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曉陽
(第三軍醫大學 訓練部,重慶 400038)
關于教育學學科屬性問題的爭論由來已久,學界至今尚未形成一致觀點。有稱社會科學、綜合科學、人文社會科學、哲學、獨立學科,也有將其指定為應用科學的。筆者試圖對已有學術觀點進行簡單梳理,并在文獻基礎上,提出自己淺薄之見。
在討論該問題之前,須先作如下約定及說明。一是科學的分類標準。英美國家多采用三分法,即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德國采用二分法,即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本文采用前者。但需注意,除此之外,在我國[1]及前蘇聯[2]都存在另一類三分法,即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哲學,若據此分類,社會科學則為涵蓋了本文所討論的除哲學以外的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的所有內容。二是究竟應稱“人文學科”還是“人文科學”,歷來存有爭議,本文中不做討論和區分,但表述時除直接引用外,均采用“人文學科”。三是“教育學”一詞不僅有廣義、狹義之分,還有“教育科學”以及單復數形式之異,本文除特別說明,均指廣義的“教育學—研究教育現象及其規律的一門科學”。
我國大陸學者大多將教育學列入社會科學范疇,具有代表性的有李醒民等[3];臺灣學者沙依仁通過對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百科全書以及圖書分類法等文獻所持的分類觀點進行統計分析,發現教育學等五門學科被上述文獻認定屬于社會科學領域的比例在55.5-88.8%之間,因此將之歸為社會科學的主要學科[4]。美國大學中極為暢銷的社會科學教科書《社會科學導論》的作者亨特也將教育學列入到社會科學體系中[5]。我國權威工具書《辭海》(2009版)亦將“教育學”定義為研究教育現象及其規律的一門社會科學。此外,美國使用廣泛的《杜威十進制分類法》以及國際文獻聯合會修訂發行的《國際十進分類法》均將教育學列入社會科學范疇。還有部分文獻對社會科學的分類值得思考。《社會科學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of Social Science)以社會科學為視域中心,將與之相關的科學分為純社會科學、準社會科學及社會關聯科學三類。純社會科學包括社會學、人類學等;教育學、倫理學屬于準社會科學;生物學、地理學、醫學等則歸屬于社會關聯科學[6,7]。顧鏞在《社會科學的性質及發展趨勢》一書中進一步將教育學直接歸入到應用社會科學[8]。
國內目前的學科分類、文獻分類法或百科全書大多將教育學劃歸到人文社會科學。我國2009年頒布的《學科分類與代碼》也將教育學列入人文與社會科學類。大陸使用的文獻分類法《中國圖書館分類法》(第五版)雖將教育列入社會科學,但如上文所述,此處的社會科學指“除哲學外的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的所有內容”,其范疇接近于“人文社會科學”。
肖麗認為,教育的本質在于促進人的社會化;教育學即育人之學,培養人是教育學的立足點,人是教育學的研究對象和核心問題,教育學是真正的人文之學[9]。張楚廷則從教育的特性、功能與使命、教育學研究什么、最早的教育學著作寫些什么、怎樣看待教育的社會性、怎樣看待教育也是社會活動這一事實等五個方面來闡述自己的觀點:以人為出發點,又以關于人的哲學為理論基礎,并歸結到人自身的發展,最終歸結出教育學屬于人文科學,是經典的、正式的人文科學學科[10,11]。
王洪才認為教育學不能盡數歸屬于人文科學,教育學歸屬于人學并非歸屬于人文科學的充分條件;并在考察了教育學屬性的內在向度(即研究教育活動對人的身心發展的價值)、外在向度(即研究教育活動對群體或社會發展的意義)以及教育社會化與教育功利化趨向后,得出教育學是一門綜合科學的論斷[12]。
筆者并未獲得直接的文獻例證,只是從王洪才[13]的論文中得出此觀點。王教授在文中提到:“就教育學發展而言,我們急需建立自己的教育哲學,從而使教育活動擺脫價值混亂的狀態。這也是我國教育學界傾向于把教育學歸入哲學研究范疇的原因,也是中國教育學派誕生的條件。因為只有從哲學角度思考教育,才能為教育行動制定一個明晰的方案”。
李政濤認為應從二元對立的傳統學科分類模式中分離出來,充滿自信地將教育學視為獨立于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之外的第三種科學[14]。王建華則提出教育學要力求超越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像地理學一樣,需要相關學科的加入,綜合相關學科的結論,但教育學本身作為學科仍保持獨立,其學科獨立性不應受相關學科介入的影響[15]。
