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武導：為而不恃

舒小遠

過得了別人那關是本領，過得了自己那關才是境界，而能夠邁過這兩道關卡的人，才能像莊子所言，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2014年4月13日，袁和平憑借電影《一代宗師》榮獲第33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動作設計獎，讓他再次備受關注。

在影視劇的拍攝現場，最愛發脾氣的人通常不是導演，而是動作指導，因為他們既要指導一群外行擺出內行動作，還要滿足導演提出的種種高難度要求。因此許多武術指導最常說的一句話是：“這不可能！”但有著“天下第一武導”之稱的袁和平從不發火，對他來講，沒什么是不可能的，他總是能將功夫的境界做到極致，于武術技巧和片方的要求中尋找平衡，也因此成為了諸多中外大片的救場師。

對抗出不了好東西，你不能總想著自己

袁和平生于武學世家，其父袁小田是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位武術指導。袁小田出身武旦，是北派武術傳人，對練武的態度極為嚴肅，他給兒女們分別取名為和平、順義、日初、祥仁和振威，對他們寄予厚望。

從6歲起，袁和平就跟隨父親學武，袁父將京劇師傅教徒弟的那套路子移植到了家學中，哪個孩子敢偷懶，馬上長鞭伺候。他還主張文武兼修，請了師傅教孩子們讀千字文和三字經，他自己則愛讀老莊，在袁和平的印象里，父親時常穿一襲練功服坐在樹蔭下捧讀《莊子》，眼角卻時刻掃著孩子們的練功進度，看到誰偷懶，立刻棄書揚鞭，厲聲教誨。袁和平最調皮，吃的鞭子卻最少，因為他懂得存疑。平日里他常常纏著父親講莊子，很迷戀書中的故事與哲理，又懂得學以致用。有時受到父親苛責，他會慨然而辯，問父親：“您總說刻苦練功是為了立身揚名，但莊子卻說，山木自寇，膏火自煎，大樗樹因為無用而終其天年，桑柏樹因為有用而夭于斧斤，萬一今天的才藝，反成明日的羈絆呢？”父親默然良久，無言以對，后來便對其多了幾分縱容，說是“牛吃谷，馬耕田，各人修來各人福，這孩子看事靈透，想來會有自己的福氣”。

從十多歲起，袁和平就跟隨父親混跡于香港電影圈，擔任武師和臨時演員。在拍片的過程中，他將太極拳“舍己從人”的理念應用到了極致，會特別遷就導演的想法和演員的風格，不像其他的武師一樣頻頻同片方的要求對抗。“因為在我看來，對抗是出不了好東西的，你不能總想著自己，老覺得導演不對。其實那時候有許多優秀的武師都進了這行，但是他們太堅持自己，覺得導演這也不懂那也不懂，還總要指指畫畫，心里特別抗拒，帶著疙瘩去做事，最后都未熬出頭。只有合作，才能碰撞出火花來。”

袁和平沒有強烈的對錯觀，從來不覺得哪個人是絕對正確的。“就像有人去餐館吃飯，點菜的人想吃到美味，做菜的人想做出美食，雖然廚師的烹飪理念會跟顧客的口感有差別，但你無法說誰是對的，誰是錯的，做電影也是這樣，不能用是非觀看問題。”正因如此，他不介意合作方天馬行空地“點菜”，無論是柔中帶剛、虛中有實的中國功夫，還是拳拳到肉、中西結合的自由搏擊，他都能在片方的要求之上搭建一個創意的平臺，充分發揮自己所學。“就像庖丁解牛，牛的筋絡骨骼那么多，庖丁一樣可以做到游刃有余，自由一定是建立在限制之上的，就看你怎么去發揮自己了。”

為而不恃，你才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早年在嘉禾電影公司做小武生時，袁和平曾跟李小龍合作。那正是李小龍如日中天的一段歲月，同行們都將其視為榜樣。但袁和平認為：“對自己的能力，我心中有數，把做第二個李小龍當做目標，那我這輩子很難取得成就。”因此，他從不會為了戲份跟別人爭得頭破血流，而是將心思花在了動作設計上。慢慢做出了名氣，坊間一度流傳，再爛的片子，只要經過袁和平設計動作都能賣座，好萊塢也多次向其拋出橄欖枝，將其視為拯救票房的靈丹妙藥。

袁和平剛開始受熱捧的那段日子，成龍還是無名小卒，參演的片子多不賣座，幾乎成了票房毒藥。首次合作時，袁和平為其設計了幾個打斗動作，但怎么看怎么別扭。原本只是一個小角色，不必太上心，但袁和平一眼看出了成龍的喜劇天賦。那時候的武俠片還很血腥，擒拿格斗的過程都嚴肅得很，袁和平便想，能不能做一個嘗試，把原來很血腥很暴力的東西變成有喜感和美感的打斗？于是，他傾力為成龍打造了一套“功夫喜劇”，將其送上了功夫巨星的位置。

