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新疆吃馕

李小米

有一年我去烏魯木齊看望三叔。三叔十九歲那年，一個人去了新疆，在那里成了家。三叔家的墻壁上，還掛著當年離家時帶著的一把紅油紙傘。

三叔遞給我一塊薄薄的餅，三叔說，這是馕，新疆人天天就吃這個。我拿過馕，在嘴里嚼，嚼到了面粉發酵后的筋道，芝麻的烤香，甚至還有新疆大地上泥土的氣息，讓我對馕一見傾心。

食物，進入了血液，真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相貌，我見三叔的一張臉，已和新疆本地人差不多了。

馕，是新疆人的最愛，它散發出糧食最質樸的美。一個從新疆離家的文友，是這樣描寫的：“ 馕，這個字發音像云雀翅膀般高亢明亮，在馕的暗示下，讓我們來吃這種食物，這種混合著泥土腥味和麥子香味的圓形薄餅，它攜帶著大地的溫暖——因為它是緊緊地貼在拱形的馕坑壁上烤制出來的。”

烏魯木齊的清晨，是那些早早起來打馕的人，喚醒了一個熟睡之城。馕，大多由面粉、鹽水、芝麻、洋蔥末兒構成，這是最簡單的食物，在簡陋的房子里可以制作。打馕是一個辛苦的老行當，也是一種民間智慧，一般都是男人上陣，馕的表面還有傳承的古老花紋，那是一個叫“馕戳”的器物，扎在馕面上的，好比打郵戳。早年，新疆的馕，它散發出的誘人清香，作為發面用的引子，是祖傳下來的私家秘訣，后來，一般都用發酵粉了。看那些打馕的男人，浮現起勞動的美，是勞動，讓大地上的人生生不息。馕像透明的石榴，一個個擺在烤好的泥坑邊，靈動而樸拙，尤其是那種薄薄的馕，儼然烤馕的維吾爾族女人彤紅的臉，都映照到馕上來了。一個人手拿薄馕吃時，透過馕的中間部分，可以望見街市朦朧的輪廓，這讓吃馕的人，恍然是人間天上客。

馕，在新疆有源遠流長的歷史，在哈密，曾經出土了三千多年前的馕。一個在發掘現場的新疆人，見了那馕，嚎啕大哭，那是對三千多年前食物的一種徹骨懷念。馕在這個最遼闊的大地，一直沒消失，它是最忠貞的食物，誠實地伴隨著新疆人的生活，撫慰著新疆人的胃和鄉思。而今，在維吾爾族人的婚禮上，主婚人向新郎新娘發放的食物，還是馕，新婚人蘸著鹽水吃進去，據說吃了這種食物，可以天長地久地相愛，過日子。一些新疆人踏上旅途，懷中行囊里，裝的還是馕，遇到一條清澈河流，停下來，把薄薄的馕拋向上游河流，再掬起清亮亮的河水洗臉，等馕在河水中漂下來，順手拿起吃起來，再喝上幾口河水。這情景，有一種天賜食物的意外驚喜。

在烏魯木齊街頭，一個男人手掌托起的馕高過頭頂，那男人有一種深刻的喜悅藏在臉上皺紋里。我還見過一些老人把馕蘸進奶茶里吃，就像我們這里的人，把油餅泡在豆漿里吃。吃了馕的老人，面色微紅，靠在墻邊打盹。這讓你想起一種孕育很古老的食物，喂養著一種古老的生活，而一個城市的靈魂，往往就不動聲色藏在這里面。

有一家賣馕的新疆大媽，兒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兒子進京前的頭天晚上，大媽還為兒子烤熟了一袋馕。兒子說，媽，還吃這個呀。大媽說，不吃這個，吃啥。兒子到了北京， 對馕又開始了思念，卻吃不到正宗的馕，大媽居然做了馕，坐火車送到了北京。大媽告訴我，這馕啊，走到哪兒也忘不了。

我突然發現，馕在新疆，是一種食物綿延下來的樸素感情，是親人之間的慰藉，是他們最初的乳汁，也是他們熱烈的心。說穿了，這是一種簡單的生活，卻如命與命的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