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斌
(贛南師范學院客家研究中心,江西贛州 341000)
一
徐茂明所著《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一書是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的力作之一,作者現為蘇州大學歷史學院教授,本書是由其博士學位論文修改而成,史料豐富詳實、見解獨到、觀點新穎,是士紳研究的佳作。
作為一名受過專業學術訓練的年輕學者,作者運用政治學、社會學和歷史學的方法與視角,試圖對1368-1911年的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變遷之間的關系進行重構,對江南士紳與明清專制皇權之間的關系,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政治結構,江南士紳與基層社會組織,江南士紳的文化權力的維護與實現,近代江南士紳與社會秩序的變遷,以及1905年科舉廢除后江南士紳的社會心態及士紳階層的社會轉型做了較為全面的分析。筆者認為這本書最大的特色與創新就在引入“文化權力”這一概念并賦予其新的解釋,以文化權力為主線貫穿全文,將長時段、中時段與短時段結合起來,將“大傳統”的上層社會與“小傳統”的下層社會研究相結合,將區域史研究與整體史研究結合起來,以江南士紳文化權力的興衰來揭示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的變遷。
“文化權力”,在本書包括兩層含義:一是文化本身具有的規范性;二是士紳通過對文化資源的壟斷而獲得的對社會事務的解釋支配權。文化的規范性,是由文化的本質所決定的。[1]“文化是協調行動方式、思維方式、感覺方式的整體,他們構成能夠確定人的集體行為的角色”。“也就是說,文化組成一整套行為準則,人們從中感到必須從某種程度上服從這種準則。”[2]從“文化權力”的視角來看,士紳階層與封建政權雖有矛盾,但根本利益則具有互為依存的一致性,作為地方社會的精英階層,士紳階層在隱性的層面上扮演了國家在地方社會的代理人的角色,是國家權力滲入地方社會的一個觸角,起到了維護國家政權與地域社會的橋梁的作用,是國家與地方社會的緩沖階層。讀畢此書,筆者認為作者不但實現了其所要論述的主題,在某些片段的討論與論述中,還可能超越了他原來的設想。
二
全書共分為緒論和正文部分五章,“文化權力”是其主線和靈魂,第一章作者從歷史的縱向研究了士紳與國家的關系,從明初的政治風暴對士紳文化權力的打擊,致使江南士紳在江南社會中沉寂;明中后期的社會變遷,江南士紳文化權力得到擴張;第二章研究了清初為了加強中央集權而對士紳進行嚴厲的打擊,江南士紳又陷于淪落的境地;太平天國興起,朝廷需要地方力量的配合,江南士紳文化權力得到了全面的高漲;第三章從橫向揭示了江南士紳與社會基層組織的關系及江南士紳文化權力與社會保障功能的關系。江南士紳文化權力獲得的途徑是通過基層社會的保障功能,江南士紳之所以能夠獲得文化權力最主要的原因是士紳在社會保障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這是本書的核心部分;第四章作者從江南士紳在區域社會文化互動的角度,以蘇州潘氏的遷徙為例,對蘇州潘氏和徽州大阜潘氏的文化互動作了闡述,這是本書的一個亮點,其他士紳研究著作并沒有運用此類個案作為研究的例證;第五章通過同光之際江南士紳與社會秩序的重建,社會劇變中民眾、士紳與國家的關系,科舉制度的廢除導致江南士紳文化權力的喪失,論述了近代社會變遷中的江南士紳。文化權力貫穿始終,層層推進,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的互動和變遷呈現動態的過程。本文將從士紳文化權力與皇權、基層社會組織的關系來評述本書作者是如何將文化權力貫穿于全文,如何突顯文化權力在士紳研究中的作用。
