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明
( 中國人民大學 國際關系學院,北京100872)
七千人大會在中共黨史上不僅是一次糾錯的大會,同時也是一次發揚黨內民主的大會。對此,國內理論界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與說明。但就總體而言,理論界對七千人大會在發揚黨內民主方面的意義以及局限性等問題的認識還相對不夠。本文擬在研究相關史料的基礎上,對該問題作進一步梳理和探討,以期有助于推進黨內民主研究的不斷深入。
鑒于“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后期經濟困難日益嚴重的實際情況,以毛澤東為代表的第一代中央領導集體開始正視并解決經濟建設中的“左”傾和冒進問題,同時重視恢復和發揚黨內民主以真正實現糾錯的目的,取得了一些積極的探索成果。1962年1 月11 日至2 月7 日召開的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即七千人大會)便是這一時期發揚黨內民主、實現糾錯目的的集中體現。
七千人大會之所以是一次發揚黨內民主的會議,首先在于起草會議報告的集思廣益。從七千人大會報告起草的整個過程來看,充分體現了黨內民主的良好氛圍。早在1961 年12 月,鄧小平同志就著手召集一些專家、學者成立了會議報告的起草班子,對會議報告的起草內容進行了廣泛的商討。直到1 月4日,會議報告的前言,第一、二、三部分的草稿陸續送到了劉少奇和鄧小平處。在此過程中,劉少奇、鄧小平同志就會議報告草稿的內容多次找有關領導和專家談話,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議,再交由領導和專家們討論和修改。1 月8 日,劉少奇同志指示將會議報告交由毛澤東同志審閱的同時,也把報告發給小型中央工作會議進行閱讀和討論。參加中央小型工作會議的同志于1 月8 日和9 日上午看稿子,9 日下午進行了討論,結果是“議論甚多”,[1]44毛澤東也感覺到茲事體大,于是指出,“整個報告就不要先開政治局會議討論了,立刻印發大會,分組討論三天,請大家評論,提意見,準許各種意見的發表,根據大家意見再作修改,然后提交政治局通過后正式做報告。”[2]16-17相較而言,七千人大會的民主范圍較廣、民主程度較高,數千名來自于全國各地、各領域的代表(且大多數來自于基層)參與到黨的重大決策中來,更有利于黨做出正確的決定。對此,毛澤東在1 月30 日的大會講話時曾這樣說道:“這個稿子,……立即發給參加大會的同志們,請大家評論,提意見。同志們,你們有各方面的人,有各個省委、地委、縣委的人,有企業黨委的人,有中央部門的人,你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是比較接近下層的,……你們站在各種不同的崗位,可以從各種角度提出問題。因此,要請你們提意見。”[2]8由此,報告稿連夜趕印出來,于1 月11 日及時發到參加大會的同志手中。“七千多人的全體與會者拿到文件以后,在11 日利用一天的時間閱讀文件,12日起,分組進行討論,廣泛征求意見。”[1]47在大會分組討論的同時,組織有政治局成員、各大區書記參加的21 人報告起草委員會認真聽取與會者的意見,以便對會議報告的內容進行修改。就這樣,反復討論、反復修改,歷經8 天時間,修改稿于1 月25 日經擴大的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通過。可以說,七千人大會的報告是集體智慧的結晶。會議報告的起草過程說明了黨的高層領導對發揚黨內民主的高度重視,也體現了黨發揮黨組織與黨員的積極性、主動性實現黨內科學決策的優良作風,為七千人大會奠定了良好的民主基調。
