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誠信是人類法律文化或文明的共同財產,廣泛適用于國內法和國際法。在實然國際法體系中,誠信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首先,它是世界各大法系甚至各國法律體系所共有的一般法律原則。其次,它構成習慣國際法的組成部分。再次,它具有國際法基本原則的抽象性、一般性、普遍性和至上性。最后,它構成條約的基礎和核心,尤其貫穿于條約的談判、解釋和實施過程之中。
關鍵詞:誠信;習慣國際法;國際法基本原則;條約法
中圖分類號:DF90
文獻標識碼:A
一、導語
“誠信”(good faith)作為社會治理的一個法律概念、術語、原則或規則,通常與“善意”(bona fides)交替使用[1]。一般認為,雖然誠信概念可以追溯到人類社會的最初時期,其最直接的起源是羅馬法。所謂“誠信”,就是法律主體或法律行為者以忠實于自己的目標的方式遵守承諾并為實現其達成的目標真誠和有效地開展工作。如今,誠信原則在世界上所有法律體系中都發揮著作用,無論是經典的歐洲大陸法系或英美普通法系,還是后期的社會主義法系或晚近的新興市場經濟體或轉型經濟體法系,都以誠信作為基本的法律理念和原則。誠信原則適用的廣泛性在于,它不僅適用于以民商法為代表的私法領域,而且同樣適用于憲法、行政法等公法領域。誠信原則適用的普遍性在于,它不僅是各國國內法和區域法的基礎,而且構成國際公法、國際私法和國際經濟法的核心。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誠信原則在歐美學者的國際法著作、教材或論文中已有比較廣泛的論述和傳播,但是在中國的國際法學界則鮮有系統的闡釋。即使在中國的國際法教科書中稍有提及“善意”概念,大都只是在《聯合國憲章》第2條關于履行憲章義務和《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6條關于“條約必須信守”這一習慣國際法規則的特定情形下進行闡述。盡管有的教科書還將善意履行國際義務列為國際法的基本原則之一,但仍然將“誠信”的適用局限于條約的實施或條約義務的履行意義上。可見,中國學者對于誠信原則的理解存在明顯的狹隘性,缺乏系統、全面和深入的認識,與國際上主流的觀點和誠信原則在整個國際法中的實際地位和作用存在一定的距離。為此,筆者呼吁,中國學者應高度重視國際法中誠信原則的研究,以科學的態度在中國的國際法學話語體系中實事求是地體現和表達誠信原則的理念、價值、含義和意義,從而促使中國的國際法教學與研究在保持中國特色的同時,又能準確地反映國際法的精髓和規律,與世界主流的國際法研究相一致。
本文選擇國際法上的誠信原則作為研究的主題,對于當下的中國具有特別的現實意義。在當今和未來國家間相互依存、彼此合作不斷加強和全球化不斷擴展與深化的國際大環境下,中國推行誠信建設的戰略和舉措必須與國際法上的誠信原則相適應。只有這樣,中國的誠信建設才能與不斷提升中國做一個負責任的大國之戰略相匹配。這是因為,在當今錯綜復雜的國際社會中,主權國家相互之間的誠信至關重要。誠信是維持正常國際秩序和構建和諧世界的根本所在,是國際穩定的保障。聯合國國際法院前院長貝賈維(Bedjiaoui)法官曾指出,誠信能使一國預料其伙伴的行為舉止,國家遵守誠信就是考慮到其他國家的合法期待[2]。
本文將首先論述誠信在整個國際法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結合國際法學界公認的國際法基本原則的標準或要件,提出誠信不僅是一項具體的國際法規則,而且還是國際法基本原則的構成部分,同時又兼具一般法律原則的補缺和補充作用。條約是國際法的主要淵源之一和法律基礎,誠信在條約法中舉足輕重,為此,本文接下來的部分將透過國際司法機關或裁判機構的實踐集中探討誠信在條約談判、解釋和實施等環節中的適用。最后,本文將在上述諸方面論述的基礎上就國際法中誠信的定位、作用和意義得出若干概括性的認識。
二、誠信在國際法體系中的地位
(一)誠信是一項一般法律原則
