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中林



從一定意義上講,百年中國的現代化是思想啟蒙的現代化。這種啟蒙精神,激勵著時代的社會變革。
人的覺醒從來都是階梯式的,它不可能一躍登頂一蹴而就。在民眾國民性急需一場精神洗禮的當下中國,重喚啟蒙精神并未過時,并且其意義愈顯重要。這抑或是莞產音樂劇《王二的長征》帶給我們最深刻的啟發。
一部優秀的藝術作品,要叫好又叫座,必然要在思想的高度、內涵的厚度、藝術的深度以及制作表現形式的獨特性上達到與眾不同的高超境界。以此觀之,東莞原創音樂劇《王二的長征》則接近完美地將以上要素實現了統一。自2013年11月23日在東莞玉蘭大劇院首演以來,從全國30多家劇院連演60場的強烈反響來看,《王二的長征》作為中國首部以音樂劇表現長征題材的文藝作品,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征服了專業人士和廣大的普通觀眾。
思想深度:重喚藝術的啟蒙精神
從紀念長征80周年的創作初衷出發,音樂劇《王二的長征》不是簡單地重拾革命題材的舊瓶,而是通過與以往同類題材不一樣的藝術表現方式,再唱長征的正氣史詩,讓我們看到了一種重新審視人的價值、完成國民性精神長征的當代啟蒙精神。
以往的長征題材的文藝敘事,我們看到更多的是領袖和偉人史傳性的長征,而音樂劇《王二的長征》,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底層小人物王二在革命道路上的成長故事,以及由王二串起的一個個長征普通戰士共同演繹的志士悲歌,演繹和重申了人民群眾是創造歷史的英雄的微言大義和作品立場。
舞臺敘事中清晰的線性劇情,并沒有讓觀眾只顧及追求故事的離奇,倒是流線型的敘事模式比較明白地傳達出作品所承載的價值追求及理念主張。具體起引線作用的主角王二是個被迫逃離家園的長工,在路上遇到即將病逝的革命者“同志”,“同志”把僅有的一口干糧給了王二,并托付他將遺信交給其不能謀面的孩子。就是沿著這條線索,王二在履行送信的承諾中,無意中踏上了漫漫長征之路。一路上,王二認識了“文工團”“紅米飯”“漢陽造”“自由頌”“老革命”,等等,他們教會了王二識字,他們的身世與革命精神讓王二從一個大字不識有點“二”的小農民,逐漸成長為一名有一定覺悟的紅軍戰士。
今年“五一”期間,音樂劇《王二的長征》在北京保利劇院連續展演四場。無論是專業評論家還是普通民眾,在媒體的采訪和調查中顯示,觀眾感受最多的一個詞是“震撼”。這種震撼不僅源于該劇劇情內容的歷史厚度,以及其藝術表現力的崇高之美,也來自于作品用一種嶄新的藝術視角帶給當代人精神層面的祛魅和啟蒙。
對于《王二的長征》,評論界的聲音可謂見仁見智。許多專家讀出了這部舞臺藝術作品更深層的價值,爭議的聲音則更多的圍繞其表現形式和劇情設計。概而言之,劇目的贊賞者對其表里皆推崇備至,批評者則詬病于其舞臺呈現形式的非常規性。其實,該作的成功之處正是這種秉承藝術精神的多元審美空間,由于其跳出了音樂劇常規的線路,另辟蹊徑,以至于容易讓觀眾看到其別開生面的創新面影。
業內部分專業觀眾首先作如是說。董健,南京大學前副校長、教授,一位近80歲的老人,聽說《王二的長征》在業界反響強烈,5月2日專程從南京飛到北京,走進保利劇院觀賞該劇。
他的觀后感,第一個彈跳出來的詞就是“啟蒙”。他說,音樂劇《王二的長征》告訴我們的是“人要活得明白”,對舊的意識,要敢于說“不”。該劇所詮釋的是一個人從不明白到明白的意識形成的艱難過程,這就是長征精神。“這部戲倡導的就是要把窗打開,不僅讓更多的光進入知識分子層面,像王二這樣的人也都要進入,這是人的基本追求。”
王二的精神成長有一個過程,這是一個長征路的過程。董健還指出,啟蒙是以理性為核心,人要有理性。王二的成長就是從非理性到理性的過程,啟蒙就是獲得理性,學會提升。
南京大學教授胡星亮,他看到的是一個麻木愚昧的農民精神成長與覺醒。在長征當中,王二從別人的故事中慢慢地認識到革命的意義,長征的意義,人應該怎么活著,最后慢慢地成為真正的人。“他是寫人的長征,也是寫長征中的人,敢于說‘不,敢于追求光明,敢于追求自由,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它所詮釋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人的生命,有人的生存,有情感和精神,還有人文情懷,有高尚的理想等等,這是當下社會所需要的一種理想和信念。”