當然,七千人大會的民主作風不僅僅體現在起草會議報告過程中的集思廣益,還體現在黨的高層領導帶頭做自我批評的民主行為上,這對大會發揚黨內民主有著極其重要的帶動和示范效應。我們知道,中國20 世紀50、60 年代交替之際出現的這種困難局面,并不僅是自然災害和蘇聯背信棄義等外在客觀原因造成的,還有很大程度上在于決策和工作上的失誤等內在主觀原因。對此,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主動承認了錯誤,并就此作了自我檢討與自我批評,這對發揚黨內民主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如毛澤東作為黨中央主席在大會上作了誠懇的自我批評。他說:“去年六月十二日,在中央北京工作會議的最后一天,我講了自己的缺點和錯誤。我說,請同志們傳達到各省、各地方去。事后知道,許多地方沒有傳達。似乎我的錯誤就可以隱瞞,而且應當隱瞞。同志們,不能隱瞞。凡是中央犯的錯誤,直接的歸我負責,間接的我也有份,因為我是中央主席。我不是要別人推卸責任,其他一些同志也有責任,但第一個負責的應當是我。”[3]296毛澤東講話后,大會掀起了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新高潮。從中央主席到中央各部門的負責人以及到省、市、縣委書記紛紛檢討與自我批評,出現了“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熱烈場面”。[1]168如在會議召開前,鄧小平同志也曾主動作了自我批評,即“作為中央常委和主席的助手,工作沒有做好”。[1]195之后,以鄧小平為首的中央書記處還專門向毛澤東、劉少奇同志及中央寫了書面檢討,檢討“大躍進”以來,中央書記處存在的錯誤與缺點。“這個檢討發到了七千人大會。”[1]195此外,劉少奇、周恩來等黨的主要領導人都對自己在決策、工作中的失誤主動檢討和自我批評,這對恢復黨內民主生活、發揚黨內民主作風有著極其重要的帶動和示范作用。
在七千人大會上,黨和國家的領導人圍繞著黨內民主問題闡發了一系列重要的思想主張,使得七千人大會在發揚黨內民主方面成為中共黨史上濃重的一筆。
首先,強調了堅持民主集中制原則的重要性。中央領導人在七千人大會上認識到了違背民主集中制,尤其是對黨內民主破壞的危害性,特別強調了民主集中制原則的重要意義。如毛澤東指出:“我建議讓大家出氣。不出氣,統一不起來。沒有民主,就不可能有集中。”“要建立民主集中制。講了幾十年馬克思主義,我們黨內生活的民主集中制沒有很好建立起來。民主集中制的思想在有些同志腦筋里面沒有產生,沒有民主。”[4]1198-1199陳云也談到了民主集中制的問題。他說:“只有通氣,才能團結;只有民主,才能集中。”“這幾年我們黨內生活不正常。‘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種現象是非常危險的。一個人說話有時免不了說錯,一點錯話不說那是不可能的。在黨內不怕有人說錯話,就怕大家不說話。有些‘聰明人’,見面就是‘今天天氣哈哈哈’,看到了缺點、錯誤也不提。如果這樣下去,我們的革命事業就不能成功,肯定是要失敗的。”[5]187鄧小平在大會上也著重強調了民主集中制的重要性。他說:“民主集中制是黨和國家的最根本的制度”,這是“關系我們黨和國家命運的事情”。“毛澤東同志強調提出這個問題,意義很重大。這幾年來,由于我們沒有搞好民主集中制,以致上下不通氣,這是一個帶普遍性的嚴重的現象。”[6]312等等。
其次,主張要充分尊重和保障黨員發表不同意見的權利。在七千人大會上,中央領導人積極鼓勵與支持參會代表們暢所欲言,展開廣泛的討論與批評,并且,對黨員的民主權利也給予了充分的尊重與保障。就當時人們的評價來看,普遍認為這次會議開得“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非常的好,非常的重要”,“這次大會取得了非常大的勝利,不要估計低了。”[1]4這主要是因為黨員在這次大會上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使黨員真切感受到自身權利得到了充分的尊重與實現。需要指出的是,雖然中國共產黨黨章明文規定黨員享有對黨的決策提建議,自由討論、批評等民主權利,但是自黨的八大之后,尤其是廬山會議之后,黨內生活出現了十分嚴重的不正常現象,黨員權利得不到應有的尊重與保障。如有的黨組織不容許黨員提出不同的意見,使得黨員“守口如瓶”,“話到口邊留半句”,連知心的老戰友在一塊也不說知心話;工作提心吊膽,黨內上下級之間、同志之間關系不夠正常;思想有疙瘩,心情不舒暢。[1]155-156甚至“動不動就給人戴上右傾主義者、死官僚主義者等等的帽子,使不少同志有話不敢說,上下級關系不融洽”,[1]154等等。所有這些嚴重侵犯黨員權利的行為,嚴重地阻礙了黨內民主精神的發揚。