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嬡
內容摘要:王國維“隔”與“不隔”的概念,出自《人間詞話》第三六、三九、四十、四一則。由于這一組概念從理論闡釋到批評實踐都帶有作者濃重的感悟傾向,缺乏嚴密的邏輯聯系,導致了對“隔”與“不隔”理解的多樣性,使其成為人們認識王國維詞學理論的難點之一。本文從詞源學及美學意蘊生成的角度探求其理論內核。
關鍵詞:人間詞話 隔 不隔
一,詞源學考證
“隔”與“不隔”是王國維“境界說”中一組對立而并存的審美概念,在《人間詞話》刊出稿中,“隔”與“不隔”就出現了九次之多。王國維雖以之作為評詞的術語,然并未給出明確清晰的界定。要了解這對概念,先要探源其本義。
“不隔”是一個復合詞語,它是由否定動詞“不”和形容詞“隔”所組成。要知“不隔”之義,必先知何為“隔”。經筆者查證,甲骨卜辭、鐘鼎文中并無“隔”字,“五經”中亦無“隔”字,《淪語》《孟子》《老子》《莊子》也未出現“隔”字。僅在《茍子》中出現了“堅白同界之分,隔也”之說。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隔,障也。形聲,從阜,鬲(ge)聲。”:清代郝懿行《爾雅義疏》釋“障”:“障畛皆有界限之義,界限所以隔別也”。可見,“障”和“隔”皆有“分界”之意。《說文解字》又釋“阜”:“阜,大陸山無石者”,即指無石的土山。清代康殷《文字源流淺說》分析“阜”,“代表山崖、石壁、高阜之形”,多用于“指各種地形,如險、阻、隔、障……”隔,從“阜”,表示與地勢高低上下有關。由此推知,“隔”的最初本義是指能起到分界、阻斷作用的類山體的地形。隨著語言的演變,才把起到間隔、阻攔、分界的物體都稱作“隔”。而由此出發,漢代以后的詩詞曲賦中,則引申出更豐富的含義。概略分析,“隔”之義主要有如下幾種:
(1)表“障”之義,如:
右有隴坻之隘,隔閡華戎。——張衡《西京賦》
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柳宗元侄小丘西小石潭記》
(2)表隔絕、斷絕之義,如:
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3)表不相合之義,如:
至于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為常。——顏之推《顏氏家訓》
(4)表抑制之義,如:
核小者,曰“益智”,含之隔涎穢。——《廣志》
(5)作名詞用,表“界限”之義,如:
褒貶不甚明,得失無大隔。——唐·魏玄同《請吏部各擇寮屬疏》
(6)表隔斷之義,如:
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杜牧《阿房宮賦》
上述所引,是幾種關于“隔”之義的用法,知“隔”之義。然后知“不隔”之義。
我國古代早期典籍中未見“不隔”之說,魏晉時出現“否隔”之說。《曹子建文集·謝鼓吹表》:“臣固文子曰:不為福,始不為禍。先今之否隔友于同憂。”然“否隔”并不等同于“不隔”。“否”、“隔”均指的是“閉塞不通”、“隔閡”之義,兩者構成了同義復合詞。而構成這一復合詞的“否”字,則是《周易》中的卦名,有否定、閉塞之義,描述了一種天地、陰陽、君臣、內外不能融通的狀態。可見“否隔”與“不隔”所表之義大相徑庭;而與“否”相對立的“泰”卦所指的“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的大和之美”,則與王國維的“不隔”之義相通。直到南北朝,“不隔”才作為一個獨立詞語出現在詩詞歌賦中,早期有鮑照《贈故人馬子喬詩》,“神物終不隔,千游儻還并。”此處“不隔”之義為相通,沒有屏障;“不隔”在唐詩中出現得更為廣泛,如李白《古風》十六“雌雄終不隔,神物會當逢。”杜甫《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寮三十雛》“昆侖峻恫顛,回首如不隔”。這里的“不隔”還都不是文學理論概念,僅僅是作為獨立詞語出現于文學作品中。
“隔”與“不隔”作為文學批評概念的出現,是在齊梁時代。首先進入文學批評領域的是“隔”。蕭子顯《南齊書·陸厥傳》中說到:“一人之思,遲速天懸;一家之文,工拙壤隔。”“懸”、“隔”意義相同,指距離遠,比喻相差極大。此處雖已涉及思維的問題,但還不算真正的文學批評。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外,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川。”中的“隔”則明確指創作思維不暢現象,可算作是文學批評術語了。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晴雪滿汀,隔溪漁舟”。此詩句作為批評之語,“隔”當指“分界”之義,而“隔溪漁舟”則指一種含混而朦朧的詩境。至宋代,阮閱《詩話總龜》有“詩不著題,如隔靴搔癢”之說,此語本于《五燈會元·康山契穩禪師》:“問:圓明湛寂非師意,學人因底卻無明?(康山契穩禪師)師曰:辨得也未?曰:‘恁么則識性無根去也?師曰:‘隔靴搔癢。”此后,嚴羽沿用這一說法評詩:“意貴透徹,不可隔靴搔癢;語貴灑脫,不可拖泥帶水。”皆喻用語、表意不貼切、沒有抓住本質。到晚清,劉熙載《藝概》用“隔”評價柳永《雨霖鈴》時說:“詞有點染,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此處的“隔”指由于阻擋所造成的語言不靈動,情景不統一的創作狀態。