袁曦臨則建議將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法學、心理學歸入社會科學,哲學、宗教、歷史、語言學/文學、藝術歸入人文學科,教育學、體育、服務學歸入到應用科學,其目的是為了區分基礎性學科與應用性學科在科研產出、教育目標以及社會效用等方面的顯著差別[16]。
以上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對教育學的學科歸屬問題作了精辟的論述,促進和加深了學術界對該問題的思考。筆者以為,總體來看,社會科學派以及人文社會科學派仍為主流,二者難分伯仲;綜合科學派似可引領教育學學科的未來,但也有學者認為是一種無奈的選擇,無助于人們去分析不同學科的屬性[17];人文學科派則旨在促使教育學研究反思,但難免會讓人產生矯枉過正之嫌[18];哲學學派似乎將教育學類同于教育哲學,有以偏概全之嫌;獨立科學派尚需更具說服力的材料支撐;應用科學派采取了不同的分類方法,規避了爭論,其觀點能否讓學界接受,尚需觀察。
要溯及教育學的源流,必須了解該詞的出處及含義。通常認為,教育學(padagogia)一詞在古希臘已出現[19],再往前追溯,則來源于“pedagogo”,指“主人家的侍者”,即領著主人的孩子去上學的人,這部分人后來承擔了對孩子的公民教育和道德教育的職責,具有了教育者的含義。而人文學科一詞(the humanities)源自于拉丁文humanitas,而后者本身是一個更古老的希臘概念“paideia”的羅馬翻版,而“paideia”包含了“人性”與“教化”的雙重意蘊,它不僅指“教育”或“教養”,而且還表示“養育”、“講授”、“矯正”和“品格塑造”等含義,相當于我們今天的“文化”、“教育”的概念,而今天的“教育”(padagogy,pedagogics)即源出于此[20]。由此我們可以發現,“教育學”與“人文學科”從概念的起源來看,可以說是密切相關甚至是同源的。
但“教育學”與“人文學科”一詞的起源密切相關只能說明人類的教育活動與教育思想的起源很早且教育內容與人文學科密切相關,我們并不能簡單地做出“教育學產生于人文學科”的判斷。關于教育學的產生,我國2001版的《辭海》以1632年捷克教育學家夸美紐斯的《大教學論》為教育學學科產生標志,以1806年德國教育學家赫爾巴特的《普通教育學》的發表為獨立學科形成的標志。
在《社會科學導論》這一美國大學廣泛使用的社會科學教科書中,作者繪制了一幅名為“知識概覽”的知識歷史軌跡圖譜,如圖1所示。
借用此圖與上文,我們可以判斷出,教育思想與教育活動,在“文藝復興”之前是作為“藝術與人文”或更籠統地稱為“哲學”的部分內容的。“文藝復興”期間產生了教育學學科,從夸美紐斯的《大教學論》蘊含的精神分析,這時的教育學只能歸屬于人文學科。而赫爾巴特的代表作《普通教育學》及其它教育專著,對教育的理論性論述均是將教育學建立在邏輯方法論之上的。也就是說,教育學建立的基礎和準則是在邏輯思維的證明之上,而不是經驗證明之上的。在這種意義上來說,其方法是理性思辨的,是哲學的[21]。因而也只能歸屬于人文學科。
但我們也應該認識到,教育學隨后的發展,尤其是在經歷了從教育學到教育科學的蛻變之后,教育學的學科屬性已經發生了根本變化。在這里筆者借用黃志成教授歸納的教育學的三次分解過程來闡述[22]。如表1所示。

圖1 (亨特)知識概覽

發展分期歷史時期內容學科屬性最初的教育學18世紀末~19世紀初唯一的有關教育知識的主體:教育學人文學科第一次分解19世紀~20世紀教育學內部的分解:教育學、教學論、教育史、學校管理人文學科第二次分解20世紀初~20世紀20年代以方法論為特點,出現了多種教育學;實驗教育學、批判教育學等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并立第三次分解20世紀20年代末~以教育學外部學科和主題為特征,出現了教育科學社會科學為主,涵蓋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內容
上已述及,最初的教育學從研究內容和方法上分析,屬人文學科。而教育學的第一次分解主要來自赫爾巴特的弟子對其著作的解讀,并隨之產生了新的獨立的領域——“教學論”,其人文學科性質并未改變。直到第二次分解時,由于實驗教育學派的產生,使教育學產生了明顯的轉向—試圖用科學的方法來關注教育知識[23]。可以說,這一時期是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并立時期。教育學的第三次分解則更為復雜。一方面,由于社會科學、自然科學以及人文學科的發展,其研究成果直接影響到教育學研究的視野、方法論、研究內容或主題等,使教育學研究內容向縱深發展[24]。另一方面,不同學科有關教育的研究如教育哲學、教育史學、教育心理學、教育社會學、教育經濟學、教育生態學、教育統計學等學科的發展,導致了“Education Sciences”這一復數形式的“教育科學”的產生,從而在形式上成了所有有關教育的學科的總稱。它蘊涵的觀念是:教育科學是大量社會學科,還包括某些自然學科應用于教育領域而形成的,它們絕大多數以教育現象為對象;在方法上博采眾家,其發展以這些學科的發展為前提[25]。因此,可以說,教育學主要發展于社會科學。
