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木英+口述+周海濱+整理
胡木英在“紅二代聚會”上發言
2014年2月15日,在北京延安兒女聯誼會新春團拜會上,會長胡木英說,“馬年的到來,大家是否都感到了一股越來越強的清風撲面而來?以習近平為總書記的黨中央舉起了反‘四風、反腐倡廉和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的旗幟,向彌漫多年的歪風邪氣、向老虎蒼蠅們開刀,動真格的了……新一屆黨中央有了非常好的開局……當然我們也知道,多年積累下來的問題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特別像打虎拍蠅的對象都是黨內干部、政府官員。他們掌握執政大權,編織了各種關系網,形成了多個利益集團,盤根錯節,千絲萬縷的關系,牽一而動百!不像當年打土豪劣紳、日本鬼子、國民黨軍隊那樣敵我分明……這場斗爭極為復雜艱難,衷心希望我們紅二代認清形勢……傳承弘揚父輩共產黨人的革命精神,傳遞正能量,發現、扶持所有健康力量,不打橫炮、不幫倒忙、不信謠不傳謠、不干擾黨中央的部署,像父輩一樣,為了黨的事業,為了人民的利益,拋棄個人的、現在或歷史的各種恩恩怨怨,團結起來,為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中國夢而努力!”
胡木英,胡喬木之女,1941年生于延安。胡喬木被譽為中共黨內“四大筆桿子”之首,29歲到毛澤東身邊,從助手到“黨內一支筆”到“新聞大管家”,宦海沉浮50年,一度銷聲匿跡,直至鄧時代被重新啟用。
胡木英的講話,一石激起千重浪,尤其是“衷心希望我們紅二代……不打橫炮、不幫倒忙、不信謠不傳謠、不干擾黨中央的部署”,讓外界有了諸多解讀,甚至有媒體不惜從外地赴京采訪胡木英,并解讀這番話的用意何在(由于無關本文主旨,不再贅述)。
其實,京城紅二代舉行春節團拜,已經成為慣例,筆者數度受邀參加。團拜會上除了演講還會放映一部紅色電影,2014年放映的是紅色影片《周恩來的四個晝夜》,2013年則放映了《忠誠與背叛》,還多了一個唱紅歌《我是一個兵》的環節。正如張聞天之子張虹生先生贊賞的那樣,胡木英女士的組織能力很強,每年在八一電影制片廠的團拜會都有近千人參加,熱情高漲。
從《沁園春·雪》談起
筆者印象中的胡木英,對毛澤東推崇備至。“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這是毛澤東的名作《沁園春·雪》。由于這首詞入選中學語文課本,一些政要大賈又喜將其懸掛高墻,《沁園春·雪》乃成為流傳甚廣的一首詞。曾有人宣稱,這首詞實為胡喬木所作。
那是2009年前后,有人在網上發帖說《沁園春·雪》是胡喬木的詞作。網文言之鑿鑿地說:“胡喬木在《炎黃春秋》發表的訪談錄中說《沁園春·雪》為他原創,毛改動四個字,以毛的名義發表,后據為己有,毛死后,胡喬木公開澄清說《沁園春·雪》是他原創的。在訪談錄中,胡喬木還說《矛盾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完全是他執筆寫作的,毛澤東只是簽個署名而已。《沁園春·雪》公之于世的時間是1945年9月,為毛澤東在重慶談判期間。根據《炎黃春秋》《百年潮》的報道,這首詞作是胡喬木原創于1942年。劉少奇為了‘包裝毛澤東,就要求是自己秘書的胡喬木,把《沁園春·雪》交給毛澤東。毛改動了四個字‘原馳蠟象,就成了毛的詞作。1945年9月,《新華日報》以毛澤東的名義發表《沁園春·雪》時,把時間‘倒填為1936年。”
2009年10月初,又有署名為“羅冰”的文章《毛澤東選集真相》在一些論壇及多家海外中文網站被轉載,文章稱:“《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的160余篇文章中,由毛澤東執筆起草的只有12篇”;對于《沁園春·雪》,文中說:“胡喬木提出毛澤東著作中三篇名作《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為人民服務》,甚至毛澤東詩詞中最有代表性的《沁園春·雪》都是出自他的手筆,并要求恢復用他胡喬木的名字。”
為此,筆者查閱《炎黃春秋》歷年雜志,發現并沒有這篇訪問胡喬木的文章,也未曾發現有人在此發文考據《沁園春·雪》作者。由于上述網文作者沒有說明該訪談錄發表在《炎黃春秋》何年何期,為防止查閱過刊有紕漏,2014年2月16日筆者致電《炎黃春秋》雜志副總編輯徐慶全先生詢問。他很堅定地表示,沒有刊發過類似文章。此外,胡喬木從未擔任過劉少奇的秘書,“包裝”之說子虛烏有。
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央黨校新聞發言人曾就“毛澤東選集真相”“《沁園春·雪》著作權”進行了回應:“這都是謠言。胡喬木從未提出過要對毛澤東著作的署名問題進行審核。胡喬木生前倒是多次說過,毛澤東經常為他修改文章和其他作品。”
2009年11月10日,筆者就此訪問了胡喬木之女胡木英。她是國家工商總局的退休干部,住在高大喬木掩映下的萬壽路。這天的北京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很適合談論《沁園春·雪》的話題——
周海濱:有人說《沁園春·雪》是你父親寫的?
