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馬路

我叫柏安安，十六年前在南方的一個小鎮上誕生。我媽說我出生那天刮著大臺風，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我媽突然肚子痛，越來越痛，大有要生的趨勢，在馬路上卻怎么也攔不到一輛的士，最后是我爸背著我媽跑了兩公里路到達人民醫院，生下了我——這個故事我聽了不下18遍，早就無感了。不明白我媽為什么每次說起臉上都泛起那種柔軟和溫情，甚至略帶羞澀地偷偷看我爸一眼。這個畫面讓我頭皮發麻。事實上，我現在看她做什么都不順眼，我們已經三天沒說話了。原因是她發現了我早戀，我們大吵了一架后我摔門而去。三天后我回來就是現在這個局面了。這三天里我和我的男朋友分了手，去滿天星打了三個耳洞，住在我閨蜜家每晚穿著她的睡衣睡不著覺，然后收到我爸的短信，“妞妞，爸今晚做了你最喜歡的番茄炒蛋和糖醋排骨，快回來吃！”我終于抵不住美食的誘惑厚著臉皮回來了。

大部分時間我是一個人呆在自己的房間里，偶爾我表妹或小樹會在我這里過夜，偶爾我媽出差我會溜上二樓看電視看到兩三點。是這樣的，我爸、我媽、我弟都住在二樓，只有我一個人在一樓住——是我自己要求的，這樣自由得多。晚上出去也沒人知道。大概是從初三開始的吧，晚上我很難睡得著，有時候很困很累也睡不著，可能是我媽的各種營養餐給我補過了頭也說不定。我是從那段時間才真切體會到寂寞的滋味的。所有人都睡著了只有我醒著，我不想做卷子不想看書不想聽歌，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小伙伴兒，我望著天花板，無聊得發瘋。

在初三最后一段日子，我著實勤奮了一把，用的筆芯比我初中三年用的還多，反正睡不著也是睡不著嘛。果然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我考上了一中。為此我爸獎勵了我一臺三星智能手機。那時候智能手機剛開始流行，我很快迷上了看電影。每個深夜我把自己蜷縮在床上，靠著我的藍色枕頭，讓美麗的音樂和臺詞陪伴著我。

偶爾百無聊賴的時候，我也會去網吧玩。我就是在網吧認識蔡城的。那天學校因為要刮臺風而放假，我們歡呼著奔出校園——這是我最喜歡這個鬼地方的時候。臺風是在十一點半時來襲，我聽著網吧窗戶被臺風刮得砰砰響，這個世界仿佛搖搖欲墜，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我就是在興奮得無以復加的時候接到他的電話，他問我怕不怕，我說怕個屁，我想出去看看臺風。他說，我陪你。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并肩走在深夜刮著臺風的馬路上，我的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但我毫不在意，公路兩旁的梧桐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我越看越開心。他伸手過來牽我的手，從一開始的猶豫不定到緊緊相握。

我們不同學校，我一般是晚上等二樓關燈后偷偷溜出去和他見面。其實也沒什么可干，沿著公路一直走，在一家便利店門口一人吃一碗泡面，或者一起去網吧，他打游戲，我看電影。專注的男生最吸引人。我常常把電影開在那里，不知不覺地注視著他全神貫注打游戲的模樣。嘿，你知道我在看你嗎？你不知道。現在你的眼里只有那些呱呱亂叫的小怪獸。可是我不怪你，小混蛋。我被自己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柔情蜜意搞得十分不自在，于是我扯起左嘴角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的我有多快樂，我就像那個瞞著父皇母后在凌晨跑去小樹林跳舞的公主。一直都沒事的。

直到那晚我回來剛好碰到我媽下樓上廁所，我用鑰匙開門的時候她剛好站在樓梯口！完了！我心想。好死不死那晚他親我的脖子還留下了個紫色的印子，這下我媽更是一巴掌直接扇過來。

“小小年紀就學人家拍拖，三更半夜還出去鬼混，把肚子搞大了我看你怎么辦！”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憤怒的女人口不擇言，心里一點害怕也沒有。甚至有點同情她。何必呢？我談個戀愛而已，又不是殺人放火搶人家老公。然而我沒想到，我的戀愛這么快就夭折了——原因居然還不是我媽棒打鴛鴦。

在我離家出走的第二個晚上，在我越想越難過的那個晚上，在我感到無處話凄涼的那個晚上，我給他打了個電話，沒人接。五分鐘后我打了第二個，再五分鐘后我打了第三個。我突然間感到很冷，是真的冷，眼淚悄無聲息地砸了下來。很久之后他才回我電話，一開口便是他剛才打游戲升了多少級贏了多少裝備把多少人甩在了背后，我冷冷地打斷了他：“我們分手吧。”

就是這樣。既不好玩也不好笑，既沒有多狗血也沒有多深情。以前我跟我媽開玩笑說：“要是你發現我戀愛了你千萬別阻止我，那樣我就回不來了。”我媽當時答我：“那你不要被我發現。”我知道自己的，從小就是這樣，越不讓我干什么我就偏要干什么，老愛把自己的一腔孤勇當王牌使。更何況在這個不犯點賤不撒點野不搞點破壞就貌似發育不正常的青春期。

我現在很少三更半夜出去游蕩了，我把自己陷在那個矩形沙發上，當音樂充滿整個房間的時候，那樣的我很孤獨也很快樂。她不知道其實我知道，自從那次我離家出走回來后，她就經常在十二點多的時候坐在狹小黑暗的樓梯上，坐到一點多，然后回房間睡覺。就那樣默默地在黑暗里坐一個多鐘頭，只是擔心她的女兒再次出走。我看到她的黑眼圈都跑出來了，才發現自己原來那么心疼她。她本來就不年輕了，再被我折騰折騰，就更老了。我發誓不再惹她傷心，所以我不再讓自己在外面游蕩。我喝她熬的湯，稱贊她做的清蒸魚，耐心地聽她說話，認真地幫她把新長出的白發拔掉。當然了，吵架也依然是家常便飯。

有一次她問起我，當初喜歡那個男生什么？

我說，有一次刮臺風他陪我走了很長的一段公路，當時覺得刮那么大的風他還敢出來就覺得好喜歡他了。

是的。令我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一條深夜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