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琛是晚清名臣,其人“清簡疏放似魏晉間人”[1],而他的詩文正是其生命歷程與思想情懷的藝術體現,其詩溫柔敦厚、清雅簡古,其文“有桐城諸老峻潔之長而能去其末流冗弱之弊。”[2]陳寶琛的散文雖然為數不多,也較少為學者所關注,但其散文亦“固然可傳者也”[3]。凡大家之為文用筆,必與常人不同,雖一挑一趯,亦有法度可尋,本文試從三個方面探索陳寶琛散文的法度,并由此挖掘其背后所體現的思想情懷,以期對陳寶琛散文的深入研究有所裨益。
一、一字不茍
陳寶琛一生命運坎坷,波折的政治經歷不可避免的影響了他謹慎性格的形成。楊鐘義《奏議序》曰:“公每戒以審時度勢,勿多言。”[4]由此可見陳寶琛性格之謹慎,為人處事之矜慎。文如其人,陳寶琛的散文亦是如此。陳遵統曾評價陳寶琛的散文說“以散文言,矜慎之至,一字不茍。”[5]可見一字不茍是陳寶琛散文的一個重要法度。
陳寶琛以其七十年間的所見所聞所歷為第一手材料,在此基礎上而為文,重視資料的來源與考證,足以見其為文之嚴謹矜慎。陳愈復的《誥授光祿大夫晉贈太師特謚文忠太傅先府君行述》較為完整的記錄了陳寶琛與人交友的情況,這些經歷都為陳寶琛的贈序、壽序、傳志等文提供了豐富而真實的第一手資料。如陳寶琛為謝章鋌八十大壽寫的贈序《謝枚如先生八十壽序》,將他與謝章鋌的交往點滴都寫入了序中:
“方先生在都時,寶琛疏狷寡合,晨夕切磋,惟三五人。”
“及出都,則以獨善、兼善之義抵書寶琛。”[6]
陳寶琛將與謝章鋌先生交往的言行細節都展現了出來,語精詞粹,不僅讓我們對謝章鋌先生有了清晰的印象,更是研究謝章鋌先生客觀真實的第一手資料。
又如:
“君天性寬厚,內行純備,論學主敬靜,與人務誠恕。”[7](《葉恂如同年六十壽序》)
“《亥既集》出,典重如亭林,婉至如遺山,獻然亦史料也。”[8](《郭春榆宮太保七十壽序》)
等,無一不評價客觀、用詞矜慎,我們不僅可以從中窺見陳寶琛與友人的交游之況,更可以感受到陳寶琛一字一句嚴謹不茍的學術精神。
陳寶琛十分重視探索考證,《滄趣樓文存》中錄陳寶琛為他人所作的詩文序跋共二十二篇,陳寶琛正是在仔細閱讀、考證之后才為其作序。陳寶琛在為林紹年作的贈序《林文直公奏議序》中,客觀評價了林紹年的奏議集:
“寶琛受而讀之,肅然曰:‘甚矣,一代之興亡,其系與輔臣與諫官也乃若此哉!”[9]
《林文直公奏稿》客觀上大量保留了晚清朝廷內政、軍事、戰役、以及太平天國等重要文獻,正如陳寶琛所言,林紹年的奏議正是清末時政興衰的反映。可見陳寶琛一字一句都在考證的基礎上而發,力求客觀精審,不作虛妄之言。故而傅增湘《滄趣樓文存序》評價陳寶琛的散文“稿中贈序、墓志諸作,于事無曲筆,于人無溢辭,其精審為史稿所不及。”[10]
陳寶琛還客觀公允的評價了林紹年的政績。正如《清史稿》所載:
“以州縣吏罄貲遠宦,人地不習,無益於杜弊。請援漢、唐故事,免避本籍。部議自縣丞以下,如所請行。益飭吏治,得朝貴請讬書輒焚之。”[11]
由此可見陳寶琛為文之精審,一字不茍,客觀公允,而不妄加評斷,故而陳遵統評價說“文存也,可作史乘觀矣。”[12]
陳寶琛的散文有壽序共二十九篇、傳志二十九篇、哀祭十二篇以及序跋二十二篇,篇篇矜慎,一字不茍,他以其七十年間的所見所聞所歷,為這些友人、長輩、親屬等的事跡、成就、缺憾等都做了客觀的敘述以及公允的評價。陳遵統《滄趣樓文存讀較后記》曰:“記其七十年中,以一身丁絕績之交,積所見聞,發為愾嘆,故雖尋常楮墨,多足為后人探索考證之資。”[13]由此足以見陳寶琛為文之謹慎,文字之精審。
二、闡幽垂鴻
陳寶琛的散文或多援引掌故以闡幽垂鴻,或多論國家社稷而瞻言百里,而這都莫不表現出陳寶琛高尚的氣節與清流的風格。陳寶琛與學士張佩綸、通政使黃體芳、侍郎寶廷等好論時政,世稱“清流四諫”,傅增湘也說他“負直諫聲”[14],可見陳寶琛立身大節、慨然澄清之大志。