胡木英:不是。父親沒參加過長征,壯麗景觀沒經歷過,這不是憑想像就能寫出來的,而且按照父親的性格,他不會寫出主席那樣的氣魄。
胡木英說,父親不健談也不愛聊天。散步時也不大理我們,總是自己想自己的事情。在胡木英看來,父親的性格是沉默而內斂的。楊尚昆在《我所知道的胡喬木》一文中評價,“他一介書生,清秀文雅……并不說話。”
此后,在多個公開場合,她都強調了《沁園春·雪》不是父親胡喬木所填詞作。在2011年《胡喬木:中共中央第一支筆》的發布會上,又有記者拋出這個問題。她在現場回答說:我記得通過周海濱回應過這個問題,父親是寫不出這樣的作品的,這個說法是謠傳。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認為“詩者,人之性情者也”。性情溫和的胡喬木與《沁園春·雪》的作品性情相距甚遠,1946年其夫人谷羽到華東參加土改,胡喬木寫下婉約清新的新詩《人比月光更美麗》:“晚上立在月光里,抱著小孩等著妻。小孩不管天多遠,伸手盡和月亮玩。忽見母親悄悄來,歡呼一聲投母懷。月光美麗誰能比,人比月光更美麗。”
此外,查閱資料顯示,《沁園春·雪》寫于1936年(丙子年)2月。筆者查閱《毛澤東年譜》,確有1936年2月上旬,毛澤東在陜西清澗縣準備東渡黃河時遇大雪的記錄。endprint
甫時,胡喬木還沒有來到毛澤東身邊當秘書,奉調延安是1937年7月的事。
“我是1941年1月23日生于延安。我出生半個月左右,父親就去給主席當秘書了。”胡木英說。當時,胡喬木和夫人谷羽住在延安大砭溝的窯洞里,澤東青年干部學校就在大砭溝,中共中央宣傳部、中共中央組織部也在那里。1941年2月,中共中央秘書長王若飛來到胡喬木所住的窯洞,“你發表在《中國青年》雜志上紀念‘五四運動二十周年的文章,陳伯達看了,很欣賞”。于是,陳伯達將文章推薦給毛澤東看。毛澤東看后說,“喬木是個人才”。那時,陳伯達擔任毛澤東的政治秘書,他跟胡喬木并不認識。通過陳伯達,毛澤東點將胡喬木當秘書。
不僅當秘書的時間不相吻合,而且胡喬木嘗試寫詞的時間也不吻合。程中原在《胡喬木的詩詞情緣》中說:“胡喬木重新拿起詩筆,已經是1964年了。這時他用心著力寫的不是新詩,而是舊體,而且是他一直沒有嘗試過的體裁——詞。”1964年歲末,胡喬木的《詞十六首》由毛澤東定稿,1965年元旦在《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第一期同時登出。
1965年1月21日,胡喬木曾回信讀者:
耿慶國同志:
一月十日來信收到。你在畢業后決心服從國家的分配,到黨最需要的任何地方去,搞一輩子革命和建設,這個志愿很好,祝你成功地實現你的愿望。你對于我的幾首詞感覺興趣,因而問起我以前寫過的能不能發表。我告訴你吧,以前我沒有寫過詞,這次發表的是我初次的習作。以后可能還寫一些或發表一些,但這現在還不能決定。當然,我以前曾經讀過一些詞,作過一些初步的研究,否則是不會一下子就寫出來的……
胡喬木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一日
“我告訴你吧,以前我沒有寫過詞,這次發表的是我初次的習作”——顯示了這是胡喬木小試牛刀之詞作。
胡木英說,1961年,胡喬木因神經衰弱只能休養,才開始寫詩詞,“父親寫完詩當然想請詩作高手毛澤東改。毛澤東也很樂意改父親的詩,改得很仔細”。毛澤東收到“詞十六首”后曾悉心修改,如《菩薩蠻》其五,原句為“新湯舊藥,無多滋味,怎堪久煮?”毛改為“膏肓病重,新湯舊藥,怎堪多煮?”對于毛澤東的改筆,胡喬木也同毛商榷。1965年1月,胡喬木又寫成“詞二十七首”,毛澤東收到后看了兩遍。覺得新作“較前十六首略有遜色”,沒有動手修改。胡喬木聽取郭沫若等人的意見,花了好幾個月工夫,精心修改,再次送毛澤東閱正。毛悉心批改后于9月5日回復胡喬木:
