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榮杰
深秋的周末午后,抱著女兒和愛人一起喝杯咖啡,難得心情和陽光一樣暖和。走出咖啡廳,門口是一條單行道,卻見一輛外地車在慢慢逆行。司機似乎有點猶豫,我見車窗開著,便大聲提醒道:“這是單行道!”司機沒有反應,倒是副駕上的中年男子張口就來一句:“瓜娃子!”這句川西土話,大意等同于皇城根兒下的“傻帽”。
本是好意提醒,結果遭遇“狗咬呂洞賓”,我本能的反應是回敬一句,可是剛張開口,就意識到懷中還抱著女兒,只得硬生生吞了回去。妻子目睹我的反應,安慰我道:“你要是罵他,不就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了?”
是的,我要是惡言回敬,無非是把自己拉到和對方一樣的水平,而且對方還可以“用經驗打敗我”。可是話雖如此,相信每一個人遇到這種窩心事,憤怒和反擊都應該是本能反應。也許要經歷多年的磨礪或修養,才會逐漸“進化”到寵辱不驚、一笑了之的境界。像我這種修養不夠的人,回罵也許是發泄心中怒火的通常渠道。不過問題在于,不管是一笑了之還是惡言回應,我就真的不再生氣了嗎?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在我心里還是窩火。
于是一個問題引發了我的思考:人為什么要生氣?按照醫學上的說法,生氣往往是對身體有害的。既然如此,人類在進化過程中為何沒有像丟掉尾巴一樣,消除這一“既傷感情又傷身體”的生氣本能呢?
一種頗有意思的經濟學觀點認為,生氣其實是個體的自我保護機制,是人們在反復的利益衡量實踐中逐漸形成的一種下意識反應。當個體面臨他人的侵害或者威脅時,生氣有兩大功能:一是警告對手,釋放攻擊信號。圓瞪的雙眼、高拔的聲調、鼓脹的肌肉、有力的動作乃至摔打身邊物品的舉動,無疑都讓對手在感受到你的回擊決心的同時,觀察到你的爭斗力量。這就像貓狗遇到危險時,也會弓起身子并發出警告聲。二是懲罰自己,讓自己吸取教訓。生氣的來由要么是被動卷入與他人的紛爭,要么是自作自受,但不管如何都不利于己。為了避免以后再犯類似錯誤,我們以生氣來強化當下錯誤的印象,以實現“吃一塹長一智”之功效。這兩種功能,警告對手著眼于處理當下的麻煩,懲罰自己關注于未來的改進,似乎正是人類智慧的體現。
仔細想來,這種觀點倒也頗具說服力。尤其是在人類進化的早期,一方面因為沒有遠程通信手段,所有的人際交往都是面對面進行,生氣的樣子顯而易見;另一方面因為衣飾尚未出現,肌肉普遍裸露在外。通過示威性的生氣,確實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嚇阻對手的繼續侵犯,也可避免雙方動輒卷入兩敗俱傷的暴力斗爭。何況,因為人類還在學習如何相處,所以通過懲罰自己來吸取教訓也屬必要。
但是這一理論到了現代社會,似乎卻有些講不通。首先,因為技術的發展,人類的很多糾紛都已擺脫“面對面”這一前提。逆行的司機罵了好心的提醒者以后,一腳油門就可絕塵而去。網絡上、電話里乃至書信中,也都可以進行侵犯或威脅,但卻很難感受到對方通過生氣展示的肌肉。其次,因為法律的出現,訴諸暴力的私力救濟已經基本被禁止,或者至少會有嚴重的法律后果。既然如此,生氣也就成了“光打雷不下雨”的“肌肉秀”,一般不會有真正的反擊。這也意味著,生氣更多只是懲罰自己,而難以給對手形成足夠的壓力,也通常無助于解決當下的麻煩。換句話說,通過生氣警告對手的短期功能基本喪失,僅余給自己留下教訓這一長期功能。
但從這卻可以得出兩個有趣的結論:其一,人類個體的進化尚未跟上社會進步的節奏,尚未能基于技術的進步和法律的發展適時調整情緒和身體反應,以致出現“白生氣”。其二,如果我們真的承認人類的進化,尤其是承認生氣是人類通過進化形成的自我保護機制這一觀點,那我們就可以合理地期待,人類多半會慢慢喪失生氣這一本能,至少會消除生氣時“臉紅脖子組”這種外顯特征,頂多保留內心的記憶強化機制。其三,法律以及其他社會制度的發展,很多時候可能會違背人類長期習得的本能,因此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法律與本能是相互齟齬的,但是隨著人類的進化,法律所倡導的行為模式終歸會成為人類的新本能。換句話說,人類的進化,無非是將公認的最佳行為模式內化為本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