藝術向度:顛覆傳統的實踐創新
在5月2日至3日北京保利劇院關于《王二的長征》的專題研討會上,中國音樂劇研究會會長、作曲家王祖皆指出,“在紀念紅軍長征80周年之際,東莞推出了一部新穎、獨特、具有史詩性集聚震撼力的音樂劇作品 《王二的長征》,在娛樂至上、娛樂至死、精神萎縮、戲劇性社會現象普遍存在的當下,這部作品的出現顯得尤其難得。”
就藝術成就而言,王祖皆認為,音樂劇《王二的長征》有三個方面值得肯定和尊重。一是拓寬了音樂劇的表現內容。《王二的長征》開了先河,通過小人物,且用不同的表現方式表現大情懷,這大大改變了一般人認為音樂劇只擅長表現輕松題材的陳舊觀念。音樂劇同樣可以表現重大題材,同樣可以做到鏗鏘有力。二是拓展了音樂劇的表現形式。《王二的長征》摒棄了常規的模式,淡化了劇情、突出了人物,用歌、演、詠三種手段,以具有中國特色與精神特質的敘事方式,做出了一部特立獨行、別具一格的音樂劇,是之前國內外音樂劇中沒有見到的,形式感特別強。三是突顯了音樂劇的創新追求。音樂劇《王二的長征》是依靠創新意識催生出來的一部作品,而且這種創新從創編到舞臺表現都是全方位的。
形式承載內容,形式的獨特更能讓內容引起觀眾的共鳴。《王二的長征》在戲劇表現方式上,實際上采取了完全顛覆傳統的做法,以王二送信識字為線索,表現了立場堅定的王二,從普通的農民成長為真正的紅軍戰士,懂得了什么是革命,找到了長征的意義;另一方面,所記敘的每一位栩栩如生的人物,他們的形象和故事都充滿人性,對王二送信這條線猶如串聯珍珠項鏈,構成英雄群像群譜,自然地不漏痕跡地提煉和深化出全劇所蘊含的信仰和革命這一思想準則。
該劇形式上的創新,讓王祖皆感嘆音樂劇應該從描紅模仿中突圍出來,創造出中國真正的本土原創元素,“只有這樣才能讓音樂劇外來形式在中國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對于音樂劇《王二的長征》所作的藝術創新的嘗試,中國音樂劇研究會常務理事、總政歌舞團作曲家張卓婭,對該劇的曲作者三寶的求新圖變也表示鼓勵。她認為,“作曲家要堅持自己的格調和品位,這一點很不容易。”她還主張,藝術家應該是引領時代,創造時代,同時一定要尊重藝術的規律來做藝術。
主題高度:時代意義的價值闡釋
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長征作為中國人民頗具重要意義的事件,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漫長淬煉,民族精神由此亮劍而出。
從某種意義上講,長征是“中國夢”的象征。音樂劇《王二的長征》的盛大推出,正是以音樂劇藝術激發的正能量、以藝術的名義向“中國夢”致敬。
由此可見,音樂劇《王二的長征》的現實意義和社會價值,已極大地超越了該劇本身。正如王祖皆所言,由東莞市東城區制作的《王二的長征》就是以紅軍傳統和長征精神回應習近平主席的號召,重整民族精神,重建道德信仰,共筑中國夢的宣傳隊伍。
音樂劇《王二的長征》的藝術價值,成功地承載,表現了它的現實意義和社會價值,巧妙的戲劇結構和鮮活生動的人物設置,都為曲作者三寶的音樂提供了堅實、浪漫的撞擊心靈的創作空間。王祖皆說,基于《王二的長征》點燃的中國正義烈焰,激發了蘊藏在廣大群眾心里無窮的正能量。
東莞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是本劇的策劃、出品方之一,該局副調研員、東莞原創音樂劇的重要推動者周漢標,在回應王祖皆的評議時,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甚至一度言語哽咽。他說“王二的長征”和東莞這些年在打造音樂劇上的努力有著同樣艱辛的歷程,沒有幾個人知其背后的付出和曾經頂住的非議與壓力。因而,當他在聽到業界的肯定與鼓勵時,禁不住將一腔融“執著、堅毅、收獲、期盼”等五味雜陳的感受傾泄出來。在這次研討會上,這位政府文化部門分管藝術的官員漢子真誠自然地流露出內心最真實且柔軟的一面。