這些詞看了好些遍,是很好的。我贊成你改的這一本。我只略為改了幾個字,不知妥當否,請你自己酌定。先登《紅旗》,然后《人民日報》轉載,請康生商伯達、冷西辦理。
毛澤東這次修改六處。胡喬木又作了一些修改,另補送近作七律五首,合其為“詩詞二十六首”,于9月10日致函康生,請他代轉主席。毛澤東在9月15日又閱改一過,在幾處特別滿意的地方,寫上“改得好”“好句”“好”等批語,凌晨3點改畢,給喬木一信,說:“刪改得很好,可以定稿。”這樣,胡喬木的《詩詞二十六首》就在1965年9月29日的《人民日報》和10月1日出版的《紅旗》雜志上發表。(程中原《胡喬木的詩詞情緣》)
1966年7月底,江青把胡喬木送詩詞給毛澤東修改作為一條罪狀,在中央文革小組的會上當面指斥:“你的詩詞主席費的心血太多,是給主席找麻煩,簡直是主席的再創作。以后不許再送詩詞給主席。”胡木英記得父親從這之后就沒再寫詩詞了,“到1980年代后期寫了一些,但也比原來少多了”。
跟著主席進了中南海
1949年6月,毛澤東離開香山雙清別墅進駐中南海豐澤園。作為毛澤東秘書的胡喬木,亦隨之搬進中南海。
胡木英一年級還未讀完,便隨學校來到了北平,學校也改名為中直育英小學。學生主要是中央領袖、部分領導干部子女和部分中直機關干部職工的親屬子女。“那個時候學校里大家都不知道你父母是誰,老師也不讓大家問,大家也沒這個習慣問;誰的父母官比誰的父母官大什么的,這些概念都不存在,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革命的后代。后來大一點了才知道,哦,原來他的父親是誰,他的父親是誰”。
胡喬木的家在春藕齋西邊的靜谷,同住在靜谷的,還有由胡喬木推薦當了毛澤東秘書的田家英。靜谷緊鄰毛澤東起居的院落。作為毛澤東得力的兩個大秘書,胡喬木、田家英都居住在這個園子里。
然而,父親在胡木英的眼里依然是忙碌的。“父親工作忙,我們見面很少,見面時間最多是在飯桌上,當時我在育英小學寄宿,兩周回一次家。1951年他因胃潰瘍做了手術在家養病及節假日期間,我們就陪他散步劃船”。
此時,胡喬木雖然仍是毛澤東的秘書,但是秘書的角色在褪去。胡喬木先后擔任中宣部副部長、新華社社長兼總編輯、新聞總署第一任署長,后又任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在中南海居住的人絕大多數都和胡喬木認識,但胡木英看到與父親交往較多的是凱豐、林默涵、張際春等人,他們都曾在中宣部任職。
1951年6月,在中國共產黨成立30周年前夕,胡喬木夜以繼日地為中共中央寫作一篇后來被稱為“黨史《史記》”的文章。“父親坐在放滿涼水的澡盆里,趴在一塊木板上寫”,由于胡喬木對中國共產黨30年的歷史非常熟稔,“這篇長文他只花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寫成了”。
楊尚昆回憶說:“主席看了十分滿意,說不要作為中央領導人的講話稿了,就以‘胡喬木署名發表。這就是《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用個人名義發表,并不是胡喬木自己要逞英雄,完全是毛主席決定的。時在建國初期,效果極好。”1951年6月22日,《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發表在《人民日報》上,新華社全文轉發,全國各地報紙全文刊載,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全文廣播。另外,人民出版社還印行了單行本。“此書再版多次,每次再版父親還要‘精雕細刻一下”,胡木英說。
