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馥如



如果現在靈魂出竅的話,我會看到自己頭上罩著黑色頭套,手腳被反綁,像只煮熟的蝦子一樣蜷曲在發霉的木頭地板上。
房間的另一頭,還有兩名男子興味盎然地看著電視上的棒球比賽。
其中一名男子渾身肥肉,散發著油膩的光澤和嚴重的口臭,另一名男子有著能吸引一打回紋針的磁性嗓音。
單從這樣的線索,要從人群中指認出這兩名綁匪實在難如登天。我向來不擅長記住別人的面孔,因為我老是把注意力放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但說句公道話,我現在戴著頭套,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爽,二壘安打!”口臭男大聲吶喊。
天花板的老舊風扇不流暢地轉動,喀啦喀啦喀啦,像早晨公園里一整排練外丹功的老人家同時活動關節發出的聲音。
電視機熒幕的微光鉆進頭套,濃厚的啤酒味爬進鼻腔,手腳和麻繩相互摩擦起了好幾個灼熱的水泡,膝蓋上的槍傷凝固的血液和牛仔褲融為一體。
我試著排除身體的不適和外在的雜訊,專心聽球賽轉播。
三局下,中華隊的進攻,郭嚴文擊出一支中外野二壘安打,再加上陽岱鋼的犧牲打,把郭嚴文送上三壘。
被綁架的恐懼和槍傷大量失血讓我冷汗直流,但比賽勝利的可能性又讓我腦袋發熱。
我押上全部的財產,不……我押上我的生命賭中華隊會贏。
我的職業欄上寫著自由業,因為世俗的眼光并不認同賭徒是一個職業。
我和一般人有何不同?我也是靠著自己的努力賺錢,不偷也不搶。股市分析師、彩券操盤員,甚至賭場發牌員都被視為正當行業,但當你告訴別人你以賭博為生,大家不是一臉難以置信,就是露出輕蔑的微笑。
許多人看不起賭徒,因為他們誤以為我們是端賴運氣、不勞而獲的社會寄生蟲,但賭博其實是智力與體力兼具的活動,要成為優秀的賭徒,更需要過人的冷靜和沉著。
勝敗乃賭徒之常事。賭輸的話,除了忙著閃避債主,還要調適自身的挫折失落,用樂觀向上的心態參與下一盤賭局。
但比起賭輸,賭贏更加的困難。贏家得到大筆彩金以后,四周的人瞬間仿若夏季果蠅一樣大量涌現,有些人想要分錢、有些人想得到情報。贏錢本身就易令人得意忘形,再加上這么多人極盡恭維之能事,如何讓自己不為外物所惑,實為難題。
不少賭客大贏的下一局難逃大賠,并不是因為他們的好運已經耗盡,也不是機率法則發揮作用,而是他們被眼前的勝利蒙蔽而無法保持平常心。
贏了一局就沾沾自喜的是業余的賭客,能接連勝利的才是專業的賭徒。
賭客和賭徒不同。賭客不外乎是為了追求刺激和獲得彩金而賭,這是最侮辱博弈的態度。賭徒當然也希望能得到彩金,但我們真正追求的,是和平行宇宙中無數個自我競爭。
骰子擲出前,結果就已確定,端看賭徒能否洞悉真相,從眾多的可能性中鎖定目標,在現實發生之前抓住命運。在瞬息萬變的世界中,還有什么比賭博更有確定性呢?
今年的世界棒球經典賽,就像賭徒的麥加朝圣一樣,地下錢莊里可看到不少曾發下毒誓要戒除賭癮的熟面孔傾巢而出。對賭徒來講,賭博沒有收手的一天。
有時我也想放松幾天,不看報紙電視、不用手機網路和外界完全斷絕聯系,但賽局的可能性總在腦袋里無止盡排列組合。
更重要的是,我相信每個人一生中都能得到命運之神有限的眷顧,勝利的額度錯失了就不再回來,所以理當把握每次下注的機會。
只要想到這次可能就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我就會急忙跑到最近的提款機把賬戶里的錢全領出來,興高采烈跑去下注。
現在流行賭博網站,在網路上下注當然方便,但我覺得彩票這種東西還是拿在手上,內心才感到踏實,畢竟彩票就等同賭徒的個人身份證。
“只需要一百萬就好了,比賽完我馬上還。”我臉上堆滿笑意,對著屎哥鞠躬作揖。
屎哥是地下錢莊放貸的行員,因為他總是眉頭緊縮,一臉聞到屎味的樣子,所以大家都昵稱他屎哥。但也有人謠傳,他曾把某個來貸款的善良鄉民嚇到屙屎,故得其名。
屎哥的正職其實是房仲,這個工作利于他調查借款人的信用,另外收不到錢的時候也方便直接拿房子來抵押。
“這套我都聽多了啦,每次還錢都拖三拉四。借錢時把鈔票當抽取式面紙一張接一張拿,
要還錢就神隱。你祖媽咖好,把我們當慈善企業啊!”屎哥瞇起他小到不能再小的眼睛,用放大的鼻孔像擴音器一樣對著我咆哮。
熟客都知道,屎哥一臉面有難色和毫無內容的心理喊話無異于姑娘表面的矜持,客人兩腳都踏進錢莊了,錢哪有不借的道理?
借錢就是這回事,拋棄自尊、拿出耐心,鈔票終將手到擒來。屎哥再三刁難常讓肉腳貸款人自亂陣腳,在他們臉色發白手腳發抖的當下,屎哥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調高借款的利息。
“一百萬,八仙(注:借一百萬,實際上只能拿到百分之八十的錢,也就是八十萬)。”屎哥說。
“不要這樣啦大哥,九出十三歸(注:借出九成的錢,歸還時還百分之一百二十的錢)。”我陪著笑臉。
九十萬現鈔其實很輕。一張千元鈔是一點六六七公克,九十萬等同九百張鈔票,共計一點五公斤,大約就是兩個排骨便當的重量。這一點五公斤在我走出地下錢莊的十分鐘內,就被換成了一張一點五公克的彩票。
今天臺日對戰,盤口開出中華隊讓分+一點五,賠率一點六四,但之前賭讓分局吃癟,索性把全部的身家財產都下注睹中華隊獨贏盤,不讓分賠率二點一。
太過沉醉于下注的喜悅,我沒注意到家里的門鎖早已被動過手腳,才打開門,馬上被罩上了頭套。
“兄弟,你借的五十萬打算什么時候還?”一股冰冷的金屬感直貼我的胃部。
之前韓國對戰荷蘭的時候,在地方角頭半脅迫半利誘之下借了二十萬元,押了理當穩贏、賠率也不高的韓國,沒想到韓國卻以零比五遭荷蘭完封。心有不甘,我又和角頭借了三十萬,想在預賽最后一場的臺韓對戰咸魚翻身。賽前盤口開出南韓讓分-0.5、賠率1.6,但想到上次押韓國鎩羽而歸,我改賭大小盤,下注大分7+,賠率1.85。誰知道,一個星期內五十萬全都打了水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