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音+孟曉東

江蘇,人文薈萃之地,素是教育發達省份。獨樹一幟的蘇派教育像一條長長的河流,蜿蜒綿長,從容流淌,一路接納著支流的匯聚,向著遠方奔騰而去。而民國時期江蘇的學術與教育成就尤為突出,堪稱中國第一文教圣地。據梁啟超先生“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統計,清華大學從1927年至1948年畢業的2264名本科生中,來自江蘇的竟高達425人。在這群天之驕子的背后究竟站著怎樣的一批文化教育精英?他們實施著怎樣的教育,從而支撐起那個時期江蘇教育別樣的天空?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們來到江蘇歷史名鎮蕩口古鎮。這里也是江南小學堂的發源地之一。曾經的小學堂就在古鎮的老街邊。雖已改建,但原果育兩等學堂的舊址還在(現為無錫市蕩口實驗小學)。站在校門口望進去,正對大門的教學樓顯得有些陳舊,但中央大道兩旁郁郁蔥蔥的香樟樹卻散發著古鎮老校的生機。在常人眼里,這不過是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村小學,然而翻開學校的辦學篇章,你會驚異地發現:這所創辦于1905年的果育小學,規模雖小,卻云集了一批名師碩儒。當時任職的老師不少曾游學于海外,當屬“高大上”的海歸;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國學大師錢穆、音樂大家劉天華都曾在這里開啟民智、傳承文化,在艱難時局中堅守著自己孜孜以求的教育理想。
懷著幾分好奇與景仰,我們在校史陳列室的資料中尋找、膜拜國學大師錢穆的課堂,一時間恍若穿越時空,聆聽先師的教誨:
晚餐后,只要天氣好,常常到院外散步,諸生也各提手杖,魚貫追隨先生,在鄉野間到處亂跑。……星期天,諸生到附近場集玩,先生有時也參加。若星期天氣候不好,就另擇風和日麗的天氣放假一天,率諸生投身于大自然中。有時在鄉村茶館,喝茶吃花生、閑談;有時席地藉草,或坐或臥,看青天飛鳥,望白云幻變。諸生可隨意提出問題請教,先生即海闊天空地隨意漫談。
攜弟子盡情行于天地之間,“各言其志”,“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學生喜歡這樣的教學場景,教師更是喜歡。因為錢穆一向覺得,真正的教育首先得以師生間的親密相處為基礎,然后教師在此親密相處中,毫無保留地用自己的“為學”與“為人”——即自己的人生行狀——來熏陶、感染學生,而不是一味地讓學生學習各種與教師行狀無關的專門知識。
而置身于國學大師的作文課堂,更如沐春風——
一日遇雨,則令諸生排坐樓上廊下看雨。問:“今日何種雨?”諸生競答:“黃梅雨。”問:“黃梅雨與其他雨有何不同?”諸生各以所知對。令互相討論,又為評其是非得失。遂命下筆,再互作觀摩。
時而命諸生帶石板石筆及毛邊紙出校門,至郊外古墓擇坐樹下,靜觀四周形勢景色,各自寫下。再圍坐,命諸生各自陳述。何處有人忽略,何處有人遺忘,何處有人輕重倒置,何處先后失次,即據實景互作討論。諸生多未注意,則友情提醒:“今有一景,諸生聞頭上風聲否,與平日所聞風聲有何不同?”讓諸生靜聽有頃,才告諸生:“此風因穿松針而過,松針細,又多隙,風過其間,其聲颯然,與他處不同,此謂松風。試再下筆,能寫其仿佛否?”
如是每作一文,必經討論觀摩,各出心裁,必令語語皆從心中吐出,而又如在目前。難怪諸生皆踴躍,乃以作文課為一大樂事,而競問:“今日是否又要作文?”
