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商場喝咖啡

沈嘉祿

在中央商場喝咖啡，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在我的記憶深處不可逆轉地脆化。

大家都知道，中央商場正面臨轉身，據說將成為一個包括主題零售店、精品酒店和文化演藝中心在內的繁華街區。中央商場和同處這一街區的美倫大樓、新康大樓、華僑大樓和新建大樓等老建筑都面臨著一次熱水瓶換膽式的新生。

南京東路已經薈集了許多世界名牌，但有關方面希望改變中央商務區人均消費水平不高的現狀，引進更多的世界名牌或許是制勝法寶。在這個思想指導下，中央商場必須壽終正寢。我們不要怨領導，指標下達是殘酷無情的事，業績做不出，留崗換人。

當然，在上海的版圖上，被抹去的不止是一個中央商場，而是一道頗有趣味的人文景觀。老上海都知道，中央商場源于抗戰勝利后，美國大兵在上海登陸，帶來了大量戰后剩余物資，善于經營的上海人通過種種渠道從他們手里獲得，然后在中央商場、虬江路、小世界、蓬萊路等幾大露天或室內市場設攤銷售，像克寧奶粉、罐頭食品、旅行刀具、望遠鏡、呢大衣、皮靴、玻璃絲襪等外國貨，都是炙手可熱的俏貨。建國后中央商場增加了日用品維修等項目，在艱難歲月中幫助上海市民度過了捉襟見肘的難關。上海市民在這里修手表、收音機、縫紉機、電風扇等，鍋碗瓢盆之類的小東西也相當豐富，如果有足夠的耐心與毅力，可以在此淘到零件，裝配一輛自行車或一臺收音機。我在那里經常買赤膊電池，沒有外殼和商標，價錢為正牌的三分之一，半導體迷或回滬知青都喜歡在這里排隊買赤膊電池。

這種人氣轟轟的市場，對上海市民精打細算，講究生活品質的集體性格，起到了熏陶作用。用一樣的36元工資，把小日子安排得適適意意，這是很讓北方人羨慕嫉妒恨的——直到今天。同時，市場繁榮還需要飲食業幫一把，在沙市一路、二路，圍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吃店，叫賣聲聲，熱氣騰騰。上海人喜歡吃鮮肉大包或者鮮肉小籠，在這里呢，則有一種鮮肉中包供應，介乎大小之間，味道不輸小籠，個頭直逼大包，品味解饑兩不誤。這里還有餛飩面，一筷陽春面加四只鮮肉餛飩，不是澆頭勝似澆頭。

對了，中央商場的小吃攤里還有咖啡！這大概是美國大兵的遺存吧。建國后，商業部門為了“發展經濟，保障供給”，在少量商店保證供應咖啡和簡便西餐。悄悄地說一句，有咖啡供應的地段大都是過去的租界，這里的居民有喝咖啡的習慣。中央商場也屬于這個性質，南市、普陀、長寧、閘北就沒有。

中學畢業那會，我與同學去中央商場喝過咖啡，八仙桌，長板凳，墻上貼著批林批孔的標語。咖啡是用燒水的鋁壺煮的，裝在玻璃杯里，加一小勺白砂糖，用毛竹筷子攪拌，味道是出奇的香，每杯一角一分。還有吐司，我們吃不起。環顧四周，喝咖啡的人都是老克勒、老阿姨，一杯咖啡可以泡半天。再外面一圈，就是排隊買鮮肉中包、站著吃油墩子的人。

我們在老歐洲的歷史名城，隨處可見露天咖啡館和跳蚤市場，陽光、鮮花、美女、懶散的表情、輕松的笑聲，構成了城市的風景與魅力。上海要打造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城市，將群眾最喜歡扎堆的集市一掃而光，可能適得其反。

前幾天在中華藝術宮看哈定的畫展，其中有一幅水彩畫讓我駐足不前，具有巴洛克風格的洋樓前支起一溜白色帆布帳篷，數位行人在此躑躅，陽光穿透了帳篷，也穿透了時空。這就是中央商場，就是讓上海人持久激動的鮮活場景。我們總不能一面欣賞、贊嘆藝術家的畫，一面將他們記錄的歷史記憶粗暴地抹去，這個也太虛偽、太兇狠了吧。

中央商場這塊地于2005年被上海市政府確定為“歷史文化風貌區”，那么這塊地在保護整治的同時須依據市政府的要求保護歷史文化風貌，但應該在這里逗留的人沒了，哪里還有風貌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