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屈原楚辭開始,“美人”興寄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形成深遠傳統。“美人”興寄甚至用于文人的現實交際,表達一種難以直言的情感,往往可以收到非同尋常的溝通效果,此種現象值得深思。女性作為象征符號一旦形成傳統,必將影響到文學的創作和過度闡釋。
“美人”是中國古代詩歌中的常見意象。從屈原楚辭開始,“美人”意象常常和比興寄托聯系在一起。建安時期,曹丕、曹植、徐干等詩人都有不少女性題材的詩歌,曹植更是有意識地繼承和發展了屈原《離騷》把女性置于喻體地位的手法,對“美人”比興寄托傳統的發展有很大影響。曹植對于女性的書寫方式,隨著建安文學成就的確認以及曹植個人在后世文人中產生的巨大典范效應,深刻影響了后世詩歌對于女性的書寫模式及闡釋模式。女性題材詩歌的興寄意義,發展到一定程度,甚至還用于完成某些現實交際功能。
在現存詩歌中,將“美人”興寄用于交際的情形最早體現于傅咸與郭泰機的贈答詩中。郭泰機,西晉詩人,出身寒門,有才氣,能詩,沉淪不能自拔于世。嘗用詩干謁傅咸,求其薦引,傅咸有詩贈答。傅咸,傅玄之子,西晉著名詩人之一,出身世族,曾任尚書右丞、御史中丞等官職。
《文選》卷二十五“贈答詩”類選錄了郭泰機的《答傅咸》,李善注引《傅咸集》曰:“河南郭泰機,寒素后門之士,不知余無能為益,以詩見激切,可施用之才,而況沉淪不能自拔于世。余雖心知之,而未如之何。此屈非復文辭所了,故直戲以答其詩云。”①可見,郭泰機先有贈詩,“以詩見激切可施用之才”,詩是否采用以女子托喻,不得而知;傅咸則因己“無能為益”,故“戲以答其詩”,傅咸答郭泰機的詩也留存于李善注中,有兩聯,曰:“素絲豈不潔,寒女難為容”、“貧寒猶手拙,操杼安能工”。詩已不全,難以判斷其總體意思。但從僅存的這兩聯來看,自是拒絕郭泰機之意,并且其中似乎還隱含了對郭之才能的否定之意,“貧寒猶手拙,操杼安能工”——貧寒就意味著手拙,即便操杼又豈能夠工巧。當然這種斷章取義,未必一定符合全詩之旨,但郭泰機投詩的目的沒有達到,則是無疑的。郭泰機的《答傅咸》則是對傅咸答詩的再回答:
皎皎白素絲,織為寒女衣。寒女雖妙巧,不得秉杼機。
天寒知運速,況復雁南飛。衣工秉刀尺,棄我忽如遺。
人不取諸身,世士焉所希?況復已朝餐,曷由知我饑!②
這是詩人郭泰機流傳下來的唯一一首五言古詩。郭泰機的詩延續傅咸之詩意,繼續以織機下的寒女自喻,凸顯自身才德之美,表明貧寒之士雖有才能,卻難有施展的機會,有待貴顯者的推薦;而貴顯者卻借口推諉,全不關心貧士的苦辛。譴責傅咸之遺棄貧賤。郭泰機的交際顯然是失敗了。詩人突破了怨而不怒的傳統詩教,先是嫻熟地運用比興手法,以孤寂多恨、幽怨絕望的寒女作喻,然后直接地振以議論,表達出詩人既怨恨交織又深感絕望的心態。全詩揭露了晉代士庶對立的矛盾,洋溢著一股勃郁不平之氣,表明它與一般干謁詩和嘆卑嗟貧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因此,這首詩不但引起了寒族士人的強烈共鳴,而且也贏得了某些世族人士程度不同的理解和同情。鐘嶸《詩品》之所以稱“泰機寒女之制,孤寂宜怨”、梁代昭明太子蕭統之所以把它收入自己的選本,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此。
但后來的詩史上,這類詩作達成的交際目的的例子卻往往而有,且被作為佳話流傳。唐代朱慶余和張籍的酬答即是其中最著名者: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朱慶余《近試上張水部》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縱未足人間貴,一曲菱歌抵萬金。
——張籍《酬朱慶余》
