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漫畫家鄭辛遙在談及閱讀時說,人可以把書帶到任何地方,書也能把人帶到任何地方。其實,寫作也是。你可以把它帶到教育中,它也可以帶你抵達教育的最深處。這是我的體會,下面的文字也是。
安頓生命里的痛感
我讀的小學是村小,初中是村辦聯中,高中是市里的重點中學。高中的第一節英語課,老師讓我們用英語介紹自己。剛一張口,我的“方言英語”就惹得全班哄堂大笑,年輕的英語老師更是給了我一生難以忘記的不屑與難堪。我那個只會幾句俄語的初中英語老師,以“現買現賣”的方式教會了我們在試卷上獲得分數,卻沒有帶給我們標準的口語。在滿是城里學生的教室里,貧瘠的起始教育帶給我的成長缺陷一下子暴露無遺。第一次懂得了自卑,在畏縮與躲避中成績開始下滑,但骨子里瘋長的倔強,讓我選擇了以拼體力的方式去獲得分數。高三上學期,因體力透支和壓力過大,我不得不選擇休學養病。
1991年春天,父母托人給我找了一個當代課教師的機會。在講究身份和學歷的學校里,一個臨時工所面臨的窘迫每每把我逼到尷尬的角落:我申請教工宿舍,卻被告知,只有正式教師才有資格;我的教學成績全鄉第一,卻拿不到教學成績獎,獎金只能發給公辦教師……強烈的自尊心讓我有了成為公辦教師的渴望,于是1993年3月,我離開那所學校,開始了三個多月的封閉苦讀。后來,我參加了高考。兩年后,我也成了公辦教師。
1995年,我帶著畢業分配通知書到學校報到。校長只是瞥了我一眼,便把我打發到了校辦工廠,每天蹲在臭水池邊洗刷廢舊編織袋。半年后,廠子虧本停產,我卻被“充軍發配”到一所偏遠的村辦聯中。在那個只有百十個“混畢業證”的學生,十幾個快要退休的老師,到處籠罩著慵懶、快要解散氛圍的學校里,做起了不用教學的老師。
疼痛是傷,往往是一個人頹廢的理由。就在很多人認為我會在怨天尤人中變得沉淪時,我選擇了用文字安頓生命里的痛感——讀書和寫作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在那段苦悶的日子里,我不僅閱讀了大量的教育名著和經典,也開始涉獵政治、經濟、哲學、美學等領域的文字,也許正是那個時期的沉潛閱讀,讓我對人生和教育有了更多意義上的理解。
自感卑微,我選擇了封閉、冷清的生活,而恰是這種寂寞成全了我的寫作。也就在這樣的寫作中,我的精神版圖被一點點打開,不僅為以后的教育之路提供了文字上的錘煉能力,更讓我懂得了如何讓自己的精神與磨難一起扎根。
寫出最美麗的故事
1997年11月,我終于有了回中心校的機會。中心校的一個班主任,因為被學生毆打而辭職,那個因“刺頭”太多而全校聞名的班級沒有人敢管,也沒有人愿意接手。學校領導和我談話,很坦率地講明白了班級的現狀,并說:“這個班級的學生考學是沒有希望了,你只要攏乎著他們別出了大事,能平安畢業就行。”然后問我:“你敢不敢接這個班級?”周圍的人都勸我不要接這樣的班級,因為這很可能就是自找麻煩。但是,我選擇了接受。因為我相信,不會有比我曾經遭遇的苦難更困苦的事情。
我接手的是初二(5)班,因為班級管理混亂,一些學習好的學生紛紛轉學或調班,只剩下40多個學生。但赫赫有名的“精英”們卻一個都沒少:因爬墻逃學而被綜治辦抓住的女生,因打架斗毆而頻頻接受派出所調查的男生,因潑辣能戰而“威懾”全校的“大姐大”…… 最初,我的管理是從“戰斗”開始的,我希望用“武力”來征服他們。但是,已經見慣了各種各樣“大風浪”的他們,讓我一次次敗下陣來。
軒,那個與前任班主任發生沖突的男生,再次與任課老師在課堂上爭吵起來。當我被其他學生叫到教室時,他和老師之間已經到了快要動手的地步,我費盡氣力把他拉扯出教室。在走廊,他瞪著眼睛對我說:“就你這小身子骨,別打算和我打架,你不是我的對手。”
