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夏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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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逃一次課行不行?”A站在我面前。
月光很溫柔。
若是用語文老師教的作文寫法,就是皓月當空,清風徐徐。
教學樓被分成一格一格,日光燈清亮得有些刺眼。
高考倒計時三天。最后一天的晚自修。把校服丟在一邊,穿彩色的短袖衫,主任再也不會抓再也不會叨叨。
教師辦公室在北面靜默著,而南面的教室因為課間有些小沸騰,走廊上是三三兩兩挽著手去打水的女生,以及打打鬧鬧的男生。教室里也有女生和男生并肩坐在一起,同看一本習題書,書立著,課桌留出一片小小的陰影,兩人偷偷牽了手。我低下頭輕笑,坐在那硬得比石頭還石頭的椅子上,竟然還有心情牽手。雖然是這樣說,我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每天15個小時坐在那椅子上,為飄渺虛無的“未來”奮斗。
我看了看周遭混亂的世界。
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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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怎樣給A下一個定義呢。
普通的課代表,被老師使喚來使喚去抱卷子的那種。成績不太好也不算差,大約是所謂的那種“路人甲”,沒什么出眾的特長,也沒有女朋友,像絕大多數學生一樣每天不遲到不早退,吃飯做題發呆。像很多戲里面那種跑龍套的角色,戲份不多,襯托著主角們的一路風光,被人習慣性地忽略。
認識了許多年,但A的形象一直如此,很普通的一個人而已。很普通。
可是大家卻忘了,路人甲也有自己的世界,和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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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里?”A天真地問我。
“聽你的。”
“我從沒逃過課的……”他說這句的時候,輕輕地笑了。
并肩走過緊鎖著門的圖書閱覽室,穿過宣傳畫有些斑駁了的公告板。寫著徐儀涵名字的喜報還掛在公告板上,她永遠有那么多優秀的頭銜。省優秀學生,學生會主席兼學習部部長,總成績年級第一,物理課代表……也許每屆都會有那么幾個學生注定被刻在校史上,成為被人津津樂道的傳說。
無可否認,世界上就是有人活得像小說里一般的滋潤,這好那好全都好,仿佛不真實一般,可又活生生地存在你身旁,讓你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人與人原來差距如此之大。他們擁有所有光明美好的東西,而你,只有默默地站在一旁,心里被各種奇怪的情緒五味雜陳地包裹著。
“認不認識她?”A忽然停了腳步。
“我和她一個班。”我回答得云淡風輕。
“哦……我忘了。”A的聲音忽然低落下來,“她是我同桌的女朋友。”
我卻突然的,像是翻了醋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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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想想就這樣過了三年,真是太扯了。”
“每天重復的日子,寫作業,交作業,去老師辦公室,問問題,考試,家長會,食堂難吃的飯……”
“姜楠,你認識嗎,他是我同桌。剛才和你說他女朋友是徐儀涵的那個。頂風作案的小子,在家被爸媽暴打,第二天來學校繼續嘻嘻哈哈談戀愛。真有他的。”
“估計現在把我倒立過來拍拍大腦,能倒出來的只有定理公式之類的東西吧。”
“身邊的人。也許不出一個月,都會忘干凈了。”
“好像什么也沒留下。”
“有時候想想,高中三年,這些,都是做夢吧。”
“都是假的。”
A說這些話的時候,抱著臂坐在臺階上,夜風把頭發吹得亂糟糟的,看不清他的臉。
我聽著他沒有重點的敘述,原來,不只是自己一個人被那些奇怪的情緒五味雜陳地包裹著,原來,有人陪自己一起翻了醋壇子。
在他前言不搭后語的混亂描述里,我大約可以明白他所想的——
在別人跌宕起伏的故事里,清晰地看見,自己漸漸被剝離的存在感。
經歷的缺失,是看似無痛卻致命的傷口。
為什么別人就能受人喜歡被人疼愛呢?
為什么別人就能活得那么精彩那么豐富呢?
他們活得過于眩目,像是天上的太陽,蓋過所有其他人的光芒。越是在別人五彩斑斕的生活里,越是能看到自己的蒼白無力。
究竟要做多少不想做的,不愿做的,不喜歡做的,不必要做的,不能夠做的事后,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為自己真正跌宕起伏活一次呢?
上帝爺爺從來沒有偏心過我。
也從來沒有偏心過眼前這個少年。
A抬起頭看著我。
“以后,你會去哪里?”他的聲音微微喑啞,帶著刻意的隱忍和壓抑。
我搖搖頭。
A微微嘆口氣,“我好想去浪跡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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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走廊帶著沉重的回音,分不清是夏天的風還是他的呼吸。海濱的高中,非常空曠的夜晚。
有些細微的聲音,嗚咽,抑或是抽泣。它們被走廊微妙地放大了。
我沒敢相信。更沒敢問。
A也許是……在哭吧。
仿佛所有的失敗、沮喪、難過、失望,都在面前糾結成一團,再被好多倍地放大,最后融化成了此刻我眼前的少年。
而現在的我,卻連一句無關痛癢的“好了,沒事了”都說不出。
A抓過我扔在一邊的校服,把臉埋了進去。
“你先回去,好不好。別被主任抓到,走側樓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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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暗里聽著夏天的穿堂風,呼嘯里帶著溫柔。在這棟古舊的教學樓里,時間好像過得特別快,又好像過得特別慢。
從南邊的窗戶望出去,正對著的是操場的主席臺,有人曾在臺上滿身榮光,校長提起那個獲過奧林匹克一等獎的學生都會老淚縱橫。
走廊兩側掛的是國畫書法,那些九幾屆的學長學姐現在都已經為人妻為人夫了吧,他們學生時代的作品還被玻璃和木框安靜地固定在墻上。
時間好像什么都沒有帶走。
那么,這棟早已斑駁的教學樓,這個在夜晚里安靜地呼吸著的操場,它們會記得我什么呢。
會記得我嗎?會嗎?
曾經的我,也憧憬過美好的高中校園生活,大約是漫畫看多了的那種,考試成績所向無敵,學生會意氣風發,運動會風光無限,藝術節流光溢彩……想要跌宕起伏的高中三年,想要擁有獨一無二的經歷。
可是時間卻像是被誰復制了一樣。普通的上學,放學,不是被老師重點照顧的好苗子,也不是常常要被找家長的那一類,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不同班的人見了也許連面熟都不算。
我想考一次年級第一。
我想當一天班長。
我想和誰正大光明地牽一次手。
我想擁有一件,可以證明自己精彩而真實地活過高中三年的事。
我忽然明白了A藏在嗚咽里的那些話。
“陪我逃一次課行不行。”
是他最隱晦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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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季風帶來了夏天的味道。夏天像頭頂上吊著的電扇,攪拌著悲歡離合的劇情。無休止的蟬鳴,吮吸冰激凌的聲音,畢業的驪歌——所有都與夏天有關。
這個夏天,我卻只記得了無人的走廊里,A拼命壓低嗚咽的聲音。
A把校服還給我的時候,它變得沉甸甸的,上面有他眼淚的味道,還帶著溫熱。
“我會記得你的。”A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悶悶的。
“謝謝你,能懂我……”
“謝謝。”
我也一樣。
我記得了A的聲音,A的溫柔,A的勇氣,還有和A一起的,這一場無聲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