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作者系著名作家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選自《當代教育家》2014-3上)
參觀新墨西哥州喬治·奧卡夫博物館附設的女子藝術輔導學校。喬治·奧爾夫是美國最杰出的女畫家之一,她的那幅“頭骨和白玫瑰”,表達著經典的凄美和讓人戰栗的死亡體驗。在她去世后,遵照她的遺囑,開辦了女子藝術輔導學校。
指導教師杰茜婭白發黑衣,舉止卓爾不群,目光熠熠生輝。一句話開門見山。她說,我們開設的藝術指導課程,不僅僅是指導藝術,更是指導人的全面發展。比如,根據哈佛大學的研究,經過藝術訓練的女生,她們的領導才能就有所加強。
我很感興趣,問,這是為什么?藝術和領導,通常好像是不搭界的。
杰茜婭說,藝術讓人的大腦全面發展,增強人的自信心。特別是女孩子,她們的藝術才能往往是比較突出的。如果受到重視,得到相應的訓練,她們就會發現自己是有價值的。如果她的藝術作品出色,就會不斷地獲獎。這樣,她們就有了成功的經驗。對一個孩子來說,什么最重要呢?就是有成功的經驗,感覺到自己的價值。在正常的學校里,讓孩子能有成功經驗的機會并不多。只有少數的孩子能在常規的學習中感受到樂趣和成就感,大多數的孩子會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可以這樣說,常規的學習,給予孩子們失敗的經驗比較多。
但是,學習藝術就不是這樣了。首先我們相信一個大前提,那就是——每一個孩子,都必定有所長。它們冬眠著潛伏著,等待人們的挖掘。不存在“有沒有”的問題,是“一定有”,只是需要發現。再者,藝術是沒有統一標準的,允許廣闊的想象。關于成功的概念,也是更為開放和寬松的。而且,孩子和成人,誰離藝術的真諦更近一些呢?是孩子。他們對世界,有直覺的把握,在創作的同時,也更清晰地感覺到了真實的世界。他們在藝術中學習,這種成功的經驗,會蔓延開來,延展到他生活的各個領域。
這一番話頗有醍醐灌頂之感。當我們的某些父母只是把藝術作為一種特長,甚至當成一塊高考就業的敲門磚時,杰茜婭她們已經巧妙地把它變成了賦予孩子最初成功體驗的階梯。是啊,有什么比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孩子的體驗和記憶更重要更珍貴呢?回想我們的一生,雖不敢說全部,但其中偌大的一部分,是源自我們童年經驗的烙印。精神分析派的師長甚至不無悲觀地說,每個人一生將要上演的腳本,都已在我們6歲前的經歷中秘密寫定。如此說來,誰能改變一個孩子的童年體驗,誰就能改變他眼中的世界和他人生的藍圖。
人的記憶是非常奇怪的東西。我們希望它記住的東西,它虛與委蛇,給你一個過眼煙云。我們希望它遺忘的東西,它執拗著,死心塌地銘記。記憶的鋼釘,就這樣不由分說地楔入到靈魂最軟弱偏僻的地方,卻從那里發布一道道指令,陪伴你到永遠。記憶是有魔法的,它輕而易舉地決定著我們的好惡,指導著我們的行動甚至操縱著我們的生涯……
中國有句俗話,叫做“三歲看老”,看來和弗洛伊德老先生的學說,有異曲同工之妙。這話有前瞻之明。三歲之前,孩子在無知無識中釀出了怎樣咸苦的鹵水,讓他的一生在此凝固?或者反過來說,面對著一個孩子,成人世界有什么力量,可以潤物細無聲地沁人思維的草地,從此染綠他一生的春秋?
杰茜婭女士的話,正是在這個微妙的層面,給我啟迪和震撼。如果說教育是一種外在的滲透,那么,讓孩子們深入到藝術的創造之中去,就生出了發自內在的事半功倍的奇效。童年的珍藏,就會在漫長的歲月發酵,香飄一路。
面對著這樣的理論和嘗試,我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