我對軒進行了徹底的“調查”。原來,他是一個讀完初三又從初一復讀的學生,學習成績并不差,只是他剛到這個班里的時候,經常被其他男生嘲笑是個“留級生”。自卑和抗拒,讓他憑著一米八的身高和渾身的肌肉把他們一個個“征服”,他成了班里的“老大”,打敗對手成了他的唯一追求。
后來,我寫了一篇文章《我不是你的“對手”》,表達了對他的理解。在文中我寫到:“我真的不是你的‘對手,不是和你打架的‘對手。你真正的對手是你自己,你得打敗你內心里的自卑,然后去尋找你真正需要的東西……”這篇文章在《山東教育》發表后,我“很不小心”地把雜志落在了他的課桌上。他還我雜志的時候,摸著腦袋說:“老師!嘿嘿!”為了這個“嘿嘿”,在后來的一年多時間里,我為他一個人寫了70多篇隨筆,而他也回饋了我一筆最大的“稿費”——畢業的時候,他說要做一個像我一樣的老師,為他的學生寫最美的文章。
寫作,讓我找到了教育的出口,我開始為這些孩子寫文章。我試著把他們一個個寫進故事里,讓他們在文字中讀到我的真誠和對他們的希望,讓他們在好奇和新鮮中一點點走進了“我的教育”。兩年后,我們這個“垃圾班”的中考成績在20個畢業班中居第三名。他們說,這是我寫出來的。
十年后,這些學生聚會。當走進精心布置的會場時,我看到了一個大大的、用雜志拼起來的“心”。班長對我說:“老師,還記得這些雜志嗎?這都是您當年發給我們的獎品呀!”師范畢業,已是我的同行的軒接著說:“老師,我現在也為我的學生寫文章。”
去年寒假,一個畢業多年的學生送給我一個“剪報本”。我打開一看,第一頁是我為他寫的一篇文章,紙頁已經泛黃,上面有一行筆跡稚嫩的字:“從現在開始好好做人!”他說,這句話是他當年寫下的,一直留在心里。
陳希米為了紀念史鐵生,曾經寫過一本書《讓“死”活下去》。她在書中說:“寫作,是為了尋找和確認。”是的,我就是在持續的寫作中,不斷尋找著美麗的教育故事,確認著對教育的理解,并有了自己最樸素的教師成長觀:一個教師最大的業績和成就,不在于你獲得了多少榮譽稱號,不在于你給了學生多少分數,而在于你為學生帶來了哪些深刻的、可以延續終生的影響。
點亮 “愿景”的燈
“經驗+反思=成長”,這是波斯納提出的教師成長公式。
隨著經驗的不斷積累,加上教育寫作帶來的反思習慣,我不斷實踐著至今仍然流行的很多班級管理理念——量化管理、自主管理、小組合作等等。一些優秀班主任的管理“兵法”也被我一一借鑒,并在不斷打磨和反思中把它們發揮得淋漓盡致。慢慢地,我“創造”了很多自己獨特的“亮點”,也有了不大不小的名氣。波斯納的理論似乎在我的身上得到了驗證。
但是,很多事情就怕“但是”。
一個下午,幾個頑劣的孩子把值周班長堵在廁所里暴打一頓,并自詡是“為民鋤奸”。更讓我氣憤的是,在我把這幾個人狠狠訓斥一頓放回教室后,其他學生竟然以迎接英雄的儀式歡迎他們。他們是英雄,而我最得意的那些班干部全都成了“漢奸”。這是為什么?在這個被我用條條框框捆綁結實的班級里,到底缺少了什么?
我把這件事寫成了一篇隨筆。在文章里,我寫了自己對班級的喜歡和愛,寫了對這件事的困惑和無奈。在最后,我寫到:“這件事讓我明白,我一定還有做得不夠好的地方,但是請相信我的真誠,我最想知道的是,我應該給你們什么?”放學后,我把這篇文章貼在班級板報欄里。第二天早讀時間,我看到下面有了很多“跟帖”:
你可不可以別總是逼著我們學習?總讓我們為你賣命有意思嗎?
我覺得你那么拼命管我們,就是在利用我們幫你“揚名”。
你出名了,對我們有什么好處?還不是得把我們逼的更緊,好保持你的“第一”嗎?
……
馬云說:不要讓員工為了領導而工作,要讓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想法而工作,要用共同的目標來統一大家。而我,在自以為是的教育里,只知道裹挾著他們朝我的目標狂奔,而忘了告訴他們班級是誰的?他們現在的努力是為了什么?
