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 鄭瞳
王敖,1976年生于山東青島,畢業于耶魯大學,著有詩集《絕句與傳奇詩》(作家出版社,2008),《王道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翻譯文集《讀詩的藝術》(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
鄭瞳:王敖你好,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吧。日新月異的科技和日益發展的經濟,使得人們有了更多表達自己的渠道,人們的內心似乎獲得了更多展現的空間。但,過度的表達和對物質的過度熱衷,必將對人們的精神生活構成某種催迫。就詩歌而言,有人認為這是對于詩歌來說最好的年代,也有人認為這是最差的年代,你的看法是什么?根據是什么?
王敖:在問題紛雜、缺乏文化自信的年代,很容易同時出現上述這種截然相反的觀點。我個人覺得,只要還有詩人在認真寫作,那就已經很好了。
對讀者來說,真正的詩人,有一個算一個;對時代來說,多一個賺一個。對那些沒有耐心、不愿意投入努力,自己讀不懂詩就宣布詩歌已經沒落的人,讓他生活在黃金時代,他一樣會抱怨多多;海子如果是他的鄰居,他也一樣會嘲笑,并表現出一種典型的庸才的忌刻。有創造力的詩歌必然在某些人那里激起一種負面反應,要他們以莫名其妙的方式跟進,就像鯨魚身上也寄生著小牡蠣,在鯨魚出水時,也奮然吐泡。
“在某某時代,詩歌還可能嗎”,這種問句在今天已經被證明是無效的,放到其他任何時代也一樣顯得荒誕。比如,安史之亂結束以后,詩歌還可能嗎?我覺得寫詩讀詩的人,也許更需要一種迫切的樂觀精神,這也許不是詩歌最好的時代,但它應該是需要你去寫詩、真正享受詩歌,并為詩歌做些什么的時代。
我個人覺得,這要比把自己看成詩歌隱士,或者反抗時代的悲劇英雄更有實際的用處。
鄭瞳:具體到你的創作,你的詩歌養分主要是從哪里來的?你是如何使用這些養分的?或者說,這些養分是如何介入你的詩歌的?
王敖:詩人的精神譜系是很復雜的東西,但無論來源多么復雜,經常讀詩都是必需的,就像運動員要經常看錄像研究戰術一樣。一個作者可以統兵十萬,熟悉各種流派和風格的寫作,但也要有幾個貼身的守護者,就是那些從寫作初期,甚至更早的時候就開始給他提供營養的人。
我的詩歌想象力最初的來源是古詩和唐傳奇,然后是兩部莎劇——《暴風雨》和《仲夏夜之夢》,以及威廉·布萊克、劉易斯·卡洛爾,其他的人都是晚到的客人。在我開始寫詩之前,這些己經是我在文學的星圖上設定的幾個關鍵位置,我用它們來判定基本的方位。
我可能只用了這些資源很少的一部分,但我使用的方式比較徹底。很多批評家會用歷史化的方式,回到作品的原初語境去看待它們,也會追溯接受史,研究批評角度上的變化和更新。這些當然都很有用,但從寫詩的角度,這也是一種有限的理解方式。在詩歌的意義上,我幾乎從來不把過去的詩放回歷史上的一個時段。我把它們看作沒有實現的過去,可能會提供關于未來的線索,也許正在變成未來,或者就是現在。你抓住了一個神秘動物的觸須,難道你要把它推回過去嗎?我不會那樣做。
鄭瞳:在你的心目中,詩歌的境界是什么樣的?你什么時候能進入這種境界?如果你的詩能變成一種生物,它是什么樣子?
王敖:我覺得,詩歌的好狀態首先是一種與語言同在的專注,我在20歲左右進入了這種狀態,大概之后的十幾年都在讓這種狀態穩定成一種境界。詩本來就類似一種生物,有它自己的生命力,我的詩也許有點像卡洛爾寫的那種Snark(蛇鯊)。
鄭瞳:你能想象一種跟你詩風截然相反的詩嗎?在你的視野里,有人已經這么寫嗎?
王敖:每換一個角度想,就會出現至少一個。比如蒲柏。
鄭瞳:葉芝通過一層層“面具”的脫落達到“真理”的自我,佩索阿則是通過一些“異名”遮蔽了自我,你在詩里使用面具嗎?你的詩里有你的“身外化身”嗎?
