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大海
最近看到這樣一則報道:江蘇徐州有位名叫李子藝的13歲女孩,她多才多藝,無論是面塑、泥塑,還是畫畫、剪紙,都很擅長。她的《西游記》人物面塑作品被日本半田市博物館收藏。令人吃驚的是,她并未特意學過這些,更說不上受過正規訓練。她母親是著名的民間藝人,父親喜愛畫畫。她從小就很有藝術天賦。她媽媽說:“一兩歲時她就看著我在外面擺攤捏面塑,自己也在旁邊拿面捏著玩,我根本沒有教過她,三四歲就能捏成型的人物、動作作品了!”
但是,現在的李子藝只能偷偷捏面塑,原因在于她父親認為做面塑耽誤學習,長大后沒出息,所以不讓她繼續捏了。
發生在李子藝身上的故事,形象地折射出當今教育的一種流行悖論,這就是:國家理性與市民理性的背反,換句話說就是國家堅持的現代教育觀、人才觀與市民固守的傳統教育觀、人才觀之爭。我們常說教育轉型,除了制度、結構、模式、關系、方式、方法等方面的轉型外,最重要的就是觀念轉型,觀念轉型最為艱難。李子藝與其父親在認知上的沖突就反映了這種“剪不斷,理還亂”觀念的糾結。分析蘊含此中的教育理性和教育價值,對澄清人們的教育觀、人才觀,端正人們的教育行為,大有裨益。
先來說說“出息”。“出息”其實有雙重意義。
用現代教育觀看“出息”,凡能促使學生個性化發展,滿足他們興趣愛好,彰顯他們個性特長,學有所長,行有所成,最終走向成功,成人成才,這些都是有作為的典型標志。古今有識之士都認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之說,不論干什么,只要做精了,做到極致,都會出大彩、成大器。“天生我材必有用”,有才之人,廣闊社會必有其用武之地,成為社會有用之才,豈能說沒出息?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未來社會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充分而自由地發展”。李子藝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充分而自由地發展,這正是主流社會孜孜以求的教育境界和育人成效,何來沒出息呢?不過,這里似乎又涉及另一個教育問題:如何認識和處理全面發展與專長發展二者相互關系。教育是要培養學生德智體美等方面全面發展,中小學教育的根本任務就是為學生全面發展奠基。基于這一點,李父關注孩子基礎性學習并沒錯。問題在于:李子藝有面塑天賦,但假如她的學業成績一般甚至不好,我們又當如何認識她呢?她能很好發展嗎?她未來有出息嗎?對此,社會認知存在巨大爭執和分歧,但筆者堅定認為,有用之才必有出息。
用傳統教育觀看“出息”,大凡通過所謂正規讀書、正規應試而金榜題名的人才是有出息的,“學而優則仕”的人才是耀祖光宗的“英雄”,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入流。李父的“出息”說正是這種傳統的人才觀。這種觀念沿襲久遠,至今難以銷蝕。東漢張衡發明了世界上最早的渾天儀和候風地動儀,如此大發明卻不入朝廷“法眼”,反而被視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李約瑟難題”說的是一直領跑世界科技的中國為何在明代后落伍了,而西方此時卻迅猛發展,個中緣由紛繁復雜,但是我們認為,中國正統社會將科技視為不入流的雕蟲小技的頑固觀念絕對是原因之一。李父恐怕就是把李子藝面塑技藝視為了雕蟲小技,甚至把捏面塑當作不務正業和玩物喪志。
再來說說“讀書”。今人關于讀書的理解,大抵有廣義和狹義之分。所謂廣義“讀書”,既讀書本知識也讀實踐知識,既讀中國古今之經典也讀世界古今之名篇,既讀他人知識也讀自我經驗,既博覽群書也精研所好,既用心讀也用眼耳手腳讀,如此等等。古人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也屬廣義讀書。所謂狹義“讀書”,就是讀學校正規教育規定的學習材料,主要是書本知識。廣義讀書成為當今人們崇尚的時髦,而狹義讀書局限性日顯。讀書,人們曾經賦予它更多的功利價值和功利訴求,諸如“讀書改變命運”“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等,卻看不到讀書的真實本性。讀書實質是人本質的自我完善和自我實現,這一點恰恰體現了讀書的人文價值和人本意義。李父擔心李子藝學藝耽誤學習,他眼中的學習就是狹義讀書,就是重蹈“六經注我,我注六經”式的學習,就是強化“死讀書,讀死書”。李父說的“有出息”就是讀書的功利訴求。李子藝既讀書又學藝,這種學習屬于廣義讀書,不僅學有所得,而且能豐富人生、實現自我、愉悅成長。
辯證地看,不論代表現代思潮的廣義讀書還是代表傳統做派的狹義讀書,它們都有培育“有出息”者的經驗,也有培育“無出息”者的教訓,但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認為只有狹義讀書才能培養“有出息”的人。君不見,狹義學習不是培養了一大批“會走路的兩腳書櫥”嗎?不是造就了一批“領有博士執照的傻瓜”嗎?中國有一大批杰出人才都是“雜家”,所謂“雜家”,就是廣義讀書的碩果。有人認為,現代社會雜學者最容易成功,即便在自然科學領域,學者如果知識面不廣也難以成為杰出科學家。若干年前,有報道稱,中國某企業以年薪一百多萬元的高薪聘請外國退休高級技工來華工作,此事一經傳開,人們議論紛紛,唏噓不已,都感嘆我們的人才觀該反思了。試想今后也有人用年薪一二百萬聘請李子藝,我們還會認為捏面塑“沒出息”嗎?
當然,李父的觀點代表了當今中國一大批家長的觀點,對這種觀點我們無權批評和苛求,相反,我們深深理解家長的用心良苦,理解對孩子的善良期盼,因為筆者也是家長,也曾有過李父同樣的心結,也曾有過現實與理想、情與理的糾結。我們在這里提出問題,只是想對如何促使孩子健康成長進行反思,平衡兩代人在教育觀和成長認知上的代差,減少孩子在成長中的過大壓力、過多干擾和過早煩惱,還他們一個幸福的童年、一個快樂的少年,僅此而已。
責任編輯/劉 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