如此作文指導,想必學生若要不會寫也難。
令人嘆絕的還有先生訓育方面的“拿人”之法。先生所教初級小學,皆自六七歲起,最長不過十三四歲,童稚無知,事態百出,自然有時非加體罰不可。先生意欲廢止體罰,“勿使學生視學校章則如法律,誤以為一切規矩皆是外面加上之束縛”。先生以為:“若使規矩能生活化,豈不是教育上一大目標乎?”然若泰、英章(先生兩位同事)對此不表贊同。先生則謂曰:“縱童稚,亦得對之有理想,僅有理想不顧經驗,此屬空想。但只仗經驗,不追求理想,到底亦僅是一習慣,將無意義可言。”于是,為了“理想”,為了“有意義”,先生一人任之,開始了試驗。孰料,出布告即日,便遇上了“問題學生”楊錫麟。就此,一場斗智斗勇的“攻心持久戰”拉開了帷幕。
第一回正面交鋒——
課畢,余巡視。有一生兀坐教室中課椅上。余問:“何不赴操場?”彼兀坐不動如故,亦不語。問其姓名,亦不答。乃召班長來問之。班長告余:“此人乃楊錫麟,曾犯校規,前校長命其到校后非大小便即坐課室中不許離去。”余曰:“此乃前校長所命,今前校長已離學校,此命令亦不存在。汝當帶領其同去操場。”兩人遂去。
第二回側面對陣——
不久,一群學生圍擁楊錫麟來余辦公室,告余:“楊錫麟在操場旁水溝中捕一青蛙,將之撕成兩半。”一人并帶來此青蛙之尸體。余曰:“楊錫麟因久坐課室中,汝等所知,彼皆不知。今獲與汝輩童游散,汝等所知,彼亦可漸漸學而知之。汝等當隨時隨地好為勸告,勿得大驚小怪,彼犯一小錯誤,即群來告發。以后再如此,當罰汝等,不罰楊錫麟。”諸生乃默默無言而去。
第三回迂回引導——
余上堂,好用兩種測驗:在黑板上寫一段文字,令諸生凝視三數遍,撤去黑板,令諸生默寫;又口誦一段文字,諸生默聽三數遍,令其默寫。如是數次,覺楊錫麟于默聽后所記常無誤,意其聽覺較佳。一日傍晚散學,獨留錫麟。余彈琴,令錫麟隨而唱。音節聲調果皆祥和,文雅有致。余再彈,令其再唱。余忽停彈。而錫麟出不意,歌聲仍續,意態鎮定,有佳趣,便大加贊賞。問:“明日唱歌班上汝能一人獨唱否?”錫麟點首。是日,果如預料。諸生皆驚,鼓掌聲久不息。自此后,諸生再不歧視錫麟,錫麟意態亦漸發舒,視其前若兩人。
第四回乘勝追擊——
時學校將開一游藝會,余告英章,好好教錫麟唱一老漁翁歌。英章遂常獨留錫麟在校教唱,務期盡善盡美。又特備蓑笠,令錫麟披戴演習。臨開會,錫麟一人獨扮一老漁翁,登臺演唱,琴聲歌聲,悠揚滿堂,眾皆默坐神往。老漁翁一劇畢,最得滿座之掌聲。而楊錫麟乃迥出他人之上。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如此良苦用心,不怕頑石不開化!誠如龍應臺教子經:“孩子,你慢慢來。”而我們,更須“坐在斜陽淺照的臺階上,望著這個眼睛清亮的小孩專心地做一件事,愿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
搜索大師在鄉村小學的故事,眼前揮之不去的是那個讀書靜坐的身影。錢穆自承,在走進大學前的18年自學生涯中“未嘗敢一日廢學”,即使夏夜蚊蟲甚多,他也不放棄,甚至想出了把雙腳納入甕中防叮咬的辦法。對于讀書,更有自成一體的“錢穆讀書法”:必從頭到尾通讀全書,不抽讀,不翻閱,重要之處加以筆錄。這正是他在鄉村小學教書讀書中的頓悟。
某日下午,遇學校假期,余移一躺椅置大門東側向北廊下讀范曄《后漢書》,不記是何卷。忽念余讀書皆遵曾文正家書教訓,然文正教人,必自首至尾通讀全書。而余今則多隨意翻閱,當痛戒。即從此書起,以下逐篇讀畢,即補讀以上者。全書畢,再誦他書。余之立意凡遇一書必從頭到尾讀,自此日始。
讀書當如此!錢穆正是通過讀書,漂亮地完成人生轉身,從18歲中學未畢業執教于鄉村小學,到躋身當時最優秀的大學之一,站在燕京大學的講壇上。這不得不讓我們今日的許多教師汗顏,更感念:要讓讀書成為教師生活的常態。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品味著國學大師在做小學教師期間的一個個小故事,感受著大師的赤子情懷,或許已無須再去追問什么。我們需要加倍努力,以更加優秀的教學行動與課程創造將先輩的辦學理想、辦學精神發揚光大,成就今天的孩子與今天的蘇派教育。
(錢音,江蘇省無錫市蕩口實驗小學教導主任;孟曉東,江蘇省無錫市錫山區人民政府教育督導室主任、教育局副局長,語文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