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七千人大會汲取了以上的種種教訓,特別強調對黨員建議、批評等民主權利的尊重和保護。對此,毛澤東曾指出:“只要不是違反紀律的,只要不是搞秘密集團活動的,我們都允許他講話,而且講錯了也不要處罰。”[3]307同時強調“不要給人亂戴帽子”。[3]309基于這樣一種認識,黨中央在七千人大會上采取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的三不政策。“周恩來也在講話中嚴厲地批評了亂斗爭、隨便撤職、隨便開除黨籍、隨便捕人打人等這些嚴重損害黨內民主生活的行為。”[7]165劉少奇同志也強調指出:“為了很好地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特別重要的是,必須鼓勵、支持和保護自下而上的批評。每一個黨員都有權利在黨的會議上對任何一個黨組織領導人員提出批評。任何一個黨組織領導者都應該虛心地傾聽黨員群眾的意見,實行‘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絕對不許壓制民主,更不許打擊報復。”[8]412在這種對黨員自由討論、批評等民主權利尊重與保護的前提下,來自于全國各地、各條戰線的黨員代表們暢抒己見、廣泛討論與批評,真正實現了毛澤東曾提出的“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紀律又有自由,又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生動活潑,那樣一種政治局面”。[6]306
再次,提出要加強對黨的各級領導干部的監督。鄧小平同志在會上發言談到發展黨內民主的問題時,提到了要加強對黨的各級領導人的監督問題。他說:“今天的問題,并不是要建立什么新章程的問題,章程早就有了。我在前面說過,從遵義會議以后,我們黨建立了一套黨的生活制度,樹立了一套好的傳統作風。我們要把這些好的制度、好的傳統作風認真地恢復起來,發揚起來。”“我們黨成為執政黨,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執政黨也不是很容易當的。”[6]302-303基于此,“對于黨的各級領導人(包括黨委會的所有成員)應該有監督。這種監督是來自幾方面的,來自上面,來自下面(下級),來自群眾,也來自黨小組生活。我想提出這么一個問題,大家看看妥當不妥當。我覺得,對領導人最重要的監督是來自黨委會本身,或者書記處本身,或者常委會本身。”因此,“我想,是不是可以這樣,就把領導人的主要的小組生活,放到黨委會去,或者放到書記處去,或者放到常委會去。”“我們要重視黨委內部的互相監督作用這個問題。上級不是能天天看到的,下級也不是能天天看到的,同級的領導成員之間彼此是最熟悉的。這樣做,對于同級里面討論問題,取得一致意見,作出決定,也是很重要的。”[6]309-310在這里,鄧小平同志既提出了如何對黨的領導人進行有效監督的問題,也看到了上下級信息不對稱的問題。這對于我們今天黨內監督機制的建立與健全,也有著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
應該承認的是,雖然七千人大會對黨內民主精神的發揚、對黨內民主的積極探索等取得的成績是主要的,但同時也有一些不足之處,即七千人大會在發揚黨內民主方面存在著黨內民主作風發揚的不徹底,民主討論與批評的向度與程度是由黨的領導人的注意力所決定,黨內民主未能制度化、法制化等局限性。
首先,黨內民主作風發揚不徹底。本來,七千人大會之前,黨員同志對黨的決策和工作提問題就帶有一些心理陰影,生怕提的意見不得當會被打作右派。由此在對困難程度、困難產生原因的認識與分析上,尤其是對毛澤東個人錯誤這一問題的認識上,黨內產生了較大的意見分歧。如在討論錯誤、責任這個問題上,彭真說道:“我們的錯誤,首先是中央書記處負責,包括不包括主席、少奇和中央常委的同志?該包括就包括,有多少錯誤就是多少錯誤。毛主席也不是什么錯誤都沒有,三五年過渡、食堂都是毛主席批的。我們對毛主席不是花崗巖,也是水成巖。毛主席的威信不是珠穆朗瑪峰也是泰山,拿走幾噸土,還是那么高。現在黨內有一種傾向,不敢提意見,不敢檢討錯誤,一檢討就垮臺。如果毛主席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錯誤不檢討,將給我們黨留下惡劣影響。”