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作為兼具曾經的“70后”,和被邊緣化的“70后”雙重身份的作家,其文學創作無論是從反映的生活,還是價值取向來看,都與大眾話語下的“70后”有著明顯的差異。作為女性作家,她對兩性主體的生存環境、生活現狀進行了具體而深刻的描繪,對由性別所導致的兩性不同的社會地位,也有著眼光犀利的審視與反思。本文以魏微的小說為基礎,分析了其創作中對“父親”形象的寓言敘事,從中管窺魏微思想的深刻性和作為“70”后作家的獨特性所在。
“70后”是最早明確以出生年代為標準進行代際劃分的群體,它一方面體現了作家對自我的標榜和宣言,另一方面也蘊含著社會對一代人的價值判斷。在作家和評論者的雙重作用之下,“70后”逐漸被冠以欲望化寫作、個人化寫作等標簽,諸多女作家也被冠以“美女作家”、“新新人類”等頭銜。
魏微是“70后”中的“另類”。她稱不上美女,也不善于去揭示隱秘的私生活而從事“身體寫作”,對兩性關系的描寫,一直都淺嘗輒止。和衛慧、棉棉所表現的現代女性氣質不同,魏微更像是大家閨秀,其作品體現出了更多的現實主義特色,鄉村、小城成為敘述的背景、普通人的遭遇成為敘述的對象,不規則的敘述形式成為連接現實和思想的橋梁。正如魏微所坦言,自己的寫作“在精神上繼承了先鋒的傳統,在內容上回歸到當下的現實”,[1]從內容到形式都與大眾話語下的“70后”拉開了明顯的距離。
同許多女作家一樣,魏微在作品中不乏對男性的塑造和描寫。縱觀“70后”美女作家們的寫作,存在著極端話語現象,縱欲與吃喝玩樂成為生活的主要內容。魏微對男性的看法比較客觀,既不寫他們的性格懦弱、不堪一擊,也不奢望他們高大威猛、英雄氣概,只是把他們當作普通的社會一員,和女性一樣平等的血肉之軀。在魏微看來,在現實生活中,男性在生活的脅迫之下,也有著和女性同樣的生存壓力,面對這種壓力,男性可以表現得軟弱,女性也可以表現得堅強,兩性氣質并非天生,它會隨著環境和文化的變化表現出不同的特點。由此可見魏微作品所呈現的性別敘事的復雜性。“父親”便是其筆下復雜的帶有寓言敘事色彩的男性形象。
在封建文化體制下,男性專制以“父”的形式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父權”與“男權”趨于同義,李銀河在《女性主義》中認為“男權制在西方學術話語中被稱為父權制”,二者的同一性在于:第一,將男性視為社會組織的代表,以制度的形式來統治女性;第二,男性角色和活動的權威性。[2]從以上觀點出發,對“父親”的關注實際上就是對社會性別權力體系的言說。在“70后”美女筆下,父親是自己叛逆的導火索,也是體現自身獨特性的一面鏡子。魏微作為女作家,性別意識鮮明,但是性別批判意識較為客觀和冷靜,對“父親”為代表的父權現象,做了既肯定又否定的二元統一化選擇,與“70后”的其他作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70后”作家的寫作,與“父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這里,我們首先要對這個詞匯進行重新的界定,以說明它的特殊意義所在。從概念上講,它不是單純的血緣關系的集合,而是蘊含著復雜的文化價值與時代風貌。這是一個群體的指稱,或者用父輩來表達更為準確。在“70后”的作品里,經常會出現對父親的描繪,于是,“父親”便順理成章成為我們解析“70后”心路歷程的有效探索方式。對于“父親”,最為被關注的應該是他們的價值取向。這是有著堅定的信仰、高尚的理想和堅韌不拔的意志的一代,對社會,無私奉獻,對家庭,倍感責任。秉承著這種理念,在日常行為表現上,一方面,不希望兒女再重蹈他們的覆轍,總想給子女們提供物質上更為優越的環境,但是往往忽略了孩子們的真正需求。另一方面,也希望下一代能夠繼承并發揚自己的理想,傳承責任,但是低估了時代的變化對孩子的影響,當所謂的理想被邊緣化,原有的責任意識被沖淡,矛盾自然而然便出現了。
無論是向傳統挑戰的衛慧、棉棉,還是委婉含蓄的魏微,都有著他們這一代人對父輩思想觀念和文化價值的質疑。盡管每一個人都會受到父輩的影響,但是“70后”表現出了與其他年代人不同的特點,社會變革、新舊意識交替、市場經濟對文化的沖擊,在他們的身上得到了最為集中的體現。他們不再生活在父輩所編織的美好藍圖里,而是更加現實地去面對社會,當他們發現理想可能只是一句口號時,便極力想沖破家庭的牢籠,選擇離去或出走。《拐彎的夏天》中,“我”對父親的感情很微妙,兩個人像敵人一樣互相廝殺,彼此傷害,當“我”意識到父親和“我”不可能達成共識之后,我選擇了離去,到另外一個城市,過著遠離父親的日子,魏微將父子之間的矛盾渲染得淋漓盡致,把父親對我的無從入手的關懷和恨之入骨的心情統一起來。《回家》中的幾個女孩子,被遣返回鄉后,選擇的依然是逃離。
