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傳奇
工作第一年,乍暖還寒的初春。一日清晨,同事華姐走進辦公室,禁不住欣喜地道:“傳奇,你看到了嘛,校園操場南墻的那一排柳樹,新抽的枝葉像徐徐蒸騰起來的綠煙,簡直美得無法形容。”
華姐的家,與學校相鄰,和我們每早的行色匆匆相比,她總是優雅閑適地散步到校,五分鐘的路程,她習慣早行一步,從容走著,于是沿途風光便多了份一木一花草、一歲一枯榮的細微感受。華姐的描述,一下子令我心馳神往了:這樣的早春,那新嫩枝葉所氤氳的裊裊綠煙,該是遙看近卻無的吧?這綠煙日漸濃重,季節的流轉也隨之春深。
待到大課間活動,我伴在孩子列隊的左右,走向操場。遠遠眺望那剛抽芽的新柳,如煙如霧,若隱若現、實有似無地點染了人們心頭的一抹春色,仿佛一陣細微的風溜過,便會把她們吹得煙消云散、了無痕跡似的,這一念小小的擔驚受怕如投入湖心的一枚石子兒,驀地,漾成心湖上的一份喜悅,淺淺地推開層層漣漪,整個眼中的世界都變得澄澈透亮、無限柔情了。如同華姐所說,那份感覺言之不盡,似乎只可意會,無以言傳了。此刻,眼前這春柳如煙的景象,不是二月春風的剪就,也不是渭城朝雨的洗潤,比起詩詞歌賦中那些“折柳送別”的意象仿佛更多了些許的詩意,陶醉其中的我,隨之浮想聯翩。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中被傳唱流芳的詩句,每每吟誦都百感交集。古來征戰幾人回?那故土路旁的柳,見證了離人揮淚作別、前途未卜的征程。柳綠如煙,從飄絮到葳蕤,直至凋零寂寞,從春到冬,又幾度春秋,望斷秋水的,只是長亭更短亭的歸程,宋代魏夫人詞道: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折一枝柳等你,冒著雨雪也要迎你回來,和你共赴一場煙花三月的柳絮漫天。隔著千百年,我們回望這些當初并不見得浪漫的抒懷,這如煙的柳,曾寄予了古人多少的情思和希冀啊!
最多情的柳,該在沈園吧?想起了陸游和唐婉,這對有情卻終難眷屬的戀人。紹興乙亥歲,陸游與唐琬沈園重逢,該是相顧無言,抑或顧左右而言他吧。柳蔭之下,蟬鳴聒噪,一如內心的波濤洶涌,便相和成了《釵頭鳳》的絕唱。沈園一別——唐婉不久便郁郁而終——竟是永別。在前世,在夢里,或者在來生,我多么希望在風華正茂的年齡,他們的再度相遇能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身后是這如煙的青青柳色,隨風聚散,惺惺相惜,像是時光的荏苒變幻,一晃就相隔了四十多年,年逾古稀的陸游故地重游,觸景傷懷,留下了詩作《沈園》二首,其中“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道盡了詩人終其一生無法釋懷的相思和憾恨。
這輕盈婀娜的一株柳,被文人騷客一再寄托,它豈能載得動這萬丈紅塵的離愁別緒,只是在千百年后的今天,我一遍又一遍地追憶那些伊人天涯、兩情相望的過往,在這樣一個春柳如煙的晨光里,不覺莞爾。孩子看到我微微上揚的嘴角,不解我為何發笑。我默不做聲,用手指指不遠的柳樹,問:“看到了什么?”有機靈的孩子眼尖,驚奇而果斷地喊道:“柳樹上有綠色的霧!”一呼百應,孩子們紛紛為這一新奇的發現而手舞足蹈、歡欣不已。我說:“是啊,新抽的枝葉像霧,也像煙,看到沒有,好像風吹來就會吹散一般。”孩子們都拍手贊同,興致越發高了。“想聽一些關于柳樹的典故嗎?”我因勢利導調起孩子們的探知欲,幾乎異口同聲地喊道“想”。我便娓娓說起詩里詩外的故事,拋給孩子們一個引子便戛然而止,孩子們聽得起興,不住地追問:“后來呢?”“后話如何需要你們自己去續啦。”我故弄玄虛道。末了,一個女孩聲音細細柔柔地問:“老師是怎么發現這美麗景象的?”猝不及防,仍信口說出:“不要走得太急,把腳步放慢些,多觀察生活周圍的事情。”孩子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的,人生路上,不應總是車馬勞頓、俗務纏身,應像華姐那樣,在一個柳色如煙的春日清晨,賞心悅目地看著生命驛道兩旁的風景,自得一份愜意悠然。
此后每年冬末春初,孩子們總會嚷著不要忘記觀賞柳煙,偶爾會忘,孩子們便常常提醒。一來二去,竟變成了內心一份不自覺的等待。校園操場南墻的那一排秀頎的柳樹,儼然成為了我和孩子心中的一道風景。
前兩年校建,一年四季塵土飛揚的操場鋪設了塑膠,那些柳樹便魂斷在一個暮春的黃昏。那日,下班后,我繞道來到正在圍欄施工的操場,久久佇立在橫亙在墻角的柳樹枝干旁邊,淚眼模糊間,我如何也難以將樹的尸身,和記憶中那如詩如畫的柳煙關聯起來。柳樹,人們取“留”的諧音,希望美好的時光、溫暖的親情永駐心間,如今,我卻留不住這道風景了,正要傷感,卻在抬頭的瞬間,眼前依稀浮現出一派春柳如煙的氣象,我才恍然悟到,原來這些最好的時光早已定格記憶的珍藏里,從不會輕易離去。(作者單位:山東省青島市嶗山區登瀛小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