誠信作為一項一般法律原則,起源于國內法,其適用由來已久,而且十分廣泛。有學者認為,羅馬法中的“善意”(bona fides)概念是誠信最直接的先驅[3]。至大約1450年,誠信已經在大陸法系和普通法系中得到廣泛的適用。值得注意的是,誠信通常不是作為一項獨立的具體規則予以適用,而是融入其他特定的類似或相近的規則之中,如良知、公平、衡平和合理,等等。在現代和當代社會中,誠信作為一項一般法律原則幾乎在世界上所有的民法典中都得到明確的確認,其實質就是“公平與公開交易原則”[4],尤其體現在合同法中,其要旨是合同的締結和履行必須基于善意或誠信。英國雖然沒有誠信的一般學說,但是衡平原則蘊含著誠信概念,而且誠信原則在一些特定類型的合同中得到確認,如保險合同。在美國,根據其《合同法重述》(第二次)的規定,“每一項合同給每一個合同方施加了善意和公平履行的義務”。
在我國民商法學界,誠實信用被認為是民法的核心,甚至被直接稱之為民法,尤其是在債法中認為是“最高指導原則”或“霸王規則”。1986年頒布的《民法通則》第4條規定:“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自愿、公平、等價有償、誠實信用的原則。”又如,1999年制定
的《合同法》第6條規定:“當事人行使權利、履行義務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第60條進一步規定:“當事人應當按照約定全面履行自己的義務。當事人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根據合同的性質、目的和交易習慣履行通知、協助、保密等義務”;第92條又規定:“合同的權利義務終止后,當事人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根據交易習慣履行通知、協助、保密等義務。”
研究表明,誠信原則的適用范圍已經超出了民法、商法等私法領域,如今在公法領域也有較普遍的適用。例如,行政法學界大都確認誠信原則在行政法中的適用,典型的例子是德國的行政法。不過,學者對于行政法適用誠信原則的理論依據還存在不同觀點,主要有私法類推說、一般法律思想說、法之本質說、法之價值說和委托理論說。近年來,國內已有從事稅法研究的學者發表觀點,認為誠信原則也適用于作為公法分支的稅法。稅收領域的誠實信用原則要求征納雙方在履行各自的義務時都應講信用,誠實地履行義務,而不得違背對方的合理期待和信賴,也不得以許諾錯誤為由而反悔。誠實信用原則的適用有利于保護當事人(征納雙方)的信賴利益。
綜上扼要梳理,誠信原則是世界上各大主要法系共有的一般法律原則。誠信原則之所以構成一般法律原則,既適用于國內法,又適用于國際法,其根本原因在于,誠信如同正義、公平一樣體現的是法的本質、精髓和基本價值。誠信原則作為國際法上的一般法律原則,其主要功能是解釋習慣國際法規則和條約條款,并在國際法規則缺失的情況下起到填補空白的作用。誠如國內民法學家梁慧星所指出的,“一般而言,法律條文均極為抽象,適用于具體案件時,必須加以解釋。進行法律解釋時,必須受誠實信用原則的支配,始終維持公平正義”[6]。這一精辟的斷言同樣適用于國際法的情形。
(二)誠信是一項習慣國際法規則
誠信作為習慣國際法規則由來已久。被公認為國際法鼻祖的格勞秀斯在其名著《戰爭與和平法》中就明確斷定,“誠信應得到遵守不僅僅是其他原因,還有為了和平的希望不至于泡湯。”[6]長期以來,雖然法學界并沒有就誠信的定義達成共識,但是這一法律術語在國內法和國際法的實踐中形成了三種不同的基本含義:其一,作為解釋法律的標準,即無論法律文本是國內法上的合同,或是國際法上的條約,都應該善意地依照其真正的精神進行解釋,而不是苛刻地解釋;其二,作為道德質量,即要求國內法主體或國際法主體的行為舉止忠實、衷心和誠實,信守自己的諾言;其三,它在一定的情勢中是一種錯誤和可以寬恕的信念,即特定法律情勢有效性的理由。
聯合國的一系列文件對誠信的反復重申同樣應被視為已確認誠信為習慣國際法規則。例如,聯大關于《天然資源永久主權宣言》第1803號決議宣稱“主權國家或在主權國家間自由締結之外國投資協定應誠意遵守”;聯大1970年《關于依聯合國憲章建立友好關系及合作之國際法原則宣言》第2625號決議(通稱《國際法原則宣言》)宣告“每一國家應依照一般承認的國際法原則和規則善意履行其義務”;聯大1974年關于《各國經濟權利和義務憲章》第2625號決議重申“真誠地履行國際義務”是“國際經濟關系”的基本原則之一;聯大1982年關于《和平解決國家間爭端馬尼拉宣言》第37/1015號決議要求“所有各國應秉著誠信按照《聯合國憲章》所載的宗旨和原則行事”,等等。
