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玥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9)
《女朋友·男朋友》是2012年8月中國臺灣上映的一部青春題材電影,由臺灣青年導演楊雅喆自編自導拍攝完成。影片緊密結合臺灣的時代歷史背景,以林美寶、陳忠良和王心仁三人的情感糾葛為主線,講述了三人從中學到中年所一起經歷的人生與各自的命運。本片成為了2012年臺北電影節開幕影片,并入圍了2012年第49屆臺灣金馬獎多項提名,男女主角分別獲得了金馬獎最佳男女主角獎。臺灣電影以盛產青春題材影片而形成其特色,眾多的影片對于青春的詮釋可謂紛繁復雜,而關于青春究竟是什么?卻沒有哪部影片能夠給出完整的定義。在影片《女朋友·男朋友》中,導演楊雅喆通過他的鏡頭向我們展示了他對青春的清晰理解。本文試通過對本片的文本分析,對其視聽藝術與主題內涵做出解讀。
自由是本片對青春給出的第一個定義,關于青春的直接敘事在暗與亮的交鋒處展開。片頭在國歌的奏樂聲中開啟,先是在黑色的銀幕上閃現一些晃動不定的光亮,然后接到一個拿在手中的智能手機屏幕的特寫鏡頭上開始敘事。國歌的奏樂給人一種歷史感,而畫面上的智能手機則暗示出來故事敘述的年代。第一個鏡頭畫面的造型非常具有象征意義,黑色銀幕上閃爍不定的光亮,明亮耀眼,卻一閃而過;能夠掙破黑暗,給人希望,又終因誕生于黑暗而被黑暗吞亡。青春的旺盛生命力與短暫,追求自由的勇氣與力量的微弱,就像這掙破黑暗的閃光,是最耀眼的一瞬,也終將歸于平靜。
透過畫面我們看到,手機正在錄像,屏幕中呈現出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和旗桿上正在升起的國旗,配合畫面響起國歌——這是在一個升旗儀式的場合。接著攝影機跟隨手機屏幕移動拍攝,畫面上出現一個穿著校服的女生,接著她開始在升旗儀式上到處流竄,煽動周圍的同學和她一起大喊她的目的:“我要穿短褲”。這時手持攝影機化身參與這場動亂的學生的視點,在人群中跟拍鬧事的主角,并有意使趕來阻止的老師和教官時而闖入畫面,鏡頭呈現的內容在叛逆的女孩和極力阻止的老師和教官之間交替,女孩撩起裙子,撅著屁股露出天藍色的短褲給他們看的鏡頭與教官在驚慌中極力制止的鏡頭畫面剪輯在一起形成強烈沖突,接著銀幕黑,留下“我要穿短褲”的字幕,銀幕中間出現電影制作和出品信息。本片一開始以一個矛盾沖突的展示作為敘事的起點,簡潔迅速地進入了敘事狀態。在沖突發生的一霎那戛然而止,從一開始就挑動起觀眾的情緒,也奠定了影片迅捷凝練的敘事基調和節奏。作為電影、電視制作更加商業化后的一個標志,當影片、劇片信息不再被刻意強調,不再占據畫面的大部分位置和一定的時間長度時,片頭作為電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為創作者們的創作留下了更大的空間。本片將影片故事的結局作為片頭,造成一種時間上的輪回,暗示了自由與反叛作為青春的永恒主題,歷代輪回。
黑幕一閃而過,接著剛才的場景,畫面敘事繼續將矛盾推向高潮。攝影機采用近景移動鏡頭使主角,即發起反叛的女生與穿梭在人群中制止騷動的老師和教官始終處于畫面之中,并交代他們的動作和表情。女孩們脫下裙子將其拋上天空,女教師和教官非常無奈地看著她們,有一條落下來的裙子還砸到了男教官的頭上,女孩引起的學生動亂使升旗儀式的場面失控。接著銀幕再次變黑,交代了影片的角色信息。整個這一段游走的鏡頭營造了一種新聞現場的畫面感覺,而影片背景,來自臺南女中脫裙子抗議的真實事件。影片在這一引人關注的新聞事件的基礎上,展開虛構敘事,追問事件背后的因果。編導結合了臺灣七、八十年代政府高壓下的校園反叛事件與學運事件展開故事,來應和今天的新聞,表達出了時代在變化,但青春的反叛是永恒的,因其為自由而生的主題。