對于東莞近年以全新的模式探索性地推出音樂劇《鋼的琴》、《王二的長征》等作品的初衷與成效,周漢標用一句很感性的話揭其心聲:“其實,我們不能有太狹隘的價值觀。我們感覺到,東莞的文化假如能為中國文化多做貢獻,我們覺得就值了,至于我們承擔罵名或者其他,都不重要。”
剛任東莞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局長陸世強專程赴京觀看了演出,并在研討會上也感同身受地道出了東莞多年來在原創音樂劇方面的艱辛探索,成功的背后不知充滿了多少中國音樂劇人的情和淚。
東莞音樂劇人個性化聲音像在詮釋一種現象:當藝術遇到能觸動內心的知音時,可能表現出女人般的感性。這樣的人,南京藝術學院音樂研究所副教授、評論家滿新穎,也算是其中一位。
他在談論音樂劇《王二的長征》時,時常帶有幾分慣有的激動。南京藝術學院副教授滿新穎以“表現主義音樂劇力作”高度評價該劇。他曾為該劇撰寫專業評論并刊發于2014年《藝術評論》雜志。他指出,《王二的長征》“其超凡脫俗處就在于:作品以準確、鮮明的思想性、辯證的藝術獨創性和飽滿的戲劇張力清晰可鑒地敲響了‘剝奪記憶,歷史錯誤就會以新的方式再犯的警世鐘。它以國人并不陌生的現代革命歷史為題,以當代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擔當意識有智有勇地發出了‘小時代、‘懷疑主義時代的最強音”。
滿新穎對編劇關山的尊重和推崇幾乎達到敬仰的地步。他曾在一次公開場合談到,他先是知道《王二的長征》而后才認識關山本人。當一次無意中遇見編劇關山時,滿新穎的舉動令人驚訝。他對著關山說,“你就是寫《王二的長征》的編劇關山?你等著,你站好,我給你鞠三躬。”這就是一位專業歌劇評論家對該劇的態度,“他(關山)哭了,我也哭了。”
滿新穎認為,《王二的長征》最不同凡響之處就在于,劇作家有著辯證、積極的歷史觀,他沒做被動的接受或編年體式的編撰,更與實用主義的史學方法論劃出了界線,用這種史觀寫戲,其主動性和創造性才能破殼而出,羽翼豐滿,其戲劇精神因此也會更加堅強。
表現維度:兩種話語的轉換融合
音樂劇《王二的長征》給觀眾的感受是沉甸甸的,許多人能直接體會出該劇對現代社會及政治的警示和隱喻,讓人隱隱約約感到其中的含義是非常深刻豐富,而又意味無窮的。
《王二的長征》講述的是千千萬萬底層民眾創造的長征史。這部藝術作品滲透了歷史的真實。實際上,歷史不光是“上面的”領導人物創造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千千萬萬的紅軍戰士才是長征史的創造者和締造主體。
對此,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編輯部主任白云濤說,該劇反映了千千萬萬的紅軍戰士創造長征史一個縮影,這是一種藝術性的提煉。而這種藝術性的建構正是依托于其歷史真實性,同時它也讓今天的我們推進了對歷史的思考。
歷史上真正的不朽傳世之作,都是大時代的作品。一部藝術作品,如果將歷史、現實、政治、時代完美地結合起來,給現實以隱喻,才是屬于這個大時代的作品。以此而論,《王二的長征》這部音樂劇實際上也是歷史劇,同時也是帶點政治劇成分的劇作。該劇內容上的歷史厚重感與主流價值取向同藝術表現形式上的民間視角和大眾立場,實現了一次接近完美的聯姻結合,它讓我們看到政治話語與民間話語兩個話語體系實現了天衣無縫的對接、交織與融合。
在傳統的思維習慣中,政治話語或國家意識形態話語一般具有固定的范式和模式,嵌套進非人格化的政治修辭標準,以僵化和剛硬的形態呈現在民間話語面前。在國家主流價值觀的倡導與傳播過程中,或者由官向民的表達過程中,那些非人格化的藝術形態以自上而下的流程進行,會讓普通民眾有較大的距離感。倒是像《王二的長征》這部音樂劇,以新型的藝術表現形式打破歷史偉人、英雄的“高大上”等形象,讓當代人以平視的姿態去認識、感悟歷史,似乎是無動聲色地將國家主流價值精神植入到國民的文化基因里。