已有越來越多的條約明確地規定了誠信原則,它們可以集體地被視為對誠信這一習慣國際法的編纂。例如,《聯合國憲章》第2(2)條關于“一秉善意”履行憲章義務的規定;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105條規定締約國決定對公海上海盜船舶、飛機或財產的扣押等強制行動應受善意第三者權益的限制,第157條規定“管理局所有成員應誠意履行按照本部分承擔的義務,以確保其全體成員享有的權利和利益”,第300條規定“締約國應誠意履行根據本公約承擔的義務并應以不致構成濫用權利的方式,行使本公約所承認的權利、管轄權和自由”。《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6(1)條和31條要求所有的條約義務必須善意地解釋和履行。這些規定體現的是各國的普遍實踐,可被視為對誠信這一習慣國際法原則的宣告或確認。
誠然,并非所有的國際法律文件均明確規定了誠信原則,甚至更多的公約沒有對誠信作出明確規定。例如,在國際經濟法或國際私法領域,1955年關于國際貨物銷售適用法的《海牙公約》就沒有出現“誠信”這一術語;1978年的《代理法律適用公約》、1986年的《國際貨物銷售合同法律適用公約》、1988年的《聯合國匯票本票公約》等都沒有明確提及“誠信”概念。但是,這并不影響國際法律界一般都認可這些公約的解釋和義務的履行應遵行誠信這一習慣國際法規則。
(三)誠信構成國際法基本原則
誠信原則作為國際法各領域早已確立的基本原則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基本原則,已經是國際法律學界的普遍共識[7]。沒有這項基本原則,整個國際法就將崩潰。
首先,誠信之以所構成國際法的基本原則,歸根結底是國際關系的特點所決定的。國際社會基本上是一個橫向關系的社會,盡管在特定的區域社會形成了一定程度的縱向權力結構或超國家因素的治理結構(如歐盟)。在這個平行的社會結構中,國家作為主要的行為主體,彼此之間是一種平等的關系,相互無管轄權。一個國家的獨立和管轄權要獲得他國或整個國際社會的承認和尊重,除了自身具備國家的四個客觀要素(即確定的領土、定居的居民、政權組織和主權)之外,其政權必須在國內取信于民,即政權具有合法性和順應民心。在國際上,還必須取信于其他國家或國際社會,即國際誠信。國際誠信的建立既是單方面的,又是相互的:一方面,國家要靠自身的合法性或正統性和良好的國際形象或聲譽取信于其他國家;另一方面,其他國家真誠地表示承認該國家實體存在的合法性并愿意與之建立外交關系和其他正常的關系。
其次,誠信是國際交往與合作的基礎。德國著名哲學家和法學家康德( Kant)曾經將“信任”作為國家之間永久和平的六大先決條款之一[8]。在當代外交活動中,“建立信任措施”、“增進信任”和“建立互信”已經成為世界各國共同的呼聲[9]。在當代國際社會,各國不論政治、經濟、文化上的差異如何,真誠地開展合作不僅是各國的國際法義務,而且在各國的治理和全球治理中必不可少,勢在必行。
從國家治理層面來看,國家間的相互依存性決定了國家間誠信合作的必然性和必要性。相互依存作為現代和當代國際關系體系的根本特征,是指國際社會中不同角色(尤其是國家)之間互動的影響和制約關系,這種互動的影響和制約關系的程度取決于角色對外部的“敏感性”和“脆弱性”[10]。格哈特·馬利則把相互依存定義為一種復雜的跨國現象,它包含國家之間多層次、多方面的互動模式,“多層次”指全球、半球、區域、大洲的層次,“多方面”指政治、經濟、環境、技術、社會文化等方面。馬利還指出,相互依存是一個妥協的概念,它置于孤立主義和超國家主義之間。他還把相互依存分為四大類:安全相互依存、生態相互依存、經濟相互依存和政治組織相互依存,前兩大類關系涉及人類的生存,后兩大類的重點是國家的福利和政治的互動。資料來源:《相互依存論》(http://baike.baidu.com/view/1346296.htm)。