以上引證,雖所取意義各不相同,但“隔”字已進入了文學批評領域。然而,“不隔”尚未進入文學批評的視野。王國維第一次將“不隔”引入文學批評,且不限于個別與局部的例證,而是與“隔”構成一組對立并存的審美概念,貫穿于其詞學批評實踐之中,使之成為以“境界”為核心的詞學理論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王國維不是簡單地使用“隔”、“不隔”的原義或引申義,也非全盤照搬前人的批評思想,而是在中西文化的結合上,賦予其獨特的內涵,使之成為文學批評的經典概念。
二、審美意蘊生成追溯
作為獨立的審美概念,“隔”與“不隔”確為王國維首創,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國古代詩論中沒有關于“隔”與“不隔”之意的論述,只是沒有“隔”與“不隔”的用語而已。換言之,“隔”與“不隔”作為理論概念,其生成有著漫長的歷史過程,從歷代文論可以找到其理論生成蹤跡。
陸機《文賦》論創作規律時,就提出“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而導致的“靡應”、“不和”、“不悲”、“不雅”、“不艷”的五種文病,這里所謂言、意、物之間的“不稱”、“不逮”與王國維所謂的“隔”其意相通。劉勰《文心雕龍-隱秀》稱“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劉氏之“隱”即追求言外之意,而“秀”則與王國維“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之意相通。鐘嶸《濤品序》對詩歌創作“用事”及“拘泥聲律”的批評,與王國維對用事、用代字造成“隔”的現象的批評亦是相通的;至于鐘嶸的“直尋”、“真美”與“自然英旨”之說,以及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的“近而不浮,遠而不盡”之論,都可視為王國維所倡導的具有自然真切、情景交融、意蘊綿長的“不隔”之論的前期積淀。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引梅堯臣之語:“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所倡導的直觀與含蓄相融合的表現手法,其實質就是王國維的“不隔”。嚴羽反對“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亦是反對用文字、用才學、用議論進行詩歌創作所造成的“隔”。張炎特立“清空”,即是不滿用事的“凝滯晦澀”,而“凝滯晦澀”即是王國維所說的“隔”。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一“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既上承鐘嶸的“直尋”之說,又下接王國維的“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之論。而王夫之弓l用佛學的“現量”之語,亦旨在反對“隔”,而倡導“不隔”,雖說沒有用“隔”與“不隔”之語,但對王國維“隔”與“不隔”之論的形成產生了直接的影響。馮鎮巒《讀聊齋雜說》:“諸法俱備,無妙不臻,寫景則如在目前”。雖是論小說,但亦可視為王國維論詞“不隔”說之先聲。朱彝尊《詞綜》“醇雅”之論,反對應酬之作,王國維所謂“詩詞不為美刺投贈之篇”方有可能“不隔”,應是承其而來。與王國維同時期的況周頤《蕙風詞話》指出:“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意不晦、語不琢,始稱佳作。”此處的“不晦”、“不琢”即與王國維所強調的“不隔”之論不謀而合。
從以上批評中,可見出“隔”與“不隔”這組概念其審美意蘊生成的歷史路徑。同時,不可忽視的是,西方文化對王國維“隔”與“不隔”理論的影響。專門從事王國維研究的佛雛曾明確指出,王國維“不隔”說源于叔本華藝術“直覺”論。所謂“直覺”或“靜觀”,即指審美主體為了達到對審美客體的把握,在審美觀賞時暫時忘掉個體的存在,精神進入“自由”狀態,全身心地投入審美觀照之中。對此,王國維在1905年《論新學語之輸入》專門予以解釋:“夫‘Intuition者,謂吾心直覺五官之感覺,故聽,嗅,嘗,觸,茍于五官之作用外加以之作用,皆謂之‘Intuition,不獨目之所觀而已。”可見他所倡導的“語語都在目前”的“不隔”理論,確是接受了叔本華直覺論的影響,并以“豁人耳目”豐富了直覺的內涵,使之涂上了中國民族文化的熏彩。
綜上所述,“隔”與“不隔”思想,建立在中國傳統文化基礎之上,經過歷代層層積淀而由王國維抉要而鑄就的美學術語,又把叔本華的藝術直觀說融入其中,它亦中亦西,但更多地帶有漢民族文化特色,既簡明又實用,言約而意長。當然,字源上的索解,不過為問題的認識提供了一些歷史信息,要真正掌握這對概念的理論內涵,還必須對其意蘊真切地感受,切實地解讀,仔細地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