關于國家話語和民間話語兩大話語體系的關聯,《炎黃春秋》雜志副主編徐慶全作了一番闡述。他表示,他很高興從《王二的長征》中看到兩種話語體系交互的東西。劇中保留著主流話語體系中最典型的諸如“漢陽造” “老革命”等革命人物形象,而同時另一個民間話語體系的形象也能看到。當劇目出現第一個“人”字時,“我覺得比較震撼,在整個長征過程中,我們在重構長征的歷史當中,我們講到‘人了嗎?沒有,基本上沒有講到‘人。”
徐慶全說,“過去往往建立在意識形態之上的領導人的形象,沒有一個一個 具體‘人的形象。而王二,由于他有個體性格的一面,所以他比較真實,這是在這部戲中,對長征另一個話語體系和主流話語體系交會的另一個層面的東西,我想,這也更容易被廣大觀眾所接受。”
音樂劇《王二的長征》可以說為兩種話語體系的融合開辟了一條蹊徑。這種融合途徑,能給人帶來怎樣的審美感受和思想高度的啟發呢?在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居其宏看來,《王二的長征》是在一種“關系建立”效果下的現實主義,在“關系建立”的包裝下一種非常嚴酷的現實主義。它通過王二這一人物在長征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及遇到的各種各樣的人,揭示出中國共產黨、中國工農紅軍這樣一批由各色人等組成的隊伍,他們各自呈現不同的精神層面與精神歷程。這看起來沒有那種豪邁的英雄主義的張揚,但是,它有非常現實的殘酷的生活真實性和立體感支撐。
從啟蒙精神與當代價值呈現這個層面去解讀音樂劇《王二的長征》,實際上也是隱喻中國現代化建設的進程,始終是一部未竟的藝術之旅。正如“文工團”與王二道別時說的一句話,“長征結束了,可路還長著呢,我們得一直走下去。”而這句發人深省的話語,足夠我們一直思考玩味下去。
{專家聲音}
朱恒夫 上海大學教授:
第一,《王二的長征》藝術成就具有民族性。要扎下根,成為真正的民族藝術,必須民族化。《王二的長征》比之前的探索與實驗,有了更多的進步和發展。
第二,當代性。長征的題材,80年來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視界、不同的人物、不同的藝術形式進行或宏觀或微觀的陳述,可沒有一部作品像該劇一樣,以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視覺來表現這次改變了民族進程的壯舉。它表現的是精神層面的長征,這是最值得肯定的地方,那就是當代性。大書特書的是一個大大的“人”字,人的平等,人的自尊,人的覺醒,人的責任。
劉平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從“人”到 “不”、“火”、“槍”、“路”、“亮”,這些章節,我認為寫的是人的意識的覺醒。“紅米飯”寫的怎么讓人站起來,“火”是寫希望,王二結識了“紅米飯”以后,有了希望燃起了烈火,可以有很多臆想。“槍”是寫人的尊嚴,我們要想成為一個人 ,要想站起來,要想有希望,必須得有手段,那就得拿起槍。“路”是寫選擇,應該怎么走。“亮”是要找到方向,然后再穿插“詩”,“詩”寫的是追求,尤其是出生于資產階級家庭的知識分子的追求,是另外一種人物,但是他也有追求。“疼”是寫戰火之間的愛。“老革命”寫的是榜樣,榜樣的力量,對他的思想產生一種觸動,我怎么站起來,雖然我的背是佝的,但是人的自尊心是直立的,我不怕權勢,你打我、壓我,我都要這樣干。他是這樣的反抗力量。
胡應明 湖北藝術研究所所長:
這個時代需要一個形象,需要一個王二的形象,需要一個在接受啟蒙的、精神成長的形象,而且它需要一個現代的舞臺平臺。
長征中的王二,就成了這一個人的長征,盡管它是融入到我們長征的滾滾洪流之中,但是我們看到的是這一個人的長征。這是一個具體視覺意義上的長征,但是在其背后,我覺得這既是個人的成長史,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的一個革命史的延續。當我們在生活當中表現出種種無奈的時候,尤其是出現很多反諷、顛覆的想象的時候,我們自然而然地由劇中情節聯想到人生與社會生活中的諸多體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