正是由于國家間的多層次、多方面的相互依存關系,一個國家自身的政治穩定、安全保障、經濟繁榮、社會發展和生態環境保護等目標的實現和活動的開展都不可能單靠“自力更生”,而必須與其他國家建立誠信合作的伙伴關系,實現國家治理的雙贏或共贏。
從全球治理層面來看,各種國際行為體之間的誠信合作是應對全球各種挑戰的基本路徑。一般認為,現代意義上的全球化,主要是指(但不限于)經濟活動的全球化,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雖然全球化在理論上一直分為支持、反對和折中三大基本派別,莫衷一是,實踐中從來就不乏反對甚至對抗之舉,但是國際社會呈現出的兩種基本現象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一是全球化的日益擴展和深化已經成為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二是各國面臨的許多“全球化問題”,如和平、安全、發展、能源、人口、環境、糧食、裁軍、發展、人權、法治等,單靠個別國家的努力已無法解決,各國和其他國際行為體必須基于誠信原則建立行之有效的各種全球治理機制來應對和解決全人類面臨的各種共同問題。
最后,誠信符合國際法基本原則的構成要件。國際法學者對于國際法基本原則概念的表述和理解并不完全一致,盡管一般都認可國際法體系中有基本原則和具體規則之分。例如,著名的英國國際法學家布朗利(Brownlie)使用的是“國際法一般原則”(general principles of international law)概念,“是指習慣法規則、第38條第1款第3項(意指《國際法院規約》——筆者注)中的一般法律原則或者是在現行國際法和國內法的類推基礎上通過司法推理得出的邏輯判斷。”[11]另一位著名的英國國際法學家凱爾遜(Kelsen)則將國際法基本原則稱之為國際法的“基本規范”(basic norms),意即“各國應按它們習慣的行為舉止行事”[12]。已故的著名意大利國際法學家、前南刑事法庭首任院長卡塞茲(Cassese)則采用“支配國際關系的基本原則”的表述[13]。我國20世紀80年代初的第一本國際法統編教材首次系統闡釋國際法基本原則,此后的各種國際法教科書都無一例外地統一使用這一概念。
至于在國際法體系中,哪些規范構成國際法基本原則,中外學界的列舉也有不同。布朗利列舉了同意、對等、國家平等、裁決和解決的終結性、協議的法律效力、誠信、國內管轄和海洋自由等原則。卡塞茲確認的國際關系基本原則有:國家主權平等、主權豁免與其他限制、不干涉其他國家內外事務、禁止武力威脅或使用武力、和平解決爭端、尊重人權和民族自決。施瓦曾伯格(Schwarzenberger)挑選的是:主權、承認、同意、誠信、自衛、國際責任和海洋自由。在中國的國際法學界,20世紀80年代初以前沒有關于國際法基本原則的系統闡述。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以王鐵崖先生主編的《國際法》為代表的中國國際法教科書確認《聯合國憲章》第2條規定的七項原則、中國與緬甸和印度共同倡導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以及1955年萬隆會議確立的十項原則構成國際法基本原則[14]。梁西先生1993年主編的《國際法》除了重申原有的國家主權平等、禁止使用武力或使用武力威脅、和平解決國際爭端、不干涉內政、善意履行國際義務和民族自決等原則外,首次將“國際合作”列為國際法基本原則[15]。隨著當代國際法的發展和中國國際法研究的深入,近年來中國的國際法學界有學者明確闡述“尊重基本人權”為國際法的基本原則[16]。