跟成龍有同樣際遇的，還有甄子丹、李連杰、吳京等人，袁和平懂得知人識氣，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辨識一個人的武打氣質，然后對癥下藥，為其量身打造最具美感的武打方案。李連杰的動作很有力道和節奏感，袁和平便著力表現這種“力量之美”，而甄子丹入行時剛從國外留學歸港，會有一點點洋派，袁和平就給他的動作增加了一些現代感，讓他于簡潔中揮灑風度。對待一手帶出來的明星，袁和平從不以恩師的面孔自居，而是保持著一貫的謙和坦然。他常說：“人的運勢是有定數的，該紅的人，不必我捧也會紅，《莊子》里有個詞叫‘坐忘’，要我們離形去智，培養一種善忘的氣度，我覺得不管是學功夫還是交朋友，這點都很重要。不要居功，為而不恃，你才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因為業內盛傳袁和平善于識人，常有武打替身在拍戲之余想方設法接近他，希望能獲得他的青睞，但他始終惜字如金，很少表露自己的態度。1998年，武英級運動員張晉退役后加入了“袁家班”，袁和平破例與他長聊，開誠布公道：“講實話，我沒辦法保證你將來一定會紅，有人說跟著我就能紅，不一定的，但我會盡力幫你爭取機會，如果有了更好的去處，你隨時可以離開。”不久前，張晉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他說：“那時候我籍籍無名，八爺（業內對袁和平的稱謂）卻對我那么坦誠，又給我提供了很好的機會，但我還是沉寂多年，他從不看不起我，我這輩子最感激的人，一個是我太太，另一個就是八爺。”

我是在拍戲，我不是要命

替身演員非常辛苦，時常要挑戰驚險動作，危險系數極高。但只要袁和平參與制作，就會留心每一個人的安全，他從不讓任何人冒著生命危險完成動作。有一次，一個小演員急功近利，主動請纓上演驚險場景，還表示愿意立下軍令狀，一旦出現問題絕不讓劇組擔責，希望憑借此舉獲得更多戲份。袁和平聽了對方的請求，面無表情地悶聲作答：“我是在拍戲，我不是要命。”

除了擔任動作導演，袁和平還獨自執導過不少影視劇。雖然是習武之人，但他的劇組非常人性化，對所有演員都一視同仁，會尊重每個人的想法和需求。拍戲的時候，袁氏劇組總是非常安靜，既沒有紛雜的吆喝聲，也沒有急躁的罵人聲，以至于去探班的人總會問：“已經收工了吧？”

作為導演的袁和平，有一顆玲瓏多變的心，他有時會放棄所有的特技，讓演員回歸實打，百分百去演繹什么是武術，在真實的一招一式中演繹中華武學的精髓；有時候，他又樂于嘗試新的技術，他是華語影壇首個嘗試用3D技術拍功夫片的人，將蘇乞兒的故事重新搬上了3D銀幕，以經典向父親致敬（袁小田在93版《蘇乞兒》中演主角）。因為有膽有識，敢于嘗試，袁和平收獲了“天下第一武導”的名號，對此他不以為意，推辭說：“什么天下第一，都是虛名而已，要是論起第一來，很多人都是第一，終究沒什么味道，我看重工作的成就，拍出來的東西要過得了我心里那一關才好。”

袁和平心里的那一關，是很難過的。經典影片《臥虎藏龍》《一代宗師》等走紅國際，袁和平是幕后的最大功臣。《臥虎藏龍》中有幾場經典打戲，章子怡盜劍，竹林激戰，楊紫瓊夜行，場面堪稱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那都是他在李安的折磨下迸發出的靈感。最開始，看到袁和平緊皺的眉頭，一向細致的李安也試圖讓步，但袁和平不肯，非要設計到位，后續做出來的效果雖然精良，卻依然不能讓他滿意。他說：“如果再給我多一些時間，就能做出李安想象中的壁虎功、竹林里的打斗戲也會更經典。”

而在《一代宗師》中，袁和平設計的功夫，不止好看，還有內涵，那些飛檐走壁、短兵相接、截拳飛腳、行云推手中蘊含著種種深意，告訴觀眾：最強大的力量，往往以最仁慈的方式存在；舍己從人的高手，才最適合化解僵局。因為這種理念的傳遞，袁和平獲得了“世界因你而美麗——影響世界華人盛典”大獎，讓更多華人見證了武學影響世界的可能性。

過得了別人那關是本領，過得了自己那關才是境界，而能夠邁過這兩道關卡的人，才能像莊子所言，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