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伯夷叔齊的讓國精神和恥食周粟的高尚氣節,感動著歷代仁人志士。阮籍也在詩文中多次引用首陽山典故,這絕不是偶然現象。首陽山在阮籍心中起著精神的導向作用,本文將從阮籍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和他的思想多樣性等方面,通過他對伯夷叔齊的歌頌和質疑,來展現阮籍在動亂社會中的矛盾心態,深入的了解阮籍心中的首陽情結。
關鍵詞:阮籍;首陽山;伯夷;叔齊
阮籍,魏晉之際名士,與嵇康同為“竹林七賢”精神領袖。根據《晉書·阮籍傳》記載“籍容貌瑰杰,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1]我們可以看到阮籍那高揚自我的人格和任性不羈的個性。同時,他還在詩文的創作上卓有成就,尤以五言《詠懷詩》馳名于世。阮籍詩文“隱約曲折”,這與當時的環境和“未嘗臧否人物”的“至慎”言行是分不開的。李善注《文選·詠懷詩十七首》時曾云:“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遭禍,因發此詠,故每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2]要表達“幽深”的主題思想,詩文中往往會使用大量的典故來寄托作者情懷。在細讀阮籍詩文時,我們不難發現“伯夷叔齊”的事跡被反復引用,出現頻率甚高,這便引發了筆者的興趣,本文將通過比較分析來討論阮嗣宗筆下的首陽山情結。
一
伯夷叔齊作為儒家所推崇的“古之賢人”,《論語》中曾多次提到,如“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者,伯夷、叔齊與”《孟子》一書中還記載了他們的言行對當時百姓的影響“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此外,道家代表著作《莊子》也對其有所討論,莊子將伯夷叔齊同盜跖相比較,認為他們是“殉仁義”的“君子”,盜跖則是“殉貨財”的“小人”。而真正使首陽故事完整化的是司馬遷《史記·伯夷列傳》,伯夷叔齊兩人因退讓國君之位逃出國家,歸西伯養老,后扣馬而諫武王,終因恥食周粟退居首陽山采薇而食,餓死于首陽。后人對伯夷叔齊典故的運用便多以此為藍本。
阮籍《詠懷詩》多次寫到首陽之事,如其三“馳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其九“步出上東門,北望首陽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樹林。”作者大膽地表達了自己對首陽山的向往,希望登上首陽山去追尋伯夷叔齊恥食周粟的氣節。再如其六十四“朝出上東門,遙望首陽基。”及四言《詠懷詩》的“夷叔采薇,清高遠震。”等詩句都在不斷強化自己向往首陽的心愿。阮籍對伯夷叔齊的情有獨鐘也體現在文章《達生倫》中“誠非媚悅以容求孚,故被珠玉以赴水火者,桀、紂之終也;含菽采薇,交餓而死,顏、夷之窮也。”他將顏回、伯夷與桀、紂相對舉,用以說明“是以名利之途開,則忠信之城薄;是非之辭著,則醇厚之情爍也。”阮籍還有一篇《首陽山賦》更是直接標其名來引用首陽山典故,但所表達的感情與前面例子有所不同,我們會在下文中具體分析。
二
首先我們先討論阮籍詩歌中大量使用首陽山典故的原因。
(一)地域關系
對于首陽山的具體位置,眾說紛紜,其一便是指今河南偃師西北的首陽山。《晉書·阮籍傳》記載阮籍為陳留人即今河南開封,曾屢次任職從事事中郎一職,也就是他常活動于洛陽一帶。而詩歌中出現的“朝出上東門,遙望首陽基。”《首陽山賦》描寫的“正元元年秋,余尚為中郎,在大將軍府,獨往南墻下,北望首陽山”關于首陽山的大致方位,和《后漢書·百官志》中“洛陽城十二門,一曰上東門”《昭明文選》中李善的注中引《河南郡境界薄》“城東北十里,首陽上有首陽祠一所。”[3]可以肯定,在漢魏洛陽故城東北確有首陽山一座,位于河南偃師境內。而伯夷叔齊是否就是餓死在此呢?根據鄭慧生于九二年發表的《首陽山考》,可以初步確定伯夷叔齊餓死的首陽山即今河南偃師西北的首陽山。阮籍活動于洛陽,眼前就有一座首陽山,一定很熟悉伯夷叔齊的故事,自然會觸景生情,引發很多思考,對于自己所熟悉并深受感染的事跡,阮籍在詩文中大量引用便可以理解。