陳寶琛的贈序、墓志、傳志等文中常有關掌故,傅增湘《滄趣樓文存序》曰:“第以公身系物望,晚又飽經世變,其為文也,雖一鱗一爪,類有關于掌故。”[15]陳培錕《滄趣樓文存序》也說“至若所為文,多有關掌故,足以型方訓詁,闡幽而垂鴻。”[16]而其記軼聞舊事的特別之處在于“其文字有關人心世道”[17](陳之麟《滄趣樓文存跋》),通過對這些掌故的記敘,而從中闡發出為人處事的大道理,以期為世道人心有所裨益。如:
“禮之亡于人心久矣,益以異俗之漸染,新說之喧呶,不悅學之大人以為無用而忽之,或且惡其害己而壞之防,惡知其禍之烈,有不止于亡國若此哉
“近以世變紛紜,課暇輒掇錄舊聞,以自讬于君言孝言忠之義,冀于世道人心裨補萬一。”[19](《謝枚如先生八十壽序》)
這兩則掌故雖寥寥數語,卻于小事中見大道理,由此我們可以窺見陳寶琛以天下社稷為己任的憂國憂民的情懷以及他對國家禮義的現狀憂心之深,感概之切。
陳寶琛的奏議常論及中外交流和國家建設的治國之道,能夠闡別人所不能闡之事,傳別人所不能傳之理,且其所論列,皆國家大計與正義所在。陳愈復說陳寶琛“皆言人所不敢言,于是人知先君為能持大體者也”[20](《誥授光祿大夫晉贈太師特謚文忠太傅先府君行述》),可見陳寶琛有瞻言百里之能力,立身大節之決心。如:
“中國海口之多,甲于寰球,斷無分布重兵之理。京師為天下之根本,長江為財賦要區,稍有風鶴,全局俱震。而臺灣,七省門戶,孤懸海外,眾所垂涎,故今日之海防,必首天津、次長江、次臺灣。”[21](《七省水師議》)
陳寶琛以其清流之心、大節之志,面對中國海防漏洞百出的局面,毅然直諫,闡發了自己關于海防的部署之道。楊鐘義說“迄今思之,始知古大臣訏謨遠猷,瞻言百里,非章句小儒所能窺其涯涘也。”[22](《奏議序》)。
又如《論球案不宜遽結倭約不宜輕改折》、《籌造鐵路以圖自強折》等都是陳寶琛關于國家外交事宜的奏議,他以自己宏觀把控的能力、高瞻遠矚的眼光闡述了自己獨特的邦交及自強之道:
“竊臣聞日本使臣近因俄約未定,乘間請結琉球一案,啗我以南島,臣聞之且疑且愕,以為分琉球,一誤也;因分琉球而改舊約,又一誤也。”[23]
“自強之道,練兵造器,固宜次第舉行,然其機括則在于急造鐵路。”[24]
陳寶琛以其俯仰中外的大智慧,從撲朔迷離的局勢中洞悉了事件的本質,正如陳遵統所說,“舍其表而言其理,則俯仰衰盛之原,盱衡中外之變。”[25](《滄趣樓文存讀校后記》)由此陳寶琛精準的闡明了與俄、日邦交之道以及國家自強之理。
無論是援引掌故,通過小中見大而傳為人處世之理,還是瞻言百里,通過俯仰中外而論國家自強之道,都是陳寶琛立身大節的心志體現,他闡幽垂鴻僅希望對世道人心有所裨益,足見其心懷天下的高尚品格。
三、法密機圓
陳寶琛的散文法度儼然,其結構之嚴謹、技巧之圓潤、風格之峻潔,實得桐城諸老之真傳,卻又自具特色。李之鼎《宜秋館詩話》中認為陳寶琛“詩學臨川,柕機縝密。”[26]而其散文亦是如此,其中不乏大量結構嚴謹、條理清晰之作。
楊鐘義的《奏議序》中提到“文襄嘗為長官,見其縝密靖深。”[27]可見陳寶琛的奏議不僅結構縝密,而且內涵深厚,可謂內外兼備。陳寶琛的《七省水師議》就是結構縝密,條理清晰且內蘊深厚的名篇:
“一曰審地以扼要;一曰變法以盡利;一曰任人以責實;一曰籌餉以持久。”
“然竊觀中國大勢,幅員最廣,則用兵宜審其重輕;政俗異宜,則利用亦求其通變。用人不由于眾舉,故慮之不能不深;征餉不出于商輸,故籌之不能不密。”[28]
該篇以以上四事為論證主體,用詞簡練,言辭懇切,句式變換,主次分明,脈絡分明,總分總的結構嚴謹縝密,排比論證層層遞進,頗有氣勢。同時以中國各項國情為事實論據,分析透徹,發人深思,足見陳寶琛思慮之深沉、考慮之周全。
陳寶琛的奏議如伊犁廢約、琉球外屬、臺灣巡守、陳洋務六事、固越二策等都是結構儼然、論證透徹而又內涵深厚之作。拋開結構和內容這些外在形式,我們看到的卻是陳寶琛立身大節,以天下社稷、國家自強為己任的博大胸襟與舍我其誰的勇士品格。
陳寶琛的制藝更是法密機圓的代表,張鶴玲《滄趣樓制藝序》曰:“從親友處得讀陳宗師應試諸作,理真詞粹,法密機圓,寶而藏之,奉為圭臬。”[29]陳寶琛的制藝功底深厚,其中作于歲試、府試、鄉試等的篇目常為第一、二名,足以見其制藝結構之縝密,水平之高超了。《由也果》是陳寶琛關于《論語》的一篇制藝,本篇批曰“切響堅光,縝密以粟。”[30]即是高度評價此篇結構緊密、無懈可擊:
“魯莽非所以圖功,畏葸亦非所以圖功,而質之近于剛者,其磊落英多,敢為人所不為、能任人所難任。”
本篇從破題、承題、起講、入題到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直至大結都鮮明規范,一目了然。也難怪張鶴玲說“朝夕揣摩,永為士林之矜式。”[31](《滄趣樓制藝序》)
陳寶琛的制藝中亦有關于作詩為文的論要:
“必其涵詠于比興之文,而恍然于理與境之相融,隨在有觸類引申之趣,而不可以形器求,是得詩人之精意者也。必其繹于風謠之旨,而曉然于心與神之相遇,隨在有即此通彼之機,而不可以跡象泥,是得詩人之真機者也。”[32](《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陳寶琛認為作詩為文應當情理相融、心神相通,即此通彼、觸類旁通,以得其要旨為精妙而不單拘泥于形式。陳寶琛的制藝在注重結構嚴謹與技巧圓潤的同時,更注重內在的峻潔的風骨與清雅的精神,郭則沄《滄趣樓律賦序》曰“律呂神明,柕機風骨”[33],就是說陳寶琛散文注重內在清雅的風骨。
據《滄趣樓詩文集》所載,陳寶琛共有制藝二十四篇,但從這為數不多的制藝中,我們亦不難發現陳寶琛制藝用詞之精粹,結構之縝密,技巧之圓潤,風骨之峻潔,這些不僅源于他深厚的經籍積累與濃厚的學術素養,更歸功于他立身大節的志氣與清雅高潔的品格。
以上從三個方面列舉了陳寶琛散文的法度,這當然不能概其全部,但僅此我們依然可以看出陳寶琛作文之用心良苦。他為文精審如史,結構縝密如粟,韻律諧協而有風骨,小中見大而又不乏宏觀,僅憑此點,其文亦卓然可觀。透過這些散文的內容和法度,我們看到的是陳寶琛內在品格的清雅高潔、志氣的宏高遠大,正如其“滄趣樓”清雅高潔的意蘊一樣。
注釋
[1]沃丘仲子:《當代名人小傳》,北京中國書店,1988年。
[11]趙爾巽等:《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年,列傳二百二十五。
[2]~[10],[12]~[33]陳寶琛:《滄趣樓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621頁。
參考文獻:
[1]陳寶琛著,劉永翔、許全勝點校:《滄趣樓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
[2]趙爾巽等:《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年。
[3]陳衍、歐陽英修:《閩侯縣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
[4]張帆:《陳寶琛評傳》,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
[5]陳衍:《石遺室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
[6]林紓:《林琴南文集》,中國書店,1985年。
[7]王森然:《中國近代名家評傳二集》,三聯書店,1999年。
[8]馬積高:《清代學術思想的變遷與文學》,湖南出版社,1994年。
[9]趙騰騰:《陳寶琛詩歌研究》,2008年。
[10]劉永翔:《悲劇性性格與生命歷程的藝術體現》,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
[11]劉心坦:《清流派陳寶琛的國防觀》,陳寶琛教育基金籌委會,1997年。
[12]陳絳:《陳寶琛的近代化思想與事業》,陳寶琛教育基金籌委會,1997年。
[13]陳勇勤:《論陳寶琛的儒學思想》,陳寶琛教育基金籌委會,1997年。
作者簡介:李琦,現就讀于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2級古代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