士紳文化權力的獲得。自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學成為中國文化的正統,儒家文化起著維護封建社會綱常倫理的作用,一切社會規范均以儒家文化為準則和依據。隋唐科舉制確立后,科舉入仕成為讀書人做官的主要途徑,由隋到清,儒家經典一直是科舉考試的必考內容,儒家文化在整個社會占據主導地位。經科舉入仕后晉身士紳行列的人,不僅可以獲得政府賦予的政治和經濟特權,單就壟斷儒學文化這一點,也使他們獲得了一種以傳承道統、教化萬民為己任的特殊權力。[3]士紳由此獲得話語權成為社會的權威,而這種權力正是儒家文化所賦予的“文化權力”,正是憑借這種“文化權力”士紳階層才得以長期存在。
士紳與皇權的關系是士紳文化權力興衰的重要因素,皇權的興衰決定士紳文化權力的漲落。作者邏輯結構嚴密,按照歷史發展的脈絡,從士紳與明清專制皇權的關系演變入手,探討封建國家為了自身的統治與利益是如何利用、壓制與打擊士紳階層的。當中央要加強皇權時,士紳階層便成為首先要被打壓的對象,受到嚴厲的沖擊;當專制皇權衰落時,又不得不依靠士紳階層來維護與鞏固其統治。明初和清初,中央要確立在地方的權威,鏟除舊朝的統治基礎時,士紳便首先成為受打擊的對象。“胡惟庸案”、“藍玉案”使一大批江南士人遭到屠戮。正德年間,王鏊在分析明初蘇州人口銳減時說:“蓋洪武間以來,罪者謫戍,藝者作役,富者遷實京師,殆去十之四五。”[4]可見江南士紳在明初被打擊的慘狀。清初的“文字獄”、“丁酉科場案”、“通海案”等一系列針對江南士紳的案件也使士人受到嚴厲的打擊。清廷除以暴力手段嚴厲摧抑江南士紳外,還從制度上削減其政治和經濟方面的特權,這種釜底抽薪的舉措從根本上扼制了士紳階層自明中期以來不斷發展的趨勢,它在有效防范明代鄉紳大土地形成的同時,也使得士紳的社會地位與明代相比更加卑微化。[5]經過這些大案之后江南士紳文化權力幾乎完全喪失,與一般市井無異。太平天國興起,清朝的八旗和綠營無力抵擋不得不依靠地方勢力辦理團練來對抗太平軍,而江南士紳因自身利益關系和出于維護文化秩序的心理也重新崛起,士紳的文化權力也得到全面高漲。
江南士紳文化權力的獲得和維護與基層社會組織有著互動關系。士紳是位于國家與基層社會之間的過渡階層,是維系國家與基層社會的紐帶,而成為紐帶地位的原因正在于其與基層組織存在良好的互動關系。尤其是明清時期里甲制和保甲制的施行,士紳便充當了里長和甲長的職務,成為王朝在地域社會的象征。而地域社會也希望通過士紳來維護自己階層的利益,正是由于這一獨特的歷史地位,士紳階層普遍意識到其文化權力的獲得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基層社會。因此,江南士紳也開始注意維護這種關系,開辦鄉約、社學、義倉、善堂等基層社會組織,實施自己對社區的保障功能,這種保障功能的實現為士紳爭取了廣泛的社會基礎。潘曾沂居鄉二十余年,行善不倦,宗黨鄰里受其惠澤者不計其數。咸豐二年(1852),曾沂病逝,給鄉里帶來巨大的悲哀:“其宗黨親戚哭之曰:‘今而后緩急將誰告也?’其鄰里之父老子弟哭之曰:‘今而后生誰為之養?而死誰為之葬?孤而貧者誰為之擇師而教督之也?’其疏且遠而未嘗賴以為生者,亦聞而嘆曰:‘善人沒矣,誰繼起而為福于斯人也?’”[6]由此可見,士紳對社區保障的作用與社區保障對士紳地位提升的影響。
宗族對士紳文化權力的維護與獲得也存在著重大影響。本書作者選取了蘇州潘氏與徽州大阜潘氏的文化互動作為例證,來說明宗族與士紳文化權力的關系。作者以清代蘇州大阜潘氏為例,講述大阜潘氏由徽入蘇如何實現土著化的過程,如何從一個由經商發展起來的家族轉變為由科舉而興盛的強宗大族,潘氏入蘇后其家風衍變的過程,以及兩地族人之間的交往和文化互動。潘氏能夠由不起眼的徽商成為蘇州的名門望族最根本原因在于潘氏科舉入仕后成為士紳,獲得了士紳所擁有的文化權力,成為士紳乃至統治階級。完全融入蘇州后仍然不忘徽州故里,繼續保持對徽州文化的繼承,徽州宗族發展的那一套倫理秩序在潘氏身上得到了完好的體現。