從此,我不再是獨自一人為他們寫故事,而是帶著學生一起為班級寫故事。我們自編自印了班級小報《我們的班》,一起寫身邊的故事、偶爾的困惑、彼此的感動、共同的未來……原來,文字也是一種力量,可以輕易直抵學生的心靈。教育一旦走進了學生的內心,讓他們有了共同的愿景,教育就不再需要那么多制度的捆綁、評選的刺激和考核的壓制。
2005年,這個班畢業51人,有35人突破了省重點高中的錄取分數線,15人考入市重點,只有1個同學讀了一所“普通”高中。這在平均升學率不足10%的農村中學,無疑是一個奇跡。實際上,我并沒有教給他們考試的秘籍,也沒有送給他們贏得分數的法寶。我所做的,不過是給他們一盞“愿景”的燈,讓他們彼此溫暖、彼此點亮,在前行的路上走得更坦然、踏實、迅捷。
知道自己就是光
我學的是歷史教育專業,卻一直教數學學科。在十分講究專業對口或者大致對口的中學教育中,我這種跨學科的老師不僅會在最現實的職稱評審中屢屢受挫,而且在榮譽方面也大多停滯在縣區一級的骨干評選上,這曾經一度成為我迷失的理由。
工作19年,我有14年的時間呆在農村學校。2009年,調入一所位于城郊的九年一貫制學校,但這所學校以小學為主,我所在的初中部更像是一個擺設。這段時間,我外出學習的機會很少,也鮮有獲得榮譽的機會,這種長期的封閉生活,讓我幾近喪失前行的勇氣。
我相信,一定還有很多像我一樣缺少機會和平臺的老師,他們也一定有著和我一樣的困惑:誰能給我們成長的力量?
最終,我選擇了教育寫作。
辦公室里,當同事吞云吐霧、侃侃而談時;放學后,當朋友觥籌交錯、酩酊大醉時;寧靜的深夜,當別人酣睡或者守著娛樂節目不能自拔時,我始終堅持在寂寞的空間里,用筆墨一點點穿透喧囂與熱鬧:記錄一天中的煩惱和幸福,反思課堂內外的每一個細節,捕捉生活中與教育有關的點點滴滴。
堅守文字,對人的意志是一個考驗,因為寫作是一次很孤獨的心靈之旅。如果說有什么可以讓人在這份堅守中獲得快樂,那一定就是你的思想被傳播和分享所帶來的那份精神上的愉悅感。
我的第一次講座,不是在我們蘭山,不是在臨沂,也不是在山東,而是在千里之外的湖北。起因很簡單,一位校長讀到了我發表在《人民教育》上的一篇文章,有了很深的觸動,便給我寫了一封信,邀請我到他們學校給老師們講教育寫作。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有見過電腦,甚至沒有離開過臨沂。但是,因為一篇文章,一個農村教師寫的一點感受,竟然在千里之外得到了他人的認可。這份喜悅,遠比開一節公開課要厚重得多。
2009年,我開通了新浪博客,開始把自己寫的教育隨筆通過網絡進行分享。不好熱鬧的我,在網絡上也表現得特別安靜,我很少去跟風討論,也很少到處“吆喝”自己的文章。但是,在很短的時間內,我仍然擁有了兩萬多關注人氣,更有了大量的博友,他們都給了我更多前行的力量。
越來越多的博友用他們的熱情激勵著我不斷地寫下去,越來越多的編輯開始在我的博客上選用文章,越來越多的雜志邀約我撰寫專欄文章,越來越多的學校開始邀請我去做講座,越來越多的教育專家和我平等對話……可以說,文字在網絡的快速傳播,也讓我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認可。
2013年,區教體局領導找我談話,擬把我調入教體局。我知道自己更適合呆在學校,也更喜歡與學生呆在一起,便和我們校長去局里“交涉”,希望能夠留在學校。最終,局長一句“個人服從全局”,我“被迫”進入教體局,專職教育科研工作。我所在的科室,大多是特級教師,最低的也是省級骨干,我這樣一個幾乎沒有什么“行政榮譽”的人,成了最惹眼的另類。《當代教育家》雜志采訪局長,問起其中的緣由。局長說,我讀過他的很多文章,他對教育的那些理解,就是最高的榮譽。
因為寫作,我的精神世界有了意義上的朝向:一是對教育中那些不容易引起注意的細枝末節,時時保持著反思性的警覺,并能用文字充分表達和詮釋;二是在教育思考中保持了高度的自我立場,始終能夠以“我”的方式教書育人;三是習慣了自我糾錯和自我堅守,始終能與世俗的東西保持一段必要的距離;四是有了精神上的自覺,會以自由、創造、給與的人生態度贏得心靈的安寧。
最近,我對自己十幾年的教育寫作經歷進行了梳理,完成了一套以“覺者為師”為主題的書系。在即將出版的第一本書的后記中,我提到了文字的價值,講到了很多人對我的幫助和鼓勵,我把他們都看成自己生命中的“貴人”。《當代教育家》雜志總編、北京亦莊小學校長李振村老師讀過之后,跟我說:誰都不可能是你的“貴人”,你自己才是。我們必須學會自我認可,這也是一種巨大的力量。
埃姆·克萊爾說:“知道你自己就是光。甚至大過,呼吸。甚至大過,整體。甚至比擁抱你的寧靜,更靜。”是的,教育寫作讓我知道了“自己就是光”,也讓我在寧靜中敞開了教育的全部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