朱詩描寫的是一位新嫁娘,先渲染出新婚濃烈的喜慶氣氛,后又暗示出主人公對早起拜見公婆的擔心,新娘子忐忑不安的心情躍然紙上。然而,作者的用意在于探問自己的文章是不是合乎要求,能不能得到考官的賞識,自己是不是能夠榜上有名。全詩運用傳統的“美人”比興手法,構思別出心裁,比喻極為恰當。詩人以新娘子自比,以夫婿比張籍,以決定新娘命運的公婆比決定自己考試命運的主考官。詩人與新娘在心理上何等相似:忐忑不安又期待結果,只能小心試探。對朱慶余的探問,張籍自然心領神會,于是用同樣的手法,作了絕妙的回答。張籍答詩把朱慶余比作一個剛剛經過修飾打扮、從清澈明凈的鑒湖中走出來的采菱女。表面上說越女天生麗質,再加上精心的妝飾打扮,自然更加美艷動人,實際上是說朱慶余有良好的先天素質,再加上后天的刻苦學習,自然是德才兼備,文質彬彬。言外之意是,朱慶余才華出眾,一定會贏得主考官的欣賞。這兩首詩真是珠聯璧合、膾炙人口。
張籍本人也嫻于此道,如其《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也是承擔了某種現實交際功能的詩作: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宋洪邁《容齋隨筆》記載了此詩的本因,曰:“張籍在他鎮幕府,鄆帥李師古又以書幣辟之,籍卻而不納,而作《節婦吟》一章寄之。”③此詩具有雙層面的內涵,在文字層面上,它描寫了一位忠于丈夫的妻子,經過思想斗爭后終于拒絕了一位多情男子的追求,守住了婦道;在喻義層面上,它表達了作者忠于朝廷、不被藩鎮高官拉攏、收買的決心。全詩以比興手法委婉地表明態度,語言極富民歌風味,人物刻畫細膩傳神。詩中的女子深情款款,一邊流淚,一邊還珠,言辭委婉而意志堅決,入情入理又無限曲折。“你雖有一番‘好意’,但我不得不拒絕。”這就是張籍所要表達的,可是它表達得這樣委婉,李師道讀了,也就無可奈何了。
張籍此詩產生了明顯的接受效應。“節婦之吟”在宋代已經被用作一個特定的典故。宋王铚《四六話》記載:“先子元祐中,除知陳留縣,唐君益帥荊南方董辰沅邊事辟先子通判沅州,先子已得陳留,而辭之,以啟謝君益,曰‘抱璧懷沽,雖免匹夫之罪;還珠自嘆,空成節婦之吟。’”④宋劉宰作《病鶴吟上黃尚書》,拒絕黃尚書自代之舉,在序文中也援引張籍《節婦吟》之事例以自明:“昔唐張司業受東平之辟,而愧其不就,賦《節婦吟》以謝。好事者至今傳之。某才固不敢望司業,而受舉不能報與之略同。用敢擬《節婦吟》之作賦《病鶴吟》寄上。”⑤
此后,這種以女子自擬而達成現實中某種交際功能的詩歌創作,仍不時出現。如洪邁《容齋隨筆》記載蘇東坡領穎州郡,時陳師道為穎州教授,為賦《妾薄命》,表達不忍背曾鞏之意:
主家十二樓,一身當三千。古來妾薄命,事主不盡年。
起舞為主壽,相送南陽阡。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妍。
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死者恐無知,妾身長自憐。
《宋史》中陳師道本傳上說他“年十六,早以文謁曾鞏,鞏一見奇之,許其以文著,時人未之知也。留受業。”元豐年間(1078—1085),曾鞏典五朝史事,舉薦陳師道為史才,然而終因他未曾登第而未獲準,因此,陳師道對曾鞏有很深的知遇之恩。元豐六年(1083),當他聽到曾鞏的死訊后,即寫下了這組感情誠摯的悼詩。詩人以一位侍妾悲悼主人的口吻抒寫了自己對老師曾鞏的悼念。要不是原詩題下有詩人自注:“為曾南豐作。”后世的讀者會以為這是一首侍妾的哀歌。此詩最突出之處還在于用比興象征的手法,以男女之情寫師生之誼,別具風范。洪邁認為此詩與張籍之詩多有繼承關系,且認為此詩“薄命擬況,蓋不忍師死而遂倍之,忠厚之至也”。⑥顯然對這種表達方式頗為認可。
文人詩作以女子自擬,言說一種難以直陳的感情,卻往往能收到直陳所不能收到的效果,甚至完成非凡的現實交際功能。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饒有意味的現象,這種表達方式何以能達到非同尋常的溝通效果,實在是一個值得思索的問題。