那么,在浩瀚復雜的國際法規則中如何甄別國際法基本原則呢?常設國際法院曾在1927年的“荷花號”案中將國際法原則界定為“所有獨立國家間有效的原則”,并且將這些原則識別為普遍國際法的原則。1955年,施瓦曾伯格在海牙國際法學院所作的“國際法基本原則”專題演講中所主張的標準是:它們構成國際法相關規則的“最高的共同分母”(the highest common denominator),此等原則中的每一項是源于眾多單個案件或具有明顯的更為有限范圍之法律規則的“抽象化和一般化”(abstraction and generalization)。在此基礎上,施瓦曾伯格還就每一項國際法基本原則提出了三條具體衡量標準:(1)它們必須對國際法具有特別的意義;(2)它們必須聳立于其他覆蓋廣泛的國際法規則之中,即“鶴立雞群”;(3)它們必須是任何已知的國際法制度必不可少的,或者如果它們被忽略不顧,就有看不見現代國際法的實質特征的危險。卡塞茲突出強調國際法基本原則“構成整個國際法體系的頂端(apex),它們組成高于一切的法律標準,被視為國際共同體的憲法原則”。我國國際法學者普遍將國際法基本原則的主要特征或構成條件闡釋為“國際社會公認”、“具有普遍約束力”、“適用于一切國際法領域”和“構成國際法體系的基礎”。由此,在國際法基本原則的識別標準方面,中國國際法學界的理解與西方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大體上是一致的,遺憾的是,我國學者對于國際法基本原則在整個國際法體系中效力的至上性還缺乏明確和充分的認識。
依照上述國際法基本原則的概念、特征和標準檢驗誠信原則,它完全符合國際法基本原則的特質。首先,誠信原則具備基本原則在整個國際法體系中的抽象性和一般性特點,即它的適用和約束力不局限于某個或某些特定的國際法部門或領域,而是覆蓋所有的國際法領域或部門。其次,誠信原則在整個國際法體系中處于最基礎和最根本的地位。沒有國家間的誠信基礎,就不可能有國際法規則和制度的存在;即使有國際法規則和制度的存在,如果各國或締約國不真誠地遵守或善意地履行其義務,既有的國際法規范和制度就會形同虛設,成為一紙空文,所以,誠信是國際法的內在本質和基本要求。最后,誠信原則在國際法體系中具有上位法的至高性,其法律效力優先于其他具體的國際法規則,而且一切與之相違背的具體規則應視為無效。需要指出的是,誠信原則效力的至上性與國際法中的強制規范并不矛盾:雖然國際法強制規范中有許多是具體規則,但其中有的規則
同時也是國際法基本原則;即使有些強制規范屬于具體規則,它們也基于誠信原則而確立、遵守和實施。
三、誠信在條約談判、解釋和實施中的適用
在現代和當代國際法中,條約是最主要的法律淵源之一,國際法主體之間權利和義務的確立也主要通過條約的形式表現出來。因此,在國際法體系中,條約法占據著基礎和核心的地位,而誠信原則又貫穿于一項條約的始終,特別是條約的談判、解釋和實施等基本環節之中。
(一)誠信在條約談判中的適用
以聯合國國際法院為代表的國際裁判機構在不同場合反復強調誠信在條約談判中的重要性。例如,國際法院在“核試驗案”中宣告:“創設和履行法律義務的基本原則之一是誠信原則,不論其具有何種淵源。”Australia v. France, ICJ Report, 1974:253, 268.
在1996年關于核武器威脅或使用的合法性問題發表的咨詢意見中資料來源:http://www.icj-icj.org/docket/files/95/7495.pdf.
,國際法院在分析關于締約談判銷毀核武器義務時強調,此等義務所依據的主要是《核不擴散條約》第6條,而該條規定“每個締約國承諾就及早停止核軍備競賽和核裁軍方面的有效措施,以及就一項在嚴格和有效國際監督下的全面徹底裁軍條約,真誠地進行談判”。該法院由此斷定,該條在《核不擴散條約》中起著關鍵作用,因為是核武器擁有國家和無核國家之間的一種妥協,正是這種妥協使得該條約得以誕生。于是,該法院認為,該條約對所有締約國施加的是一種雙重義務,即不僅要求它們就核裁軍誠信地舉行談判,而且要求它們善意地完成此等談判[17]。國際法院和其他一些國際裁決機構均在不同場合闡述了誠信談判的如下基本要素:
第一,具有意義的談判。國家間的締約談判必須實質上具有意義。在1969年北海大陸架案的裁決中,國際法院曾經指出:“談判方不僅僅是走一個形式上的談判過程,而是負有義務使其談判具有意義。”North Sea Continental Shelf Case (F.R.G. v. Den.; F.R.G. v. Neth.), ICJ Report, 1969, p. 47,para. 85.
