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凱
能喝酒的名聲是父親給我散播出去的。
那年我十八歲。鎮上來了通知,說我已經通過體檢和政審,讓我過幾天去領軍裝,再過段時間就集結奔赴軍營。得知消息的我馬上告訴了同學,于是周末時,七八個要好的同學來到我家,要給我送行。
母親做好了滿滿一桌子菜,父親拿出幾瓶珍藏許久的酒。他不知道我們這些毛頭小子能喝多少酒,又讓母親悄悄藏起來一瓶。接下來,酒桌就成了我們的天下。
最后喝到什么程度呢。只記得我把同學們一個個送到門外,一個個擁抱互道珍重,看他們一個個騎著自行車歪斜著遠去,然后便呼呼大睡。
一覺醒來,看著父親有些怪異的目光,我想自己昨天可能喝多了,畢竟這是我人生意義上的第一次正式喝酒,還是家中設宴,自己作陪。父親問我知不知道共喝了多少酒,我當然不知道。父親說不僅喝光了準備的酒——包括藏起來的那瓶,還拎出了他平時喝的大桶散酒,十斤竟喝去一多半。一算,我們每人都喝了一斤多。一斤多?我并不感到驚訝,因為那時的我們對一斤多白酒并沒什么感性認識。只是覺得喝后頭昏昏沉沉,一天后才回過勁兒來。
于是,全村人都知道,我喝一斤多白酒啥事沒有。因為不少人都看見我那天在門外送同學,身不搖,腿不軟,腳不晃,話不多,還頗有禮貌地跟鄉親們打招呼,告訴他們是同學來送行,自己喝了一點兒酒。
當兵第二年,八月十五。太行山深處,我看守營房。從附近的村里買了酒、火腿腸、花生米,我一個人來到營房旁邊的高地上,第一次發現月亮是那樣的大,第一次感覺中秋節會那樣的冷。最近的小山村也在三公里外,在明亮的月光下,四周靜得幾乎如停止了一般,卻又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想家了!
忘了拿杯子,其實也用不著。朝著家的方向,我嚼幾?;ㄉ?,對瓶喝一大口白酒。此時的父母大概也在想我吧,遠方的我在默默祝福你們呢!不多時,酒瓶便見了底,花生米還有半袋,火腿腸竟忘了吃。我便有些后悔酒喝快了些,又覺得酒買少了些。
但凡男人多的地方,時間久了大都會推選或涌現出什么“四大酒仙”“八大金剛”來。前不久,當年穩坐中隊“四大酒鬼”頭把交椅的我,和曾屢屢沖擊我的至尊地位但一直未能得逞的楊突然見面。本來參團來旅游的他說服妻女,主動脫團改為自助,和我相會。有了比酒的前緣,我只能以酒相待。
“我們都知道酒喝多了不好,但除了酒,還真沒有什么東西能替代它來表達感情。況且,十五年不見,應該跟當年最好的戰友好好喝一回。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會不會又是十五年,我們以后還會有幾個十五年?!蔽叶似鹁票鎺С林?,向遠道而來的戰友全家說了這樣的開場白。
楊的眼睛紅了,說是太熱。楊的妻子沉默了,有些驚訝地看著楊和我一杯又一杯地干杯。
我說:“十五年,一年一杯吧。還是當年的規矩,不吃菜?!?/p>
其實當年哪有什么菜,頂多就是咸菜疙瘩而已。不過,今天想要咸菜疙瘩飯店也沒有。
菜果然沒吃,沒怎么動筷子的菜漸漸被淹沒在林立的啤酒瓶子中。在當年的我們看來,喝啤酒怎么能叫喝酒,我們向來拿啤酒當水喝,這不是厲害,而是奢侈,更是浪費。但真不能喝了。如今的我們遙想當年雖依然豪氣萬丈,但也知道,早不再是當年的雄姿英發,有的只是漸生的華發和漸稀的黑發。
“現在太奢侈了,青島啤酒,當年一塊錢一瓶的啤酒還要摻水”??磥項畹木屏恳廊皇堑诙呀灰?,還對我構不成威脅,十幾瓶啤酒下肚便開始說當年的糗事,也不怕妻子女兒聽了笑話。
“那能怪我嗎,不就是因為你喝多了,才出的這主意!”
“是我出的主意不假,誰讓老三摻水越摻越多,到最后滿瓶都是自來水,灌得老四尿不出,吐不來,差點水中毒?!?/p>
“老三‘三高,如今打死也不喝!”
“老四老婆厲害,一回家先吹氣檢測,查得比交警都嚴,罰得比城管還兇!”
“我明天就戒酒!”
“我喝完這頓就戒酒!”
“為了戒酒,干杯!”
“為了幸福,干杯!”
“為了當年,干杯!”
“為了今后,干杯!”
“為了父母,干杯!”
“為了孩子,干杯!”
“還有咱們呢?”
“滿上!”
“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