[1]108應該說,彭真的這段慷慨陳詞,抓住了問題的癥結所在,“成了日后中共歷史上的一段經典發言,不斷被人們所稱贊。”[1]109然而陳伯達開始向彭真發難,他說:“彭真同志昨天關于主席的話,值得研究。我們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是不是要主席負責?是不是要檢查主席的工作?”[1]110實際上,這是居心叵測,刻意為之,推崇個人崇拜。這就使得彭真處在了兩難的境地,同時也使其他敢于直言錯誤的同志不得不小心謹慎,在談及困難形勢、困難形成原因時也不得不有了諸多顧慮。基于此,修改后的報告特意加上了這樣的內容,即“如果我們許多同志更好地領會毛澤東思想,善于運用毛澤東同志一向提倡實事求是、調查研究的方法,并且認真執行毛澤東同志在每個關鍵時刻提出的指導意見,那么,這幾年工作中的有些錯誤就可以避免的,或者可以大大減輕,或者在發生之后可以更快地糾正”。[1]114這就使得有合理性建議的同志鑒于維護毛澤東的威信而不得不保留自己的意見甚至說了一些違心的話,不利于黨內民主精神的充分發揚。
其次,民主討論與批評的向度與程度,是由黨的領導人的注意力所決定的。比如,與會代表們已經認識到了過去幾年最大的教訓是缺乏民主,而黨的中央領導層卻在口頭上過多地強調缺乏經驗。這一點在大會上討論時,不少人紛紛提及,但事后劉少奇同志說:“我們起草委員會沒有注意。”[1]259之所以會這樣,“根據當時的情況分析,劉少奇等似不會認識不到,關鍵是毛澤東沒有談到,所以劉等不便深談。”[1]259直到1 月30日,毛澤東在會上強調民主集中制,并作了檢討和自我批評,“在政治上營造的民主氣氛,很快就有了重大收獲。”[1]169劉少奇、鄧小平等領導人的講話也隨之深入起來。再者,毛澤東雖然強調了民主集中制,可是批評的對象卻主要是地方上的同志,一定程度上忽略了黨的領導層存在的問題。同時毛澤東雖然作了自我批評,但在某種程度上又有所保留,“他只是籠統地說,他要負責任,具體說到他要負哪些責任,到底犯了哪些錯誤,則沒有詳述。”[1]170可以說,當時會議民主討論與批評的深度基本上是由黨的領導人決定的。如此這般,就使得黨中央領導核心在政治生活上的缺點錯誤并沒有得到真正的糾正,同時也給黨的各級組織及黨員提供了一個錯誤的導向。就此而言,七千人大會雖然在發展黨內民主方面取得了許多積極的探索成果,但黨內民主并未真正走出誤區。
最重要的是,七千人大會圍繞著黨內民主問題提出的一些好的建議和設想,未能上升到制度和法制的層面。如前所述,自黨的八大之后,尤其是廬山會議之后,黨內出現了十分不正常的現象,正因為如此,在七千人大會上黨的許多領導人都感受到發揚黨內民主作風的重要性與迫切性,并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論述以及提出了許多誠懇的合理性建議。尤其是鄧小平、劉少奇、彭真等人的發言,基本上抓住了問題的癥結所在。無論是陳云對民主集中制原則缺失所造成的危害的論述,還是鄧小平提出的對黨內權力實行監督的建議,很大程度上都真實地反映了黨內政治生活中出現的嚴重缺陷問題,令人扼腕深思!但這些合理性的建議只是在口頭上被予以認可,并未真正上升到制度或法制的層面。因此會議一結束,或者過了一定的歷史時期,這些合理性的建議和好的做法就極易被棄之不用。正如鄧小平同志后來所說:“制度問題更帶有根本性、全局性、穩定性和長期性。”[9]333的確,再好的做法和思想倘若不以制度和體制的形式將其固定化,就很難確保其具有長久的效用。這樣,七千人大會圍繞著黨內民主問題提出的一些合理性建議和積極探索的成果既沒有制度上的規定,也無法制加以保證,加上當時個人崇拜盛行的大環境的影響,這些積極的探索成果就隨著階級斗爭步伐的加快,很快淡出了人們的視野。這其中的教訓值得我們深思和記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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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劉少奇選集(下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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