王敖:有很多。任何人稱代詞都可以是面具,不僅是作者,讀者也可以自行代入使用。還有一些更明顯的,比如“王道士”之類。我去嶗山的時候,很喜歡觀察那里的道士,然后爬到山上,往下看大海,看太陽灼燒的銀色光海,或者星月下鼓動的潮汐,會有一種難以表達的奇妙感受。所以,我會想象,有一個我永遠留在了那里,或者一直在那里尋找著什么。他性情曠達,不受拘束,文化程度有限,但了解一些玄秘的知識,可以御風而行,處石入火,但并不完全理解自己的行為到底意義何在。他不定期地消失,出現在我的頭腦里。
鄭瞳:你現在最關注的外國和中國詩人是誰(年代不限)?在你沒見過的中國當代詩人里,你最想和誰見面,一起吃飯并聊兩句?
王敖:目前最關注的中國詩人是崔健,因為參加了一部文學史的編寫,負責關于崔健的部分。
最關注的外國詩人是但丁,我有睡前讀但丁作品的習慣。很小的時候就看過《神曲》,因為插圖非常陰森恐怖,晚上看了會睡不著。現在則不同,看一位筆力強大的詩人寫他怎樣突然被嚇昏過去,有助于放松入睡。但丁那么寫的時候,大概也是在娛樂上帝。
想見的詩人有很多,除了八卦,聊什么都可以。
鄭瞳:有人認為,中國當代詩歌界早己沒有民間/知識分子的區分,或者從來就沒有過,只有權力與既得利益的不斷再分配。你怎么看當代詩歌的政治?
王敖:這個情況是有的。我個人不反感政治,對政治有所理解,可以讓人心態更好,多一些自我保護,才能真的做到愛惜羽毛。我想,讓很多當代詩人頭疼的是低級的政治,看著它用生銹的鏈條拉動著詩人們的交往,仿佛吃飯喝酒的時候還戴著利益的手銬,這是現實里和美學上的雙重遺憾。
因此,我不會參加沒有實質意義的詩歌討論會,或者給商人唱堂會的朗誦活動。即使是一些杰出的詩人,整天參加詩歌活動也會讓他們寫作質量出現問題,應景的文字是難免的。布羅茨基“流亡”的結果,后來不是變成文學旅游了嗎?追逐浮名的螢火蟲,會影響內心的榮譽感。
鄭瞳:能給我們談一下你所處的地理位置嗎?在那里你比較關注的文化或亞文化形式是什么?它們對塑造你的詩歌個性起到了什么作用?
王敖:我在北美的新英格蘭地區住了十多年,對當地的文化有很強烈的興趣。比如,我喜歡去看一些小型的家庭演奏會,十幾個人自帶樂器,在朋友家的庭院里演奏并交流。記得有一次,在一場暴風雨之后,大家來到被狂風卷成印象派繪畫的樹林邊,拿出吉他、曼陀鈴、班卓琴,開始演奏早期的山地音樂,老布魯斯之類。
我大學時代開始彈吉他,搞搖滾樂,但由于后來留學就沒有繼續下去,頂多是在聚會上秀一下。博士畢業以后,我又開始學習音樂,看書找老師,也組過樂隊。Robert Plant說過,搖滾樂形式上就是民間音樂。在老布魯斯里沉得越深,在鄉村音樂里飄得越遠,這種音樂就越有沖擊力和穿透力。
我寫詩的時候會講究音色,考慮情境中和聲的感覺,引發身體與感官的律動,而不是簡單地制造某種文字上的節奏,這些應該都跟音樂上的體會有關。
鄭瞳:人無癖則不可交,你的癖好是什么?它跟你的寫作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形式聯系起來的?
王敖:我對Jeff Beck有無比的,也許是過分沉溺的崇拜。彈奏Jimi Hendrix之后,感覺像喝酒喝多了一樣,坐立不安,不知道該站在半空,還是應該躺在天花板上。我收集了大量關于他們的東西,喜歡研究他們的小細節。
我把自己寫的《絕句》都用郵件發給了自己,過些天以后點開讀一下,決定是否保留。
鄭瞳:最后,請講一個關于詩歌或當代詩的問題,可以自問自答。
王敖:我覺得,詩人的成年狀態有個基本要求,就是要寫比好更好的詩,杰出偉大之類倒在其次,那些是文化生產追加的標簽。寫出好詩,這個要求并不高,屬于好學生希望得到表揚的層次;明顯寫的是濫詩,但一定要說多么富有當代性,這屬于1米2以下不得入場的水平。這些說到底都是在揮霍時間,浪費別人的注意力,這是詩歌意義上的沒長開。
當代詩歌有太多情況屬于上述兩種,可能很多時代都是如此,但作為一個詩人和讀者,我希望能看更多超越性的愿望、行動,以及實質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