接著場景轉換,影片故事的主角出場。陳忠良作為兩個挑起事端的雙胞胎女生的監護人被叫到學校處理問題,鏡頭用小全景場面鏡頭和幾個主要人物的近景鏡頭之間的切換來交代敘事,當陳忠良在銀幕上第一次開口時,鏡頭則變為陳忠良的特寫,并在特寫中鏡頭慢慢拉近,帶著一種探索的意味,讓我們看到他話語中的情感在面部表情中顯露出的細微變化。角色的表演也很到位,用手帕擦汗的動作,陳忠良在講出這段臺詞時,那種緩慢的語氣,停頓,傳遞給觀眾無限的猜測,很好地拉開了故事的帷幕。這時銀幕再次黑,跳出影片片面,同時響起極具動感的搖滾節奏。片名配合這部影片的題材,字體呈青春活潑的樣態,黑底上細細的白色字體,字幕后面透出一點光亮,應和著影片的第一個主題:青春就像沖破黑暗的一道光亮。
本片中對于自由的表達是絕對的,亦是殘酷的,自由只屬于青春。當青春過去,最叛逆者亦將成為他人最忠實的奴仆。王心仁在校園里對自由坦率、直白、充滿勇氣的追求在他成年后則變成了他失落的記憶。成年后的我們,多少人成為了像王心仁一樣被家庭與工作綁束下唯唯諾諾的奴仆,導演用這一殘酷的結局來呼應片頭的追尋,以此來致敬青春,祭奠那只屬于青春的自由。
影片正式進入敘事狀態,敘事時間回到1985年。第一個鏡頭是三個主角在玉蘭花架上采摘玉蘭花的歡樂場景,鏡頭從一個特寫開始,一束閃爍的光投在一朵玉蘭花上,畫面逐漸清晰起來,接著出現采摘玉蘭花的人的面孔,光束的來源是他額頭上的電筒。接著鏡頭踏著輕快的迷離的音樂節奏緩緩地升降搖移,手電筒的光是畫面中光亮的來源,也是敘事的一個重要角色,光束在每個人物的身上,隨著他們的移動閃爍移動,忽明忽暗。雖然第一個鏡頭中,人物都沒有說話,但電筒的光束仿佛是他們彼此交流的媒介,傳遞著他們的心聲。三個人物在黑暗的樹林中,帶著光影穿梭移動,像捉迷藏一樣,表現了他們之間純真又說不清的曖昧關系。
第二個鏡頭段落場景移至校園,表現三個主角在中學時代的歡樂記憶。調皮大膽的林美寶給陳忠良偷藏零食,又與王心仁達成交易設計使男生在校園里裸奔,對學校的規定熟視無睹卻又總能機靈的免受懲罰。畫面多采用中近景運動鏡頭敘事,表現青春的躁動和歡樂以及人物臉上天真調皮的表情。辦公室一節,鏡頭以中近景移動鏡頭表現女教官專橫地管制學生的刊物及訓斥學生的場景,王心仁被無辜罰站,鏡頭跟隨他移動到后面窗臺下。他和同樣被無辜罰站的陳忠良在后面逗笑的鏡頭占據了全面畫面,而女教官則被擠出畫外,只有她繼續專橫地訓斥聲留在畫面中提示一種空間感。女教官自以為是的蠻橫訓斥聲與畫面中王心仁被罰站無所謂的逗笑表情同步構成一種有力的反諷。導演在關于自由的第一定義背景下,開始呈現三人與青春有關的永恒故事:愛情。
少年時,林美寶喜歡陳忠良,給他偷藏零食,又捉弄他;陳忠良同情照顧林美寶,卻與她保持距離。鏡頭通過一次“野外游泳”、兩次“玉蘭止痛”和一次“籃球場談話”的四個情節點的剪輯,逐次遞進了林美寶的試探以及她的失望。但四個情節點都是暗示性的,沒有正面的沖突。王心仁喜歡林美寶,林美寶剃掉自己的頭發來安慰造反被教官揪掉頭發的王心仁,王心仁為林美寶的灑脫而心動和感動,“夜市書攤”,“篝火晚會”,“籃球場談話”的漸漸試探,使他決定果斷地追求林美寶。林美寶答應了王心仁的請求,卻給陳忠良留下一份無字的情書。影片的敘事從一開始就形成一種曖昧錯綜的格局,并且隨著敘事不斷推進、完善。
大學時代,林美寶是王心仁的女朋友,卻仍然喜歡著陳忠良。而陳忠良則喜歡上了與他同居的王心仁,陪他一起冒險并照顧著他的起居生活。王心仁對林美寶的感情在大學的新環境中分叉,二人卻并沒有分手。影片將林美寶在學運集會的廣場上看到王心仁與另外的女生偷情時痛苦的鏡頭與陳忠良被警察男友打的鏡頭剪輯在一起,形成一種痛的張力,與后面二人成年后的相似人生結局形成呼應,暗示了兩人內心對愛情的執著和選擇上的無奈。在王心仁的送別派隊上,陳忠良與王心仁不自然的吻,林美寶與陳忠良在手心互表心跡,林美寶對王心仁的愛與放手,關于曖昧的敘事至此,在這些看似平淡的情節的復雜關聯與交替推進中達到了高潮。青春的心都是自尊、敏感、沖動而易感傷的,與青春有關的友情、愛情、理想等一切,都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導演抓住了這種極致的曖昧。在鏡頭敘事操作中加以極力地渲染,將青春的另一個定義在故事中充分地展現了出來。