這類用于現實交際中的詩作,在作者的男性身份和文本中抒情主體的女性身份的轉換之中,隱含了某種詼諧和酸楚交織的意味。在男尊女卑的文化前提下,男人自然不愿意做女人的,也不會愿意被別人認為是女人或像女人。故而,這種性別身份轉換的言說中,就有了某種詼諧和酸楚交織的意味。詼諧體現為一種機智,這種機智是利用女性卑弱化地位而使之指向自我將欲言說之情感的機智,而酸楚則借由文本所呈現的女性特有的某些悲劇性遭際而顯示出來,在巧妙的書寫策略支配下,這種女性遭際更直接指向的是男性文人的情感困境。這種特有的言說方式,既巧妙宣泄了,也深刻觸動了男性難以以正常方式言說的臣妾意識。但顯而易見,這種言說方式下,女性僅僅作為象征性符碼而存在,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是越過她們而尋求意義。女性被充分抽象化,成為某種情緒的象征性符碼,一旦形成某種自覺或不自覺的創作傳統,必然會對闡釋領域形成某種影響。而闡釋的無限度介入,又往往對這類詩歌進行過度闡釋,以索解其中的比興寄托意味。詩歌中,女性的象征符碼化地位在二者相互的推波助瀾中不斷加強,幾乎成為牢不可破的法則。在這種索解興寄的強烈的心理定勢支配下,解讀者往往對于一些其實已經很質實,難以從文本本身看出寄托色彩的詩作,強行索解。如明代戴君恩《讀風臆評》中,論《氓》曰:“詩文之妙,多是以客代主,此殆有托而鳴者耳。勿作棄婦辭看。”⑦這顯然是一種過度闡釋。不僅對于詩歌,對于女性題材賦作也往往作如是觀。宋洪邁《容齋隨筆》云:“宋玉《高唐》、《神女》一賦,其為寓言托興甚明。余嘗即其詞而味其旨,蓋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真得詩人風化之本。”⑧宋王觀國《學林》卷七“閑情賦”條曰:“梁昭明太子作《陶淵明文集》序曰:‘白璧微瑕者,唯在閑情一賦。幸無諷諫,何必搖其筆端。’觀國熟味此賦,辭意宛雅,傷己之不遇,寄情于所愿,其愛君憂國之心,倦倦不忘,蓋文之雄麗者也。此賦每寄情于所愿者,若曰我愿立于朝,而其君不能用之,是真譎諫者也。昭明責以無諷諫,則誤矣。然則讀此賦,而不知其意者,以為詠婦人耶!古之言美人、佳人,皆以比君子賢人。”⑨凡此種種皆可謂強行索解詩賦比興寄托意義之事例。
注釋:
①(梁)蕭統:《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163頁。
②王運熙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版,第357頁。
③⑥(宋)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六,《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考之屬。
④(宋)王铚:《四六話》卷上,《四庫全書》集部詩文評類。
⑤(宋)劉宰:《漫塘集》卷四,《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
⑦(明)戴君恩:《讀風臆評》,《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詩類。
⑧(宋)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三,《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考之屬。
⑨(宋)王觀國:《學林》,《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考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