潘氏已經是蘇州的大宗族了,為什么還要與貧弱的大阜潘氏繼續保持聯系并且把宗族觀念回輸,作者強調的是蘇州潘氏的尋根意識和文化互動。對此解釋,筆者深為贊同,明清時期徽州的宗族制度是十分發達的,有“千丁之族,未嘗散處;千年之冢,不動一抔”的說法,可以想見徽州宗族是如何一種狀況。從徽州故里遷出來的潘氏自然也有著強烈的宗族認同意識,而且在蘇州發家之后回到大阜更有一種自豪感和歸屬感,有種衣錦還鄉的感覺,況且作為士紳的蘇州潘氏秉承的就是儒家的這一套宗法倫理,尊祖敬宗收族的思想已經深入潘氏宗族長輩們的骨髓里,將宗族觀念回輸到大阜也就很正常了。在與大阜潘氏的交往中,作者看到的本質的東西是文化的互動,是作為士紳的蘇州潘氏對不發達的大阜潘氏宗族思想的一種回流。
士紳文化權力的喪失。士紳的文化權力是伴隨著科舉制度的興盛而得到加強的,科舉的興衰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士紳文化權力的興衰。1905年科舉制度的廢除,標志著士紳階層的全面崩解。廢除科舉就是斷絕了士紳階層法定的上升仕進之途,剝奪了士紳的政治、經濟、文化特權,嚴重打擊了士紳的心理。作者沒有再按以往的研究路徑列舉喪失了哪些權力,而是通過山西舉人劉大鵬日記的個案為例進行論證,頗有些獨到之處。作者認為1911年辛亥革命的勝利是士紳階層在其中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提出“是士紳革了清朝的命,士紳對清朝的滅亡見死不救”的論斷,原因在于科舉廢除后士紳的政治、經濟、文化權力喪失,將士紳推到了與清朝的對立面,原本服務于清廷的士紳現在成了自己的敵人,且現在這部分人起著巨大的作用。
綜上所述,士紳這一階層在封建社會權力的高漲與低落,最根本的是由當時的特定歷史語境決定,與中央權力的興衰有著直接的聯系,士紳階層不能以自身的意志為轉移,士紳階層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依附階層,具有軟弱性與妥協性雙重政治性格,這也是影響其政治經濟權力獲得的重要因素。正是由于這種雙重性使得辛亥革命果實被袁世凱竊取,以致為辛亥革命最終失敗埋下了伏筆。
三
本書“文化權力”與以往其他著作中“文化權力”的內涵有一定的差異。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社會》[7]使用了“權力的文化網絡”,目的是論述國家權力如何深入地方社會,地方社會背后運行權力機制是怎樣的。張意《文化與符號權力:布爾迪厄的文化社會學導論》[8]認為文化是人們生活方式和觀念的體現,文化是人類社會的本質特征,文化是社會區隔的標志,文化和語言符號代表著社會權力,同時文化也是資本和權力的載體。文化、資本與權力三者密切相關,相互轉化。戴維·斯沃茨(美)《文化與權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9]認為文化在現代社會中起重要作用,文化越來越成為現代社會權力分配的社會基礎,知識分子一般都擁有文化資本,但經濟資本又主宰著文化資本,而經濟資本又被統治階級所掌握,因此知識分子便處于被統治階級的地位,與中國的士紳階層所扮演的角色和地位基本相同。櫻井哲夫(日)《福柯:知識與權力》[10]認為知識是權力的主體,權力靠知識產生,知識通過主體創造權力,知識與權力存在著密切的關系。在某種層面上其權力的獲得與中國士紳是相同的,都是依靠知識而獲得“文化權力”,通過知識而成為權力擁有的主體。葛兆光《中國思想史》[11]第2卷從傳統的儒家“道統”與國家“政統”割裂的角度對宋代的士大夫進行了分析,將士人入仕后獲得文化權力與政治權力等同,其文化權力的內涵僅僅限于國家賦予官僚體系所擁有的政治權力。沒有考慮到作為依靠儒家文化而起家的士大夫們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其政治權力在隱性的層面上包含著儒家的文化規范與秩序。