不僅要逃離父輩的價值觀念,他們也要逃離父輩對婚姻、家庭的諄諄教誨。《拐彎的夏天》中“我”執著而瘋狂地愛著大“我”十六歲的阿姐,不顧父親的反對,沉迷于看似有些亂倫的畸形愛情之中,“我”與阿姐不再考慮傳統的束縛,同居在一起,向父輩的權威提出挑戰。《回家》中,小鳳、翠兒等這些從鄉村走出來的女孩子也不再如父輩規規矩矩地談戀愛,本本分分地建立家庭,而是選擇了以與不同男士發生關系,最終選擇一個合適的結婚人選這樣的途徑。
逃離的目的,還包括對父親生活方式的顛覆。父輩循規蹈矩的生活方式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已變得有些不合時宜,物質的極大豐富成功引發了人們的欲望與追求,下一代不再固守家園,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與世無爭的生活,現實很殘酷地將他們推向了時代的風口浪尖,面臨艱難的選擇,是離去還是留下,是堅持還是回歸,都在極大地考驗著這一代人的忍受能力。他們決定了與父輩不同的追求,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回家》的女孩子選擇的是靠賣淫為生活內容,《在旅途》的主人公選擇燈紅酒綠的生活,渾渾噩噩,精神空虛,《李生記》中李生選擇的是寧可艱難地度日,也絕不再回歸固有的生活。父輩的生活方式與其說不適合這代人,不如說已經不適合這個時代。
如果要探究他們逃離的原因,那就是“父親”意義上的缺失。“70后”的成長是在80年代,普通家庭的父母生活勞頓,勉強度日,對待子女缺乏應用的耐心與關注,造成子女在性格方面的缺陷與不足,盡管這種情況隨著他們的成長得到了扭轉,但是兒時的回憶將伴隨終生。《拐彎的夏天》中,“我”與父親的矛盾始于他對“我”的不關注,從“我”在學校被人欺負,到學壞去欺負別人,甚至發展到打架、逃學,父親都一無所知,當對“我”的行為不滿時,竟然拿起刀子來揚言要殺了我。《尋父記》中,父親莫名其妙地離去,給“我”和母親的生活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沒有一天不期待著父親的重新歸來,“我”處在了父親缺失的深深痛苦之中。《父親來訪》中,“我”日夜盼望著父親的到來,“我”期待著與父親的交流,卻難以獲得,于是,“我”選擇離去,到北京就業,因為那里離家鄉遠一些。
當逃離不可得的時候,魏微便將這種感情轉移到了家庭中另一位男性成員——弟弟的身上,在《姐姐和弟弟》中,姐姐非常愛自己的弟弟,“從來到這個家門的第一天起,就發誓要善待她的弟弟”;但是又“無數次地有打她弟弟的沖動,她需要傷害他”,這篇作品印證了魏微所說的“力量的發泄”,姐姐傷害了弟弟之后,并未感到快樂,反而被這種打與不打的思想斗爭糾纏得發瘋。究其原因,“暴力是每一個人忠實于自己、忠實于他的熱情和自己的意愿的真憑實據。徹底否定這一意愿,就是放棄客觀真理,就是用抽象的主觀性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動用武力的氣憤和反抗,是想象中的一種虛構。而不能在世界面前表達自己的情感,是一種嚴重的挫折。”[3]所以打弟弟的行為蘊含著對父母暴戾性情的不滿,現實中對父親的權威難以反抗,必然要為這種不滿尋找一個發泄的渠道。
值得玩味的是,在魏微的筆下,這些對“父親”的逃離,沒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李生記》中的李生的結果是自我了解生命;《在旅途》中的李德明因飛機意外而身亡;《異鄉》中的許子慧面對的是父母的懷疑,也曾出現過從樓上跳下去的想法;《拐彎的夏天》中“我”丟掉了愛情和生活。或許在魏微看來,這就是活生生的現實,逃離的結果是身心俱焚,現實的壓力不是選擇逃離父親就可以解決的。既然“逃離”不能解決問題,魏微便將視線轉到了“尋找”上。
魏微是一個家庭觀念極強的女作家,她對于作品中的兩性描寫,曾有這樣的描述:“我至今也未寫過一篇像樣的愛情小說,我是有顧慮的。一旦涉及兩性關系描寫,我總是猶豫再三。不為別的,只因為我是我父母的女兒,我曾經在他們的眼睛底下,一天天清白地成長。我愿意為他們保存一個完好的女兒形象。”[4]從這段自述中可以看出魏微對父親的重視,即使自己在“70后”群體中被邊緣化,她依然毫無怨言地在夾縫中求生存。也正因其對父親的重視,才引發了更多的思考。