也就是說,談判必須是實質性的,談判各方在談判中必須開誠布公,公開自己的立場,就談判的事項提供解決的方法、方案或建議,而不只是發表籠統的、原則性的表態。各方在真誠地表明自己的立場的同時,善意地對待對方或他方的陳述和觀點。
第二,達成妥協的意愿。任何條約,不論是雙邊的、區域的或是多邊的,歸根結底都是妥協的產物,而這種妥協直接來自談判各方的真實意愿。沒有妥協的意愿,談判各方勢必堅持己見,堅守自己的立場,其結果必然是談判或陷入僵局,或導致破裂。談判方有了妥協的意愿,就有可能靈活地調整自己的談判立場,盡一切努力達成彼此都滿意的結果。當然,誠信的談判義務并不要求談判方接受一項不合理的協議,但是,如果某一談判方“系統地拒絕考慮對方的建議或利益”[18],它就勢必違反了誠信談判義務。誠信甚至要求談判方“同意在談判期間中止充分行使其權利”。
第三,遵守程序要求。經過談判各方同意或接受的程序規則,無論是臨時的還是正式的,一經制定,談判就必須善意地遵守。談判方在無正當理由的情況下延誤談判或協議的通過,無正當理由造成談判破裂、非正常延誤,或不遵守已達成的程序,都構成誠信的違反。
第四,努力達成協議。在國際法中,誠信作為一般概念,是一項針對行為的義務,而不是一項針對結果的義務[19]。這就要求談判方,不論最終結果如何,首要的是認真談判,盡一切努力促使談判成功。例如,國際法院在緬因灣案中裁定,爭端各方負有義務真正地進行談判,以取得積極的成果。Gulf of Maine (Can. v. U.S.), ICJ Report,1984, p. 246, para. 87.
又如,1972年關于德國外債仲裁協定案裁定:“誠信并不隱含達成協議的義務,但隱含著為此目的認真地作出努力。”[20]然而,必須注意的是,誠信談判義務在不同情況下也會不一樣。根據反核武器國際律師協會、國際人權診所和哈佛法學院人權課程的聯合研究,在核不擴散條約制度下,《核不擴散條約》第6條的義務既指行為,又包括結果,即要求該條約的締約國不僅必須為消除核武器認真地努力進行談判,而且必須為此取得實際的結果。
(二)誠信在條約解釋中的適用
依誠信而締結的條約要在實踐中得到準確無誤的執行或實施,一個重要的前提是必須誠信地解釋條約。因此,作為習慣國際法的編纂,《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31(1)條明確規定:“條約應依其用語按其上下文并參照條約之目的及宗旨所具有之通常意義,善意解釋之。”有的國際法學者認為,“條約應依其用語……之通常意義”進行解釋本身體現的是“條約必須信守”原則。關于條約的誠信解釋與誠信履行之間的關系,羅森尼(Rosenne)認為:“每當使用‘誠信表述時,它就是這一義務本身與其履行之間存在的緊密聯系的一個指針,因為所展示的解釋并不是抽象地進行,而是在一個當事方或法院或法庭的決策過程中在義務的履行方面起著必要的功能作用。”[21]一言以蔽之,誠信解釋條約要求締約方或有權解釋條約者按照條約的文本母體和宗旨來斷定一項條約所要求的行為,與此同時,他們還必須考慮條約制訂后的相關事件和協議。
(三)誠信在條約實施中的適用
任何一項條約如果最終得不到締約方的善意實施,該條約就只是有關談判方之間達成協議的一種文字記載而已,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或價值。可見,條約的誠信實施是一項條約效力的關鍵,也是實現條約目的和宗旨的根本保障。正因為如此,《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6條以“條約必須信守”為標題,明確規定“凡有效之條約對其各當事國有拘束力,必須由各該國善意履行”,從而將這一習慣法原則予以法典化。
國際組織的章程通常特別強調誠信履行有關章程義務的重要性。例如,《聯合國憲章》第2(2)條要求“各會員國應一秉善意,履行其依本憲章所擔負之義務,以保證全體會員國由加入本組織而發生之權益”。現行的《歐洲聯盟條約》(合并版)第4(3)條對誠信實施條約義務有更為系統的規定:首先,“根據真誠合作原則,本聯盟和各成員國應充分相互尊重,彼此協助履行歐盟條約下的各項使命”;其次,“各成員國應采取適當措施,不問是一般的,還是特殊的,保證歐盟條約或歐盟機構之法規所產生的各項義務之充分履行”;最后,“各成員國應為歐盟各項使命的實現提供便利并且不采取妨礙歐盟宗旨之取得的任何措施”。《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16(4)條規定“每一成員應保證其法律、法規和行政程序與所附各協定對其規定的義務相一致”,雖然這里并沒有直白“誠信”措辭,但字里行間無疑包括誠信履約的內含。《國際貨幣基金協定》第1條規定“各會員國保證同基金和其他會員國進行合作,以保證有秩序的外匯安排,并促進一個穩定的匯率制度”作為該基金的“一般義務”予以規定,這里同樣隱含了這一義務的“誠信”本質。
國際法院曾經指出,“誠信原則使締約國有義務合理適用(一項條約),并以這種方式使其宗旨得以實現。”Case concerning the Gabcikovo-Nagymaros Project (Hungary v. Slovakia), ICJ Report,1997:142.