什么是綜合科學?《社會科學交叉科學學科辭典》中是這樣定義綜合科學的:它是以特定的自然客體或社會運動為研究對象,運用多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從各個角度進行綜合性研究的學科。教育科學現在是否已然成為綜合科學?從其知識體系來看,教育科學中既包含了教育哲學、教育倫理學等人文學科內容,也含有教育生理學、教育生物學等自然科學內容,當然還有教育社會學、教育經濟學、教育法學等更多的社會科學內容,稱為綜合科學也是合理的。但從目前的發展情況來看,其自然科學的比重還較低,各分支學科之間的聯系也不夠緊密,稱為綜合科學似乎還為時尚早。不過,隨著20世紀90年代學習科學的興起,尤其是認知神經科學的不斷探索與發展,將使得教育科學的綜合性“成色”更為顯著。因此,筆者以為,教育學或許正處于轉型期,終將走向綜合科學。
誠然,從自然客體到社會形態,再到人的精神文化領域,形成了人類認識世界的客觀化過程,形成的自然、社會與人文三大科學類別構成了人類知識圖譜的主體[26]。但我們也必須看到,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已難以完全區分[27]。我們往往很難知道一門社會科學在哪里結束,另一門又從何開始。不僅各門社會科學之間相互關聯,而且社會科學作為一個整體,也與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相關[28]。另一方面,人文學科需要社會科學理論及研究方法拓展視野與加深認識。在社會科學研究基礎上的人文反思和邏輯總結,比單純的人文思考更有意義,更有利于人文學科向縱深發展。再者,社會科學需要來自人文學科蘊含精神的指引。對于每一學科,人文思想、精神與關懷都是不可或缺的,對其長期良性發展非常重要。克蘭就認為,沒有一門學科可被排除在人文學科的方法與技藝的調查研究范圍之外。數學和自然科學、社會學、心理學等等,都有其歷史、語言和文獻以及基本哲學規律,這些可以應用人文學科一般技藝和方法加以討論和分析[29]。張楚廷教授等學者正是基于此,提出了教育學屬于人文科學的論斷。但我們不能就此認為整個學科的學科屬性均應定義為人文學科。同理,在斥責教育科學的社會科學走向所帶來的負面影響—異化作用時,我們不能就此全面否定社會科學研究的意義及其具體內容。回歸人的教育,也并不意味著其學科屬性應該定義為人文學科,而是說在研究的取向上應以人文精神所追求的目標為導引,就如同許多學科也需要哲學的導引,但不能因此將它們全劃為哲學。醫學在許多分類體系中均被定義為自然科學,但其研究對象是人,因而也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的人文屬性,如醫學倫理學、醫學史等。但我們不能說醫學屬于人文學科,因其研究內容的主體部分還是自然科學。從表1亦可見,教育學的人文學科屬性從開始的統領地位逐漸減弱,但從未真正完全離開過。另一方面,教育學學科屬性的“主要成分”為社會科學在當前理論與實踐界已成為主流意識,也是不爭之事實。
從現實的角度出發,盡管我們在認識某些復雜問題時經常對其作降維法等技術處理,以使其主要因素清晰顯現。但如同《21世紀學習的革命》中所描述的,現實生活中的問題是復雜的、具體的,可能涵蓋多個學科,從不同學科的角度出發得出的結論大相徑庭。因此,單一的學科思維不利于問題的解決,甚至有礙創造性和洞察力的發展[30]。
以單一學科視角和觀點來看待一門科學,難免產生“管中窺豹”之憾,不利于學科的發展。學科屬性的界定,一方面,需要看其總體研究趨向;另一方面,必須認識到,學科融合與交叉已經成為當今學科發展的常態。
如同托夫勒所言,為工業時代所設計的大眾教育體制,既不滿足前工業化時代的村莊的要求,也不滿足后工業未來的需要……所有教育都應該全面地重新概念化[31]。加拿大教育學者西蒙斯就認為,知識是一種組織,并非一個結構[32],知識的本來面目應該是動態的、變化的、網絡的和生態的。今天,知識組織主要采用動態網絡與生態模型,這是一種具有適應能力的模型,而傳統的層級結構是組織的結果,并非組織的先決條件。但目前教育體系中基本上仍采用單向流動模型(由層級強加的,通過精選很少一部分要素并強加于若干其他要素之上而建立的一種結構)設計的,因而不能迅速適應外部環境結構的變化。將知識與學習過程納入知識生態系統中考察,教育科學則處于一個動態的、多維的網絡結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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