成年后的1997年,王心仁與高官女兒結婚,卻仍與林美寶保持關系。林美寶多年不與陳忠良聯絡,內心仍在思念他。陳忠良陷入與林美寶一樣的隱生活,與有家庭的男人相愛,并在心中依舊思念著王心仁。鏡頭將林美寶和王心仁做愛的鏡頭與陳忠良和男友做愛的鏡頭剪輯在一起,將三人的情感糾葛有力地表現了出來。林美寶愛王心仁,更深愛著陳忠良;陳忠良愛著他的男友,更深愛著王心仁;王心仁愛著他的家庭,也深愛著林美寶。當愛情不做出選擇的時候,注定只剩下痛苦。影片通過對故事情節的精心選取與安排,以一種非常細膩的畫面表達,在強有力的敘事控制中,將青春的復雜情感表達為一種徹底的曖昧。這種曖昧穿越了青春,影響了人生。王心仁認為的愛情,只想要抱著好久好久;林美寶與陳忠良要的則是永遠得不到的愛情。若影片復雜的情感糾葛讓人不解,也只為那青春中難以割舍的,徹底的曖昧。影片的題目“女朋友·男朋友”就是對這種定位不清的曖昧情感主題的一種表達。
縱觀世界歷史,特別是20世紀以來的歷史,我們會發現,青年與政治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青年是單純的、理想的、追尋當中的、成長當中的。與青春有關的,應該是友情、愛情和理想。看起來,青年應該是最與政治無關的群體,卻往往成為變革政治的決定力量;看起來,他們是最不懂政治、最脆弱的力量,卻往往改變歷史。青春是關乎愛情與理想的,但不止于此?!杜笥选つ信笥选吩陉P于愛情與友情的故事線下,貫穿了歷史的沉重底線,將青春的“輕”與歷史的“重”聯系在一起,使影片的主題得以沉淀。這種故事結構在臺灣眾多的青春題材影片中是少有的。青春不只屬于當下的青年人,每個人都有過青春,不同的青春屬于不同的年代,但它們都用自己的單純和不安分刻鏤了那個年代的歷史。青春是一個人記憶中的一段歷史,亦是一個年代歷史中的一段記憶?!杜笥选つ信笥选凡捎米窇浀姆绞介_展敘事,通過當下的學生反叛新聞喚起對青春的回憶。青春的單純美好與任性迷惘;青春的歡樂與傷痛在唯美的鏡頭構圖與運動中變成了關于青春的美好記憶。影片穿插的歷史敘事對于臺灣語境中的觀眾來說,更能喚起他們被現代社會匆忙遺忘掉的記憶,也使故事里的那段青春更顯特殊和珍貴。影片結尾陳忠良與林美寶在不堪的人生面前選擇坦然的承受,一起來到了充滿當年回憶的游泳池,在僅剩的一些池水中,瘋狂地嬉戲。這半池的水象征了他們逐漸遠去的青春一樣,再也無法承載他們在里面暢游,但二人依然對青春的回憶充滿了迷戀,將僅剩不多的青春記憶,努力地撥起。片尾部分,敘事回到現在,陳忠良帶著林美寶的兩個孩子穿過街道,在孩子叛逆的、不耐煩的表情中,陳忠良看到了林美寶與王心仁年輕時的樣子。接著,鏡頭中響起了充滿對青春回憶的動情歌唱,影片剪輯到了三人年輕時一起在公路上騎車的場景,畫面色調變得明媚。青春再多的傷痛與不堪,在記憶中也永遠是一道明媚的風景。
本片作為楊雅喆自編自導的第二部作品,在鏡頭語言、故事結構以及主題表達上都更加成熟,形成了他一定的風格。影片采用了暗黃的懷舊色調與自然色調形成現實與回憶的對比;人物多采用臺灣方言,彰顯本土特色;配樂恰當地結合了不同情境,采用了臺灣不同時代的音樂來渲染氣氛,為影片的青春題材營造了一種詩意、夢幻、傷感的氛圍。影片臺詞富于青春個性,鏡頭視點自由,多用中近景與特寫刻畫人物情感。敘事采用了倒敘追憶的方式,截取了3個時間段,逐漸展開劇情,幾條線索交替推進,故事沖突被淡化,在松散的劇情中貫穿了一種傷感的情緒。故事的敘事緊緊圍繞“自由”、“曖昧”與“記憶”的三個主題來表達導演對青春的理解。他讓我們看到了青春不只是美好的,青春為自由而生,因此它是殘酷的;青春的感覺不只是活力與朝氣,更是一種看不清的迷茫,因此與青春有關的友情、愛情、理想等一切都是曖昧的,青春的感覺就是一種曖昧;每個人都有過青春,而當我們意識到它時,有關青春的一切卻只存活在我們的記憶里。
[1]電影《女朋友·男朋友》http://v.qq.com/cover/s/s b8e z b8u8l4rml3.html?pta g=b aidu.video.movie.
[2][美]布魯斯·F·卡溫.解讀電影(上下冊)[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3][法]馬賽爾·馬爾丹.電影語言[M].中國電影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