(二)伯夷叔齊與阮籍的相似性
阮籍在詩文中引用首陽山典故,絕不僅僅因為地域,一定是典故中人物的遭遇與作者的親身經歷引發了思想上的共鳴,“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
1.生活背景
阮籍生于曹操統一北方之時,活動于動蕩的正始時期,當時司馬氏以名教為幌子,偽善險惡,企圖篡位奪權。阮籍雖反對司馬氏的違逆之行,但卻因高壓政策而不得不屈服,因此阮籍只能以仕為隱。身處朝廷,他對政治的黑暗和當權者的腐敗體會真切。“饞邪使交疏,浮云令晝冥”(其三十)“不見林中葛,延蔓相勾連”(其三十三)司馬氏為篡位,拉攏收買,顛倒黑白。面對這種“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的境遇,阮籍深感如履薄冰的痛苦。他“本有濟世之志”但面對殘酷的人事劇變,希望頓時變成了失望,建功立業的滿腔熱情變為了隱遁冷漠的態度。此時的詩人與避居首陽的伯夷叔齊一樣,他們都面對政權的更迭,不滿當時的統治者。阮籍常以恥食周粟的隱士來隱喻自己忠于曹魏且不忍目睹魏朝的衰敗滅亡,所以愿意辭官歸隱追隨二老,登上那“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樹林”的首陽山。但現實的殘酷只能讓阮籍翹首期望,他只能在詩歌中不斷地呻吟以撫慰自己那顆痛苦的心靈。
2.儒家思想和抗爭精神
阮籍在詩文中多次引用首陽山典故,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思想觀念,而儒家思想在其中占有主導地位。阮籍《詠懷詩》中回憶起“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其十五)可見他從小好學不倦,酷愛儒家經典,不愛慕榮利富貴,以道德高尚、樂天安貧的賢者為效法榜樣。除了研習儒家經典,他還習武“少年學擊劍,妙計過曲稱。”(其六十一)少年時的阮籍就有治平天下的雄心。儒家思想不僅在阮籍自身修養的養成中起著重要作用,就是在面對現實的政治斗爭時也有著引導作用。伯夷叔齊作為儒家的典范人物一直備受推崇,阮籍和他們面對以臣弒君,以暴制暴的違逆行為時,都是堅決反對,而這正與儒家所宣揚的君臣仁義相契合。正是由于對獨立人格和不妥協精神的追求,才使得阮籍在《詠懷詩》中頻繁引用伯夷叔齊典故來表明自己的心志。
另外,阮籍《詠懷詩》中的伯夷叔齊形象不同于其他隱者,他們代表了一種抗爭精神。伯夷叔齊不能容忍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不仁不孝的行為,采薇而食,最終餓死于首陽山。他們通過自己的行動表達了對社會的不滿,這種抗爭是慘烈的,激進的,但同時也是偉大的,轟轟烈烈的。阮籍社會黑暗,政治壓抑的環境下,自然會對伯夷叔齊產生由衷地敬佩,反復表達自己雖不能至之而心向往之的夙愿。阮籍的詩歌雖以“厥旨淵放,歸趣難求”[4]著稱,但在壓抑下卻張揚著“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其八)的反抗精神。雖不能踏上首陽山,但他同樣以“覺醒者的頭腦和言行懷疑、否定,乃至奮起抗爭,表現出不同于主流精神的叛逆精神”[5]。所以阮籍在詩文中大量借首陽典故來表達自己的儒家思想和抗爭精神。
三
阮籍思想是矛盾的,后期阮籍由于政治環境的殘酷及魏晉玄學的影響,追求個體自由和精神逍遙的道家思想占據了主要地位。他雖一心敬佩伯夷叔齊終不改志的高潔氣質,但他的歸隱路同伯夷叔齊相比顯得無奈而不徹底。阮籍在詩歌中每每提到要追隨古之賢者時,總會流露出更多的猶豫,這條歸隱路始終走不下去。這種心向往之而不能的痛苦,原因是多方面的:
從外在環境看,在當時互相傾軋的政治斗爭中,事態的發展不可捉摸,政局的前途難以預料。高平陵之變后,司馬氏的高壓政策愈加慘烈,不僅一批政要人物卷入這場政治漩渦,就是大量的名士也被推向斷頭臺。這給當時的文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阮籍不禁在表達歸隱愿望后常常感慨“良辰在何許?凝霜沾衣襟!寒風振山岡,玄云起重陰。”(其九)殘酷的政治就像刺骨的冰霜一樣聚集在我身上,凄愴傷心徘徊難進。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現實的險峻和阮籍所背負的顧慮使他迷茫而無法前行,只能虛與委蛇,遂以詠懷來抒發內心矛盾,但最終也只能“命駕起旋歸”(其十四),望而無望。
從內在思想看,魏晉時期天災頻發,人禍不斷,“千里無雞鳴,白骨露于野”的場景時常可見,文人不禁感嘆生命的短暫。時代的苦難讓阮籍感到驚悸不已,這便再次喚起了他對于功名富貴,生命價值的重新思考。“春秋非有訖,富貴焉常保?”(其四)“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其十五)在這樣一個亂世中,富貴功名,如同過眼煙云,頃刻俱滅。對于個體的人而言,剩下最真實的就是生命。受道家思想影響,阮籍詩歌中也常流露出賤名貴生的思想,但這又與阮籍《大人先生傳》和《達莊生》“齊一死生”是有巨大反差的。對生死的感性和理性認識常讓他困頓不已,這也正是阮籍思想的矛盾性所在。
此外,《詠懷詩》和《首陽山賦》對兩位賢人的差異態度也讓我們看到了他思想的斗爭性。在《首陽山賦》中作者將時間拉回到那個秋夜,孤獨傷感的主人公邁著蹣跚艱難的腳步獨往南墻北望首陽。當時正值曹芳被廢前夕,激烈的政治斗爭不段地撞擊著阮籍的政治思想信仰,他對曾經推崇的儒家名教產生懷疑,并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選擇和未來。《首陽山賦》是阮籍對自我的一個剖析,他開始質疑自己曾經向往的伯夷叔齊是否真的是人們口中的賢者。他在賦中三次發問“實囚札而處斯兮,焉暇豫而敢誹。”“此進而不合兮,又何稱乎仁義?”“肆壽夭而弗豫兮,競毀譽以為度。察前載之是云兮,何美論之足慕?”在一系列思考過后,阮籍感嘆“且清虛以守神兮,豈慷慨而言之”。在《首陽山賦》中,阮籍對伯夷叔齊作出了不同于儒家正統君臣的評價,“賤名貴生”思想成了他所贊揚的對象。
綜上所述,阮籍面對首陽山,對古之賢者從根本上還是給予贊賞的,他們的精神不斷地感染著阮籍。自幼習儒的他遵循著君臣之禮,但政治的黑暗,現實的殘酷又常讓這位胸有大志,忠于魏朝的士人不得不屈服于強權,默默隱忍。時代的苦難使他在選擇反抗時猶豫不定,只能在詩歌中抒發自己內心的矛盾和痛苦,首陽山終究是阮籍心中一道翻不過去的坎兒,只能遙遙相望。
注釋:
[1]房玄齡等(撰):《晉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359頁。
[2]轉引自祁欣,劉仁清:《阮籍詩文選譯》,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16頁。
[3]轉引祁欣,劉仁清:《阮籍詩文選譯》,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35頁。
[4]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1頁。
[5]鄭訓佐,李劍鋒:《中國文學精神——魏晉南北朝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頁。
參考文獻:
[1]阮籍,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祁欣、劉仁清,阮籍詩文選譯[M],成都:巴蜀書社,1990
[3]靳極蒼,阮籍詠懷詩詳解[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
[4]鄭慧生,首陽山考[J],人文雜志,1992(5)
[5]劉偉生,一條無法中級的歸隱之路——論阮籍的首陽情結[J].船山學刊,2007,(3).
作者簡介:安晉芳(1991.11.25-),女,河北衡水人,陜西師范大學碩士(2013級),研究方向: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