為反侵略民主陣線之勝利,而實亦為其本身自由之得失有莫大之關系,余以客觀地位認此乃于大英帝國為無損最賢明之政策也。”[5]《告印度人民書》的發表無疑給英國政府制造了巨大的壓力,它不僅給予印度普通民眾精神上的鼓舞,也違背了當初英國當時的初衷,雖然丘吉爾在蔣訪印前就希望蔣不要有違反總督或英王意愿的舉動,但是蔣介石仍呼吁英國賦予印度民族解放之權利。這無疑會使英國政府認為這是中國對英國在印度事務的干預,大大損害了英國的威信。
在蔣介石回國之后,他并沒有停止對印度問題的干涉,依然試圖通過自身影響來調解英印矛盾,一方面他指示駐英國大使顧維鈞直接向英國政府傳達意見;另一方面希望美國能夠出面說服英國,調整在印度的政策。
2月22日,蔣介石指示中國駐英大使顧維鈞向丘吉爾轉告印度政治問題的嚴重性,“印度政治與軍事實非余未到印前所能想象者,亦恐丘首相不知其印度內容與實情一至于此也……對于印度政治問題,此時若不急速解決,則危機必日甚一日。”[5]《告印度人民書》在英國國內反響巨大,英國上下議院也對印度問題展開了辯論,顧維鈞給蔣介石的電報中指出:“上下議院各派對蔣介石訪印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同時也指出印度并不具備掌握完全獨立之權力的條件,印度應當積極參戰。”[4](P435)迫于國內外輿論和政治的壓力,2月24日,丘吉爾通過路透社發表意見說:“英政府對蔣之建議已加以同情之注意,目前英戰時內閣已對整個局勢徹底檢討。”英國政府同印度國民大會舉行了數次會談,但是都無疾而終,4月11日,雙方談判正式宣告破裂。對于英國的態度,蔣介石本人十分氣憤地指出:“英印交涉已經破裂。英人寧讓倭寇侵印,而不許印人自由,以為于戰后我同盟國勝利時仍可無條件統治印度,是不愿印度自由參戰以增加同盟各國之實力,此種自私之心,惡劣至極。”[4](P465)
蔣介石致電外交部長宋子文,要求其向美國政府轉告印度的形勢,并且請求羅斯福調停英印矛盾,要求英國給予印度政治上的實權。同時蔣介石本人也親自致電羅斯福,指出印度的局勢已經達到了非常緊張的地步,希望美國能夠勸英印達成諒解,妥善解決糾紛。面對蔣介石的提議,考慮到戰爭的形勢以及英國政府的反應,美國政府采取了非常謹慎的態度,為此試探了英國的態度,但遭到了英國的強烈反對。英國為了維護自身的權威,8月9日,英國當局逮捕了尼赫魯和甘地。英國的強硬使得美國政府不得不在印度問題上保持中立。羅斯福要求蔣介石,面對印度局勢要保持中立,不要作任何形式的勸導,指出“英國政府以為此時聯合國家其它國家之建議,將減損印度唯一現存政府之權威,并勢將引起印度絕大之危險”[4](P474),對英印矛盾,保持中立會更有效。
為了徹底打消蔣介石政府對于印度事務的干涉,丘吉爾親自向蔣介石本人轉達了信函,首先強調了“印度國民大會完全不能代表印度”[4](P486)。其次,丘吉爾還以共產黨作為威脅,“鄙以為同盟國相處之道,為彼此互不干涉其內政,敝國素以完全尊重中國主權為志,當中國國共意見分歧,最尖銳之時,敝國從未加以任何極輕微之評判”[4](P486),對反共立場鮮明的蔣介石來說,英國的忠告不得不使他考慮到英國可能對中國內政的干涉,尤其是英國對中國共產黨的政策。最后,對蔣介石建議英國政府接受美國調停的做法,丘吉爾明確表示,“任何英國政府,由余為領袖或閣員時,絕不接受此項影響英皇陛下主權之調停”[4](P486)。8月13日,重慶國民政府宣布“不再干涉印度問題,將遵守與美國所定軍事同盟……將竭為壓制一切反動分子,包含反戰及其他和平集團”[6](P366),中美調停也隨之變成了泡影,在這場外交糾紛中,蔣介石被迫向英國妥協。蔣介石調停英印矛盾的失敗也在意料之中,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
首先,是蔣介石本人對自身的認識不足,對國民政府的國際地位過于樂觀。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后,美國和蘇聯都非常重視中國戰場的作用,尤其是美國政府,在戰爭期間對蔣介石的諸多要求往往給予很大的滿足,所以蔣介石認為作為盟國的英國對中國也應當如此。但是作為老牌的帝國主義,丘吉爾本人根本看不起國民政府,同中國進行合作也是迫不得已,一來是為了緩解英國在遠東地區的軍事壓力,二是礙于美國在戰爭中的領導地位,不得不與中國進行合作。即使到了戰時,對于改善中英關系,英國也缺乏足夠的誠意,頑固的帝國主義思想也成為中英關系發展的障礙。
其次,英印之間的矛盾遠非蔣介石本人所想的那樣簡單,尤其是英國內部復雜的政治環境,英國一直視印度為其最重要的殖民地,將其比喻為“英國王冠上最明亮的寶石”,英國自然不會輕易放棄在印度統治。蔣介石對印度的同情也僅僅是一時,隨著英國的強硬及抗戰的需要,他也不得不向英國妥協。甚至英國政府有官員指出“如果日本占領了印度,英國還能收復;如果英國現在允許印度獨立,那么就再也不能收復了”[7](P20)。英國雖然實力大不如前,但是幾百年來的殖民主義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它不會容許其他國家挑戰它日不落帝國權威,更不會任何一塊殖民地輕易的脫離它的統治。
因此,即使在戰爭期間,中英之間的利益可能遠遠大于雙方的矛盾和分歧,但是“中、英、印主從關系的矛盾,自由主義與殖民主義的對立,以及蔣介石與丘吉爾之間的不和諧”[8],這幾種復雜交錯的矛盾,也一直貫穿著整個戰時的中英關系。
[1]李世安.太平洋戰爭時期的中英關系[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2]李世安.反法西斯戰爭時期的中國與世界研究,戰時英國對華政策[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
[3][日]古屋奎二.蔣介石密錄[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9.
[4]秦孝儀.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第三編:戰時外交[M].臺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81.
[5]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蔣介石訪印前后與各方往來電函一組[J].民國檔案,1994,(3).
[6]上海書店.申報影印本:381冊[N].上海:上海書店,1982.
[7]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顧維鈞回憶錄[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83.
[8][日]伊原澤周.論太平洋戰爭時期的中印關系[J].抗日戰爭研究,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