WTO爭端解決機構在不同案件的裁決中斷定WTO成員被期待善意遵守其義務。例如,在“歐共體沙丁魚案”中,上訴機構得出結論:“……我們必須推定,正如《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6條明確規定的約定必須信守原則所要求的那樣,WTO各成員依誠信受其條約義務的約束。而且,在爭端解決中,每一個WTO成員必須一如既往地推定另一個成員的誠信。”Appellate Body Report on European Communities-Trade Description of Sardines, WT/DS231/AB/R(09-26-2002).
在起草《維也納條約法公約》時,特別報告員曾就第26條規定的“約定必須信守原則”作出了更為精細的說明:“本來的意思是,一項條約必須得到適用和遵守不僅僅是按照其文字,而且還要依照誠信。不僅要遵守法律的文字,還要防止可能不可避免地影響它們履行條約的能力,這是條約締結方的義務。”[22]這就意味著:“一國即使沒有違反條約本身(即條約的文字),也可能違反善意履行條約的義務。例如,該國‘尋求避免或轉移它已經接受的義務,或間接地做不允許其直接作為之行為時,就可能產生這種情況。”[23]
四、結論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就國際法中的“誠信”得出如下幾點概括性的認識:
第一,誠信作為一種基本的法律概念,不屬于任何特定的人群、實體和社會所獨有。誠信是人類法律文化或法律文明的共同遺產,它與公平、正義一起構成法律的基本理念、核心價值和精神實質。
第二,誠信具有普遍性。雖然誠信起源于國內法,且主要適用于民法和商法領域,但是如今其適用范圍已擴展到包括行政法、憲法、稅法等在內的公法領域。更值得重視的是,誠信同樣廣泛地適用于國際法的各領域。與誠信在國內法學界受到普遍重視的情形相比,中國國際法學界對于誠信在國際法體系中地位和作用的認識,則難免有忽略之嫌。
第三,誠信在國際法淵源體系中具有雙重的地位。首先,誠信構成世界上各大法系甚至各國法律體系所共有的一般法律原則,在國際法的適用中具有補缺和補充的作用;其次,誠信構成習慣國際法的組成部分,且具有悠久的歷史。此外,誠信在現代國際法兩大基本淵源之一的條約中具有基礎和核心的地位,尤其體現在條約的談判、條約的解釋和條約的實施過程之中。
第四,國際法上的誠信既可以是特定法律部門的具體規則,又具有現代國際法基本原則的各項基本特征。也就是說,誠信具有國際法基本原則的抽象性,即它不屬于特定國際法部門和分支所獨有,而是適用于所有國際法領域,構成整個國際法的基礎,并且其法律效力具有上位法的至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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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Good faith is the common heritage of legal culture or civilization of mankind which has been broadly applied both in domestic law and international law. In positive international legal system, good faith holds an important position and plays an essential role: firstly, it is a kind of general principle of law commonly recognized by all legal systems in the world; secondly, it constitutes an integral part of customary international law; thirdly, it bears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fundamental principles of international law, namely, abstraction, generalization, universality and supremacy; fourthly, it is the foundation and core of treaty law, particularly in the process of treaty negotiation, interpret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Key Words: good faith; customary international law;basic principles of international law; law of treaties
本文責任編輯:邵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