1950年下半年到1954年,胡喬木家又搬到了懷仁堂南面的頤園,與彭德懷住的永福堂僅隔著增福堂一座院落。胡木英對彭老總家的地圖記憶深刻,一次她隨父親到彭老總家,看到辦公室一個巨大無比的地圖,占據了整整一面墻。縣、區、公社,甚至更小的區域單位,都標得清楚細致。“我后來才知道,軍事地圖才是那樣詳盡的”。endprint
十年休養
一次,胡木英陪父親乘車外出,返回中南海后司機直接送他們回家。這時,前方有個穿裙子的中年女子正在汽車道上漫步。司機感覺行車間距夠用,沒有減速就直接開了過去。
轎車從她身邊掠過一刻,她嚇了一跳,非常不滿地向車里瞥了一眼,胡木英也嚇了一跳——那是江青。
胡喬木批評司機:“你完全可以放慢一點速度嘛,回家又不是趕什么急事。哪怕跟在她后面慢慢走,也用不著這么超過驚嚇著她。”
“那是一位老司機,父親從未如此嚴肅地批評過他。父親和江青打過許多年交道,了解她的性格脾氣,擔心會節外生枝。但‘文革伊始,還真是江青首先向我父親發的難。”而江青發難的理由就是胡喬木讓毛澤東改詩。
1961年胡喬木兩度到湖南調查,深入到了毛澤東的老家韶山,如實向毛反映了農村人民公社存在的嚴重問題。這時的胡木英已被中國科技大學錄取。然而,讀了一個學期后,因病休學。于是,胡木英跟著父親在湖南考察了近兩個月,目睹了父親另外一次批評人。
“那是在湘潭縣,從農家搞完調查出來,看到一位從寧鄉縣討飯到湘潭的姑娘。她那時17歲了,可皮包骨頭、身材矮小,看上去也就10歲左右”。胡木英剛調查的那家農戶,拿出一碗飯菜給姑娘,她馬上狼吞虎咽吃了下去。胡木英問了姑娘才知道她父母都死于饑荒,已經是孤兒,在當地靠撿野菜充饑,可大隊干部不允許,不僅毆打她還踢壞了菜籃,當地待不下去,她就逃出來討飯。說完,姑娘就走了,誰也不知道她還能活多久。
胡木英回去后向父親談起這件事,父親責怪她沒處理好,沒幫姑娘找個安身的地方。“只了解了問題,沒有解決問題”。在這之后不久,胡喬木聽到調查組關于湘鄉縣也有餓死人的事,而且比原以為情況比較嚴重的寧鄉縣更甚,干部卻不敢向上反映。他立即改變自己原工作計劃,親自到湘鄉去做調查。縣里的領導向胡喬木匯報時,還敷衍說不知有死人的情況。胡喬木發火了。
當晚,胡喬木給毛澤東寫了一封長信,毛澤東看了胡喬木的信,4月15日將此信批轉湖南省委書記張平化。“主席采納他和其他同志的意見,在農業六十條中,把辦公共食堂這一條實際上取消了”。至1961年4月21日,韶山公社的食堂幾乎全部解散。
1959年廬山會議,胡喬木贊成“成績講夠,問題講透,前途光明”的指導思想,對印發彭德懷同志的信,把會議的方向根本改變并不贊同。后期要他起草決議,他不贊成把彭德懷等同志的問題說成是反黨集團。
楊尚昆回憶說:“在他(胡喬木)那個位置上,有許多事情確實也很難辦。廬山會議后期,少奇同志同他有個談話,意思是還要寫一個反對‘左的文件。他在當時的空氣下,不敢去跟主席說。武昌會議要公布糧食生產數字,這個數字水分較大,陳云同志主張不公布,要他轉告主席,他也不敢去跟主席說。三年困難時期,左傾的毛病暴露無遺。毛主席怪喬木:為什么不跟我說向我報告(副主席的話你有什么權力不報告)。平心而論,那時就是報告了,恐怕也不會有什么好的效果。喬木受批評后,有點想不通,加之長期勞累,身體本來就弱,結果他的神經衰弱癥越來越重,只能長期休養了。”