在這一點上,魏微的確表現出了大眾話語下的“70后”的不同之處,在衛慧、棉棉的筆下,對逃離后的生活傾注了無限的熱愛,逃離似乎找到了現實的意義,于是對父親的意義的消解便成為順理成章之事。魏微沒有將父親的意義完全抹殺,甚至還希望能夠去追尋。《尋父記》顧名思義,尋找走失的父親,在這篇看似有些先鋒意識的小說中,并沒有解釋父親走失的原因是什么,具體應該怎樣去找到他,當我準備去尋找之時,也沒有出現大家預想中的走過哪些城市、尋訪哪些人,刊登尋人啟事等這些尋找應該具備的常識,滿篇的尋找,原來找尋的是父親的精神。我模仿父親的生活,從言談舉止到身形外貌,以及父親曾有的嗜好,“我身上的女性特征是‘尋父’途中最大的障礙”,[5]從物質到精神都難以找到真實的父親,“父親是不可尋找的,他在哪兒,我們只能等待,等待我們一生中的某一天,某一天的哪個時辰,他的身體像光輝一樣地降臨,照耀我心。”[5]
不僅要尋找父親,魏微對父親還傾注了無限的熱愛,逃離與失敗、回歸似乎有了必然的聯系,但是不能否認父親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這與魏微的生活環境有一定的關系,她一直生活在安寧和諧的家庭,父慈子孝,溫暖和睦,雖然看到了逃離父親是一種歷史必然,但是父親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卻是不可撼動的。《拐彎的夏天》中,盡管“我”與父親看似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父親往死里打“我”),但是作品里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愛“我”的父親,阿姐也說“我”應該愛父親,甚至后來“我”主動回家想降低姿態與父親重歸于好。《尋父記》中,認為失去父親的生活難以想象,雖然父親悄無聲息地離“我們”而去,“我”還要固執地去找尋他。《回家》中,“小鳳不能忘記父親的眼神,那樣的蒼老,安心”。[5]《父親來訪》全篇圍繞著“我”對父親的特殊感情,期待著父親的來訪而展開,“我”為沒有父親的來信而懊惱,為將要到來的父親來訪而焦躁不安,“我”理解父親,“也許父親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亮堂堂的、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釋的現代社會、仍有著不可理喻的個人世界,預示著一種不可能、艱難。”[6]
問題接踵而來,為什么魏微會選擇父親作為價值解構的對象,而不是母親或者其他的人?這恐怕是傳統文化中父權的巨大影響了,魏微從現實生活中本能地意識到了父親的社會地位,對家庭的重要性以及對下一代的權威與影響,父親,已經成為傳統文化在家庭中的體現,在文學作品中自然會成為被關注的對象。然而,不得不提的是作者的女性身份,或是由于性別的關系,父親對于女兒來講有著一種微妙的異性欣賞在里面,從價值觀念的角度而言,父親的地位是勝過母親的,這也能解釋為什么“70后”女性作家對“父親”的意義情有獨鐘。形成區別的是,大眾話語下的“70后”尋找的是“無父”帶來的刺激,而魏微則冷靜地分析了無父的狀態并積極找尋“父親”的意義。
魏微的存在凸顯了“70后”的豐富性。如果說,大眾話語下的“70后”展現了人的精神與現實所發生的碰撞的話,那么魏微的創作則體現了精神對現實的依存。作為女性作家,她使用“反身體”的方式來關照女性的生存狀況和社會地位,以男性形象和特殊的“父親”作為參照,真實描繪了現代女性的生活境遇,以及展現出來的現代氣質;作為代際范疇中的作家,魏微從文學與生活兩個方面充分揭示了“70后”的心理原生狀態,并且為讀者提供了可選擇的接受角度。因此,對于重塑“70后”,魏微有著重要的意義。
[1]魏微,姜廣平.先鋒死了,我們不得不回過頭來——與魏微對話[J].西湖,2008(4):93.
[2]李銀河.女性主義[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5.
[3]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381.
[4]魏微,雪冬.魏微:我的文學路[J].朔方,2005(3):72.
[5]魏微.在明孝陵乘涼[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
[6]魏微.父親來訪[J].花城,1999(3):168-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