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


2014年古根海姆獎178人獲獎名單中,華裔學者黃運特位列其中。這個美國學術界聲譽最高的獎項,每年提供獎金給世界各地的杰出學者、藝術工作者,支持其研究探索。
黃運特的獲獎,源自他創作的一部非虛構文學作品《陳查理傳奇:一個華人偵探在美國》。這本美國漢學家史景遷口中“令人陶醉的書”,曾創造一個月加印四次的紀錄,榮獲美國愛倫·坡文學獎,并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普利策獎等重要獎項。
上世紀20年代,華人探長陳查理誕生于美國小說家厄爾·德爾·畢格斯筆下。不久,其形象又出現在好萊塢大銀幕上。共有六部陳查理小說、47部陳查理電影在美國面世。美國電視界曾有一項調查顯示,陳查理—一位大智若愚的“中國胖子”—是美國觀眾最熟悉的五個中國人之一。
作為美國大眾文化中的經典形象,陳查理卻一直飽受爭議。有人視他為與福爾摩斯、波洛齊名的幽默與智慧化身,也有人認為他不過是如“罪惡博士”傅滿洲一般刻板化的華人代表,以致后來由于亞裔美國人的強烈抗議,他被從美國大眾文化中掃地出門。
美國民眾對陳查理的這種兩極態度,引發了黃運特的興趣。
“我寫此書的目的就是想解釋這種兩極分化的原因,進而剖析美國文化的本質。陳查理是我了解美國文化的一把鑰匙?!?014年上海書展期間,黃運特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專訪時說。
他將陳查理的原型——華人探長鄭平的經歷、作家畢格斯的故事、陳查理的銀幕形象以及自己在美國的經歷等線索,融入這個虛構人物的非虛構傳記中。
美國多元種族文化的發展流變、早期華人移民的艱辛歷程、西方藝術中的“中國想象”等厚重歷史,通過一個小切口在書中被一一呈現。
發現陳查理
上世紀90年代,一棟古老住宅的遺產甩賣會上,在美國讀研的黃運特第一次“遇見”陳查理。他以每本1美元將上世紀40年代出版的兩套陳查理小說帶回了家。
這個華人偵探的美國式幽默讓黃運特著迷。此后數年,他看遍了陳查理系列的所有小說和電影,還將搜尋的觸角延伸到與陳查理相關的人和事。
首先進入其視野的,是陳查理的原型——鄭平。鄭平的經歷在黃運特看來是一部早期華人在美國的奮斗史:
出身夏威夷華人苦力家庭,年輕時給人當馬童,后被主人賞識而成為檀香山第一個慈善官員,在唐人街淪為罪惡滋生的溫床時,又憑借機智英勇,屢破奇案,成為赫赫有名的華人神探。
正是一條當地報紙上鄭平的破案簡訊,激發了在夏威夷度假的小說家畢格斯的創作靈感。
1924年,美國排外的《移民法案》通過。彼時,本土主義者狂熱,3K黨猖獗?!巴鈬嗽鲪喊Y”盛行,陳查理卻大搖大擺地走進美國公眾視線。
從鄭平生活的夏威夷到畢格斯的家鄉俄亥俄,黃運特一路追蹤著陳查理的故事。
一個問題曾困擾他良久:畢格斯這樣一個出生在美國中西部小鎮的人,如何能創造出與他成長環境截然不同的栩栩如生的中國人形象?
當坐在畢格斯故鄉一個中國餐館里大嚼花椰菜牛肉和宮保雞丁時,黃運特突然意識到:陳查理之于畢格斯的俄亥俄,猶如中國燈籠之于劉易斯《大街》中的美國,“是眼界狹隘的中西部平原里吹進來的一絲神秘的東方微風?!?/p>
“畢格斯寫了六本陳查理小說,為此他專門研究了美國西部的華人歷史,在他的小說中,關于華人采礦、修鐵路、受歧視等情節的描寫都相當真實。”黃運特說。
畢格斯與鄭平曾在檀香山見過兩次面。畢格斯在會面后更加確信,鄭平正是陳查理理想的“原型”。
有趣的是,當地新聞媒體刊登的這場東西方聚會的圖片中,鄭平被一個有著明顯蒙古人種的臉孔、穿著中式長袍的短發男人取代。黃運特認為,也許是因為這個人比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干癟老頭鄭平更符合美國人對亞洲人的想象。
陳查理的兩副面孔
“他確實很胖,卻邁著女人似的輕快步伐。他的臉像嬰兒一樣胖乎乎的,皮膚是象牙色,黑發剪得很短,琥珀色的眼睛有點斜視。當他從密涅瓦小姐身邊走過時,用一種常日少見的禮節對她鞠了一躬,然后跟著哈利特向前走……”
“陳查理這個不莊重的首次亮相是他留給美國文化令人愛恨交織的遺產的開端?!秉S運特說。
“洋涇浜英語”,對白人太有禮貌,總是神秘兮兮,畢格斯筆下的“中國佬”陳查理保留了美國大眾文化對華人的刻板印象。但與以往白人文學作品中華人挨打受歧視的悲慘形象相比,陳查理變得更有智慧和能力,能辦大事。
很快,陳查理成為好萊塢的寵兒。他給迷戀神秘東方文化的電影制片人帶去了希望。
但最初由亞洲人扮演的三部電影差點斷送了陳查理的好萊塢星途。直到白人華納·奧蘭德的“黃臉戲”表演,才讓陳查理一炮而紅。
陳查理系列電影在當時的中國也受到熱捧,魯迅曾經看過。當年的國民政府針對外國電影的審查委員會對陳查理系列的審查一路綠燈,他們認為這些電影塑造了一個正面的、杰出而又風趣的中國人角色,在美國電影史上開了先河。