1961年6月17日,胡喬木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要求長期病休。毛在閱過病假函后,很快復信:“你須長期休養,不計時日,以愈為度。曹操詩云:盈縮之期,不獨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你似以遷地療養為宜,隨氣候轉移,從事游山玩水,專看閑書,不看正書,也不管時事”,“作一、二、三年休養打算”,“如你轉地療養,谷(指胡妻谷羽——編者注)宜隨去。”
“父親的患病和他的特殊工作狀態有關。毛主席喜歡晚上工作,有些事想起來了,就一個電話把父親召去。特別是后來,父親神經衰弱,睡眠要靠安眠藥,有時剛吃下安眠藥,主席電話來了,又得把父親弄醒。到主席那里常常是一談兩三個小時,談完回來,卻再也無法入睡了。”
胡喬木從此離開了黨內的理論核心,因而也就未參與“文革”前的一系列重大政策文件的起草和制定等工作。
“1966年6月父親從杭州回來,匆匆忙忙地跟主席見了一面,主席讓他到北京后‘多看、少說”。毛澤東知道,胡喬木是“一介書生”,一旦說出不合時宜的話,定然惹火燒身。1967年1月17日,病休的胡喬木還是受到了沖擊。
這天上午十時多,北京郵電學院紅衛兵來到胡宅。把胡喬木押上一輛敞篷大卡車,在凜冽寒風中,在高音喇叭不斷呼喊“打倒胡喬木”口號聲中,來了一次“街批”。第二天,中國科學院“紅旗總部”派人前往北京八寶山,砸了胡喬木父母的墳,甚至把他父母的頭顱從墓中取走。
“那時候我弟弟在北京郵電學院,北京郵電學院的黨委書記夫妻跟我父母很熟,兩家往來挺多的。父親到郵電學院看看大字報,說了一些話,本來就是一般的談話,在‘文革中成了問題了,被稱為‘保皇派”。
胡木英說,北京郵電學院的造反派就開始揪斗、抄家,家里的藏書被造反派拉走一部分。“郵電學院開了個頭,之后造反派開批斗會,只要跟父親沾著邊的,就都拉著他去”。
持續的肉體和精神折磨到1967年的“五一”才峰回路轉。這一天,毛澤東突然提出要去看望胡喬木,雖然沒有看成,但是紅衛兵們也不敢去批斗了。
據說,毛澤東見到胡宅墻上北京郵電學院紅衛兵5月1日凌晨所貼“打倒胡喬木”的大字標語,知道胡喬木住此。“五一看煙火,主席路過南長街來我家,之前汪東興先來看路線、周圍環境。那天晚上全家很興奮地等著主席來,結果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中央警衛團副團長張耀祠陪著主席,到一個常年不開的門前面按鈴,最終就錯過了”。胡宅有兩扇大門:朝東的大門,是原先大使館用的。自從胡喬木搬進去之后,東大門一直緊閉著,從未啟用。胡家平時進出,走胡同朝北的大門。張耀祠敲了一陣子,四周許多人跑過來,圍觀毛主席。張耀祠見無人開門,加上圍觀者迅速增加,毛澤東只得吩咐開車。
“總理抓住這個機會,讓中辦下了個文,說以后不準揪斗胡喬木了,有問題在家里提問。要沒有這一下子,父親可能就不行了,他本來當時身體就不好”。關鍵時,毛澤東的這個舉動救了胡喬木。endprint
1976年,毛澤東去世。胡喬木沒有想到,10年前的那次見面,是與毛澤東的最后一次見面。“父親提出去作最后的告別,但是無論怎么請求,中央文革小組就是不讓去。父親跟主席這么多年,對主席有很深的感情。他就給江青寫信,但最后江青還是拒絕了”。“文革”后,這又成了他的罪狀,被人抓住這個小辮子不放,說“胡喬木給江青寫效忠信”,以此為由反對起用他。
近觀胡喬木
胡喬木對生活的要求并不高,看書是最大樂趣。
“父親的生活很簡單,不工作的時候就看書,各方面的書都看,歷史、自然、哲學、文學,古今中外的書都看,還有政治方面的書也看”。胡木英回憶說,父親看書很快,挺厚的書沒兩天就看完了。也有看得慢的,比如思想史、哲學方面的。