王銘銘《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力:閩臺三村五論》[12]通過邊陲地帶的文化觀念、制度、地方儀式文化的變遷及其與國家權力的關系,反映出來的是一種小地方大歷史的地方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其文化與權力更多的只是地方傳統文化對國家控制地方社會過程的適應。本書引入的“文化權力”概念是從整個儒家文化所具有的規范性和對文化資源占有的話語權的視角,立足于大傳統的上層社會與小傳統的下層社會,反映的是作為士紳的地方精英與國家權力的互動關系,是一種“國家—地方”、“精英—民眾”的話語分析工具。江南士紳的文化權力不僅包含著傳統士大夫對“道統”的維護和爭奪,同時,也涵蓋了封建朝廷賦予他們的政治、經濟特權,以及由此而來的士紳階層對現存社會文化秩序的解釋權和維護權。[13]封建政治是“文化權力”的制度保障,士紳是封建政治的文化根基,二者相互依存、唇亡齒寒。科舉制度的廢除,士紳的文化權力被剝奪,這不僅瓦解了士紳階層本身,也摧毀了封建政權所賴以依存的文化根基和生長的土壤。
本書作者引入“文化權力”概念的高超之處便在于其看到了士紳這一階層所處的社會歷史地位和其權力獲得的背后是一個內涵更為廣闊的儒家文化在其起支撐作用,是儒家文化在整個社會作用的體現。而士紳與儒家文化的關系是及其密切的,可以這樣說“沒有儒家文化便不會有士紳階層的出現”。作者正是看到了士紳在“道統”的傳承與“政統”的延續方面的作用,才能賦予“文化權力”以特殊的意義,才能使文化所具有的規范性和對文化資源占有的解釋權在士紳身上展現出來,也才能凸顯士紳這一特殊階層本身的特色和作為文化權力的主體與傳統官僚、平民的不同。
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政治、經濟、文化高度合一的國家,中國封建時代的官僚體制貫穿的是一種儒家倫理的禮治精神,所以整個國家的統治體現的是儒家文化的統治。儒家文化的秩序對政治文化秩序起著規范性的作用,政治權力與文化權力互相補充,共同支配著中國社會。因此,文化權力指出了士紳權力的本質特性,這個階層獲得權力也與其他階層截然不同,正是這樣一種不同決定了士紳本身所承擔的歷史使命與其在國家與地方社會中的地位和角色也是獨特的。
[1]、[3]~[6]、[13]徐茂明.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 62; 65; 73; 91; 218;7.
[2]莫里斯·迪韋爾熱(法).政治社會學——政治學要素[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 :63—65.
[7]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
[8]張意.文化與符號權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導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9]戴維·斯沃茨(美).文化與權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10]櫻井哲夫(日).福柯:知識與權力[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11]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2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
[12]王銘銘.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力:閩臺三村五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