1936年,奧蘭德訪問中國,媒體和影迷給了他超乎尋常的熱情接待。他們自動屏蔽了一個事實——奧蘭德也是另一個令人憎惡的華人形象、“邪惡博士”傅滿洲的扮演者。
然而,不久之后,陳查理就被換了一副面孔,和傅滿洲畫起等號。
1949年,冷戰鐵幕落下,陳查理系列電影停產,但仍通過傳媒網不斷重播。其中一再喚起的與東方相關的黑暗想象,徹底改變了陳查理的形象。
“陳查理典型的中國神秘性,不經意間使他成了‘傅滿洲的候選人。”黃運特在書中寫道。時至今日,在美國文化的某些角落,“陳查理”和“傅滿洲”仍是同義詞。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民權運動席卷美國,陳查理又成為亞裔美國人抗議種族歧視的靶子。在他們眼中,陳查理和傅滿洲一樣,都是白人種族主義的產物,多年來,他們都生活在其陰影之下。這種強烈的情緒以及抗議最終讓陳查理在美國大眾文化中銷聲匿跡。endprint
黃運特對此能夠理解卻并不認同。他在書中穿插了自己初到美國時的生活經歷。當過服務生、洗碗工甚至保安——是和陳查理相似卻又不同的華人奮斗史。
和許多亞裔美國人不同,黃運特到美國時已從北京大學畢業,思想和感情都比較成熟,背后有中國文化背景做支撐。既是局內人,又是局外人,“這讓我可以非??陀^地解釋陳查理這個美國現象?!?/p>
美國文化的跨種族想象
《瞭望東方周刊》:你在中文版前言中說,“陳查理的故事觸及了美國文化的一條主要神經”,為什么?
黃運特:這本書出來后,我在美國國家廣播電臺接受采訪,白人主播一開始就說,陳查理是他的一種“很有負罪感的樂趣”。
他會帶著一種很復雜的心理對這個人物著迷,是因為美國人對其看法有兩個極端——它有千百萬愛好者,也被很多人憎惡著。尤其是亞裔美國人,他們認為這個人物是在丑化他們。
《瞭望東方周刊》:這種兩極分化說明了什么?
黃運特:美國是一個多元民族國家,各色人種聚集。19世紀美國盛行“黑臉戲”,由白人把臉涂黑扮成黑人,這種對黑人的丑化或滑稽模擬,正是美國大眾文化的起源。
美國大眾文化的精神來源即種族關系,無論電影、音樂還是文學,都充滿了跨種族的想象。這種想象不可避免地帶有種族歧視的烙印。
很多人想把這種烙印掩蓋起來。比如對是否應該在中小學課本中保留馬克·吐溫文學作品中用到的“黑鬼”一詞,最近美國文化界爭論很大。
陳查理也如此,由于亞裔美國人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抗議,相關電影和書籍幾乎被禁,這個人物在公眾記憶中消失了40多年。這既扭曲了歷史,也讓我們失去了了解美國文化發展真諦的機會。
在我看來,陳查理身上打著時代烙印,它既代表了當時美國存在的種族主義,也是美國文化中創造力的精華。因為跨種族想象和模擬,不管正面還是反面,都是美國文化發展特有的巨大動力。如果把這些抹去,美國文化也就面目全非了。
華人在美國的形象
《瞭望東方周刊》:陳查理在美國出現和走紅的時候,恰逢美國排華排外的移民立法達到高峰。但這種排斥與陳查理的走紅并行不悖,如何解釋這樣的現象?
黃運特:在排外最厲害的時候出現一個很紅的外國人角色,這種矛盾說明了美國文化的一個心理:他們當時對中國又愛又恨,一方面覺得中國很有魅力,另一方面又害怕中國。
這種民族文化之間的聯系也很正常,比如法德之間,兩次世界大戰打得那么厲害,民族文化間的關系還是非常密切。
亞里士多德曾為詩歌與藝術辯護,認為它們有一種釋放的力量。從某種程度上這也可以解釋陳查理當時在美國的走紅。
《瞭望東方周刊》:美國白人社會對華人的想象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黃運特:我通過寫這本書追溯了華人在美國地位的變化歷史。
19世紀中期,剛開始去美國的中國人很受歡迎,當時美國各處都在建設,需要大批勞動力,而華工往往勤勞能干又不抱怨。
但當美國經濟不好的時候,這種歡迎的態度馬上轉變了,因為中國人搶了很多美國人的飯碗,一股反華的潮流也就開始了。當時還頒布了排華法案,阻止中國人去美國。
在英文中有一個詞叫“Chinaman”(中國佬),這在19世紀中期原本是一個中性詞,到反華情緒高漲時,就變成了一個貶義詞。
二戰期間,中國與美國成為盟友,中國人的形象又開始變好,那時陳查理在電影中甚至為美國國家機密單位工作。此時日本人成為美國排外的主要對象,在20世紀40年代拍的陳查理系列電影中,就能看出這種反日情緒。
五六十年代,中美關系再次僵化,“黃禍”加“紅潮”論盛行??僧敃r陳查理卻是最紅的,各大電視臺都在重播他的電影。這和二三十年代的情況類似,美國人在現實生活中不能和陳查理這樣的人相處,但在藝術想象中卻可以。
今天,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中國人去美國的也越來越多,70年代在美國最引人注意的是日本游客,現在變成了中國游客。最近還有個陳光標要買這買那,美國人的心理自然又不一樣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