胡喬木還喜歡藏書。“各個出版社出新書,經常請他看,他自己也經常去書店買,尤其是舊書店,包括語言文字方面的,像有一本音樂辭典,他也買。”
“父親只要一去外地,從不去逛街,就去舊書店淘書,每次回來都帶幾摞書”。胡喬木的藏書最后達到了4萬余冊。1995年12月,胡喬木生前藏書分別捐贈給中央檔案館、當代中國研究所和江蘇省鹽城市。
胡木英印象中的父親總是在奮筆疾書。“父親總趴在辦公桌前,寫呀、寫呀,從我剛有記憶,在延安的窯洞里,父親穿著厚厚大大的灰色棉衣,坐在小方桌的煤油燈下寫著;進北京城后,坐在長方形辦公桌的電燈座燈前,他在寫著,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還要人扶他半靠著坐起,伏在我們支在他面前的玻璃板上,顫顫抖抖地寫出了向巴金祝壽的賀電,雖然他記錯了日期……他一生到底寫了多少文字,恐怕無法計算得出來了”。
“文革”期間,胡木英和父親分開了很長時間,父親一個人在家,孩子們每次回家,都能強烈地感覺到父親喜悅的心情,他雖然嘴上不說,神態、語氣都顯得很高興。“我們心里清楚,他受了很多苦很寂寞孤獨,但從沒在孩子面前表露過”。有一次,胡木英幫父親換床單、洗衣服……收拾收拾,父親喃喃地說“這才像家啊!”
胡喬木曾說,“‘文革這幾年我就是被冷藏起來了”,當時因為周總理的批文,1967年5月后,他沒再挨斗,但是也不能出去,只能在家里賦閑,看看書,別的事情也做不了。那期間他又系統地看了一遍馬列、《資本論》。
喜歡文字的胡喬木,給孩子取名字卻有點讓人意外。胡喬木給胡木英姐弟三個分別取名:勝利、幸福、和平。“我的名字叫勝利,意思是希望共產黨蘇聯能夠勝利。弟弟是1944年出生的,當時大生產運動見成效了,能夠自力更生,豐衣足食,比前幾年好多了,就叫幸福。小弟弟是1950年生的,當時有一個亞洲太平洋地區和平會議,畢加索還畫了和平鴿”。
后來,胡喬木并沒有要求子女改過名字。胡木英1960年上了大學,覺得再叫勝利不太好聽,給人感覺就是個小孩名,主動提出要自己改名字。她從父親母親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父親胡喬木取一個“木”字,母親李桂英取一個“英”字,這樣連起來就叫胡木英了。“弟弟改名的時候,父親就讓他跟著我改,就叫胡石英”。
1963年夏天,胡喬木帶三個孩子來到中南海游泳池和毛澤東一起游泳。毛澤東問起了三個孩子的名字,胡喬木還是說著原名。毛澤東評價道,“‘勝利當然很好,‘幸福也不錯,只是‘和平不‘和平!”。毛澤東隨口而出的戲言,使“和平”心中不安。回家之后,這孩子宣布自己不再叫“和平”,而是改名“海泳”——取自“中南海游泳池”,以紀念毛澤東在中南海游泳池說的那番話。
這樣一來,胡喬木全家都改過名字。胡喬木的原名也不是來自《詩經》,叫胡鼎新,但喬木的筆名他很早就用了。胡喬木與李桂英結婚后,讓妻子改名谷羽,“谷羽”出自《詩經》“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山谷中的小鳥遷于喬木,和父親很配,特別有詩意”。
喜歡和知識分子在一起
在胡喬木眾多知識分子朋友中,季羨林是不同于眾的一個,因為兩人曾是清華大學同學。“父親對季羨林的專業很感興趣,后來主動看望他”。
