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大廳也要住亞都（外二篇）

蘇國垚

夢魘是這樣開始的。

每年一月十六日，仿佛設定好的鬧鐘，全球的生意人瞬間涌向臺灣，趕著在中國年之前，把生意搞定。

按下來，每周的日、一、二、三、四，是商務人氣最旺的日子。生意人算得很精，不做沒效益的旅行，因此，星期六從美國出發，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之后，星期日晚上抵達臺北，星期一一早就開始見客戶、看廠商。有些行程緊湊的人，甚至是星期一早上到。

早期要等著看樣品，而且飛機票很貴，飛來飛去不劃算，所以客人一住就是一周、十天。現在有傳真、網路、快遞，可以把樣品快速送到買主眼前，住宿時間縮短到三、四天。

一般人會在周五結束工作，因為拖過這一天，周六、周日放假，又要浪費兩天等待。運氣好提早辦完事的，會在周四先走。

所以，周一、二、三，這些人都在臺灣，住宿只進不出。送客，通常就發生在周二、三。

知道要送客人的那天，一早六、七點起床，我就開始胃絞痛。電話拼命響，擠不進來的要房間；有房間的威脅不能送：公司內部的業務代表也來求情，說一個很重要的客人想多住一夜：“拜托啦！總經理！”

人情攻勢、危言恐嚇，都敵不過肩上的商業壓力。有一年我一天總共送走十二個客人，即使是狠角色的常客，也顧不了情面。送！

柯恩是猶太人，來臺灣都住亞都，我稱他火爆浪子是有原因的。有次他在餐廳吃過早點，發現皮夾不見了，四處嚷著：“我的皮夾被偷了！”我心里不以為然，請他先去上班，我來找。結果，皮夾根本就在他的房間里。

要惹火這樣的客人？！

他的班機晚上八點到，可是過了十點，人還沒出現，也沒通知要保留訂房。多了這個房間，今晚就擺平了，我松一口氣，回家倒頭大睡。

他有錯在先，我只是趁機利用。

半夜兩點，我家電話鈴聲大作。柜臺同事打來的，說火爆柯恩來了，他不接受我們的安排。

他在電話那一頭人聲嚷嚷，堅持要和我理論。

“你能不能安靜下來？我們幫你保留到了十點，一直等不到你才給其他房客。我先安排你到其他飯店住一晚。”雖然睡眼惺忪，我的專業靈魂已經醒來。

“我不管，我就是要住亞都。”

“找總統或總裁來，還是沒房間。”

“我真想拿煙灰缸把玻璃敲破，放火燒掉飯店。”他的火爆脾氣上來了。

“你燒掉還是沒房間。”我不是不為所動，是真的沒辦法。

“我不管，睡大廳也可以。”

既然如此，我請夜間經理安排健身房，那里有空調、有按摩床。

隔天我七點到公司，他已經坐在大廳，一臉大便。

“你早，昨晚睡得好嗎？”我和他打招呼。

他開始發飆，猛敲桌子，怒罵道：“床跟這個桌子一樣硬！”

我把他帶到辦公室丟給當時的總經理。帶上門出來，他的咆哮聲還聽得一清二楚。

即使經歷過這種待遇，火爆柯恩下次還是選擇亞都。他心里知道這是自己的錯，雖然他絕不會承認。不過，支持他繼續來的理由還有一個。

住亞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全球總裁都在這里養精蓄銳。奇異、花旗、嬌生、拜耳、幻象……，產業龍頭、新秀黑馬，做大生意的人，一旦來臺灣，亞都立刻成為他的臨時指揮總部。言談中一句話，就賣掉一家銀行、買下整個村落蓋工廠，或者把大炮飛彈送到某個國家。

市場起伏在這里悄悄運作。坐在亞都的餐廳里，你可以看到哪家廠商來找誰、誰和你找同一個下游廠商、你的競爭對手在和誰接觸……

不住亞都，你就被排除在主流之外。

企業家在交際場合中。常會不經意地互相較勁，比手表、比桿數，也比飯店。有些客人甚至會在旅行箱上掛著亞都的名牌，臭屁一下。

亞都只有兩百個房間，卻有三、四百個人想住進來。當時房價大概一百美元，有人甚至塞了五百美元賄賂我。我當然不為所動——一千美元或許會勉強考慮一下。

我在香港文華飯店實習時，一位身經百戰的前輩形容，這個工作就像判官，筆一揮，就決定誰去誰留。這是對客人不公平的事，因此更要無私，心中只能拿定一個原則——留下對公司整體利益最有幫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