1930年夏,季羨林與胡喬木同時考入清華大學。當時,胡喬木考取的是物理系,但因喜歡文科,入學后隨即轉進了少時就鐘愛的歷史系。18歲的胡喬木是清華園內的活躍人物,當時19歲的季羨林在外語系。“父親在學校時候就與季老認識,還動員他參與革命活動”。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當時名為胡鼎新的胡喬木,因參與并領導北平學生游行示威,進了北平市警察局的黑名單。他不得不中斷在清華的學業,先是調到共青團北平市委擔任市委委員、宣傳部長,后又離開北平,回家鄉鹽城隱蔽。從此,胡喬木與季羨林中斷了聯系。1935年,季羨林去德國留學,一去十年,胡喬木也去了延安。
季羨林1946年回國,三年后解放軍進入北京城。就在這一年的春夏之交,季羨林忽然接到一封從中南海寄出的信,開頭就說:“你還記得當年在清華時一個叫胡鼎新的同學嗎?那就是我,今天的胡喬木。”他在信中告訴季羨林說,現在國家需要大量的研究東方問題、通曉東方語文的人才,問季羨林是否同意把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邊政系一部分和邊疆學院合并到北大來。季羨林表示同意。后來有一段時間,東語系成了北大最大的系,人才濟濟,熱鬧非凡。
盡管在季羨林眼里,“南北兩喬木都沒有官架子,他的家我卻是一次也沒有去過。什么人送給他上好的大米,他也要送給我一份。他到北戴河去休養,帶回來了許多個兒極大的海螃蟹,也不忘記送我一筐。他并非百萬富翁,這些可能都是他自己出錢買的。按照中國老規矩:來而不往,非禮也。投桃報李,我本來應該回報點兒東西的,可我什么吃的東西也沒有送給喬木過”。
終于有一回,季羨林去了胡喬木家中。1986年冬天,北京大學學生有一些活動,引起胡喬木的關注,很想找季羨林聊聊,聽聽他的看法。當時,胡喬木已經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前往北京大學看望季羨林,諸多不便。于是胡喬木把自己的車派來,接季羨林及其兒子、孫女到中南海住處。胡喬木說:“今天我們是老校友會面,你眼前不是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而是六十年來的老朋友。”
“季老來了后,我們全家人都出來作陪。”中午,胡喬木請季羨林在家中一起吃飯。季羨林回憶說:“他們全家以夫人谷羽同志為首和我們祖孫三代圍坐在一張非常大的圓桌旁。讓我吃驚的是,他們吃得竟是這樣菲薄,與一般人想像的什么山珍海味,燕窩,魚翅,毫不沾邊兒。喬木是一個什么樣的官兒,也就一清二楚了。”
其實,胡喬木并非只關心季羨林這個老同學,他還關心錢鐘書等知識分子。胡木英說,“錢鐘書是了不起的才子。翻譯毛選的時候,錢鐘書曾經參加,父親了解錢鐘書的水平很高。他們知識面廣,想談都能談得開,能談得來。錢鐘書的《管錐編》能出版,我父親出了很大力,一般來說這種專業書比較高深,一般人看不進去,我父親覺得這個書很值得出,有文學價值,錢鐘書為這個很感謝我父親”。“不僅僅是錢鐘書,當時還解決了好幾個知識分子的住房問題。父親讓弟弟、秘書到他們家里看,發現的確住房很困難,很難搞研究,就跟有關部門聯系解決一下”。
直至1992年,胡喬木病重,季羨林去醫院看望。季羨林惋惜地說,“這是我同喬木最后一次見面。”1992年9月28日,中共著名政治理論家胡喬木與世長辭,享年80歲。而就在這年的7月份,他在病床上還對陪伴了他50余年的老伴谷羽說:“我要活到90歲。”
與他一起離開的,還有他希望做的兩件事:“一是完成對主席50年代政治活動的回憶錄的寫作;二是重寫一部完整的中共黨史著作。”
(選自《同舟共進》2014年第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