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振中
讓我們
永遠在一起,
像酥油茶里的
鹽和茶——
永遠不分離。
——藏族民歌
藏族和漢族
永遠在一起,
像酥油茶里的鹽和茶
永遠不分離。
——藏族新民歌
(一)
冰冷的溜索懸在深沉的大河,
水像無情的刀、將兩岸分割。
“轄”部落在河東,(注)
“怒”部落在西坡。(注)
本來,溜索是友好的彩虹,
是兩岸的情誼精心將它搭設;
如今像毒蛇巨蟒橫江而臥,
再沒人敢放心通過。
哪朝哪代誰也憶不起,
哪年哪月誰又能記得。
傳說是一次遙遠的械斗,留下了不息的
烽火,
也許只是一場誤會,或者一個不經意的
口角。
從此兩岸不相往來,
“轄”、“怒”部落世代交惡;
河東河西的狗遇上都要咬架,
河西河東的牛碰上都要頂角。
兩岸的崖壁刻滿了仇殺的誓言,
河水每天都嗚咽著低沉的葬歌。
這里的土地不用犁鏵耕耘,
戰馬的鐵蹄將仇恨耕播。
到晚年男人們大多沒有健全的肢體,
許多次拼殺使他們四肢殘缺。
再美的女子也得不到男人的青睞,
因為漢子們追求的是鐵馬金戈。
(二)
大河阻止不了春風的腳步,
雪山擋不住高飛的天鵝。
愛情從來就沒有禁區,
誰又能將男女的情愛封鎖?
這里曾發生過一個動人的故事,
因為感人至深變成了一個傳說。
世代相傳故事一直流傳到今天,
到我這里卻成了一支古老的情歌。
我用詩的韻律給這支歌譜曲,
為的是讓它感到未來的生活。
讓我把溜索當做大河的琴弦吧,
且聽我慢慢唱來,輕輕彈撥……
(三)
寺廟的粉墻刷了一遍又一遍,
牧人的帳篷補了又補,換了又換。
草原上不知更替了多少個春秋,
“轄”部落輪到一位女土司當權。
山里的母狼生性夠狠了吧,
比不上女土司狂暴兇殘;
林中的花蛇夠毒了吧,
比不上女土司手段陰險。
她的生命靠吸吮仇恨維持,
毒汁在她血液里飛濺。
心里藏著一把不卷刃的鋼刀,
為了一場口角,寧愿挑起一場血戰。
女土司生有四個孩子,
一個女娃,三個兒男。
三個兒子三條猛虎,
一個女娃貌似天仙。
女兒名叫美梅措,
高挑的身材,月亮般笑臉。
天鵝般溫柔,
格桑花般嬌艷。
她還有花鹿一般活潑的性格:
美麗、善良、天真、爛漫……
她淡漠世代傳承的仇恨,
她輕蔑母親殘暴的威嚴。
她像山鷹自由地飛翔,
生活對她從來就沒有界限。
她愛上了“怒”部落的牧人文頓巴
——一位英俊善良的青年。
(四)
美梅措從小放羊沿著河走,
文頓巴幼年牧馬常在對岸;
黎明之中兩人不約而同出門,
又隨著夕陽一齊下山。
文頓巴騎馬愛吹牧笛,
美梅措放羊常打響鞭。
文頓巴的笛聲能使白云陶醉,
美梅措的響鞭能讓流泉更歡。
美梅措熟悉對岸的馬群,
能數出馬駒身上的條斑。
文頓巴最了解河東的羊群,
聽聲音能把羊羔分辨。
她佩服文頓巴調理馬兒勤謹,
他羨慕美梅措照看羊群精干。
歌聲含著少女的柔情飛過大河,
笛聲揉和少年的愛戀飄過對岸。
不知道羊羔換過幾身絨毛,
不記得馬駒幾曾將牙齒增添。
美麗的草原年年都邀來春風,
少男少女雛燕般羽翼豐滿。
高翹的鼻子下面是潔白的牙齒,
十八根長辮披在堅挺的胸前。
美梅措跟在羊群后面身姿輕盈,
像仙女駕著白云從天上下凡。
文頓巴的發髻上已系上紅纓,
高昂著頭就象雄雞的紅冠。
少年已長成雄壯魁武的牧馬人,
揚鞭催馬就像疾風閃電。
少男少女的生活美好而又悠閑,
愛情的羽翼在春風中逐漸豐滿。
放牧就是這樣快樂,
它能把相愛的心兒緊緊牽連。
(五)
(文頓巴的歌)
“河西岸的草兒喲,青青!
你的羊羔能否到這邊的草坪?
河東岸的草兒喲,嫩嫩!
我的馬兒去吃點青草行不行?”
(美梅措的歌)
“河西岸的草兒喲,青青!
我的羊兒到那邊一定高興!
河東岸的草兒喲,嫩嫩,
你的馬兒吃了一定好膘情!”
(文頓巴的歌)
“風搖銅鈴喲,我的笛聲,
玉敲金鐘喲,你的歌聲;
我的笛聲喲,阿妹,
能否永遠伴隨你的歌聲?”
(美梅措的歌)
“你的笛聲喲,才是玉敲金鐘,
我的歌聲喲,只是風搖銅鈴。
我的銅鈴喲,阿哥,
愿意永遠伴隨你的金鐘!”
(文頓巴的歌)
“兩個唐古里的糌粑(注)合起吃,好嗎?
兩個鍋里的茶水合起來燒,行不行?
金手鐲和銀戒指可以交換嗎?
長腰帶和花靴子能否互相贈送?”
(美梅措的歌)
“一個人吃糌粑,沒有味!
合起吃,味才濃!
兩個人喝茶多親熱,
自個兒獨飲真掃興!”
(文頓巴的歌)
“我每天牧馬來到東山坡,
不只是為了唱幾支牧歌;
我想看看河東岸,
有沒有我想念的美梅措!”
(美梅措的歌)
“我每天在河西岸放羊,
不是為了看看河水波浪。
我是想聽聽河那邊,
心上人兒的歌唱!”
(文頓巴的歌)
“阿哥西岸牧馬,
阿妹東岸放羊;
我們約會在河邊,
馬兒、羊兒都知道。”
(美梅措的歌)
“阿哥林里觀星,
阿妹林里賞月;
我們約會在林中,
月亮,星星都知道。”
(文頓巴的歌)
“星星要走了,月亮來送行;
月亮要走了,阿妹來送行;
阿妹要走了,阿哥來送行!
阿妹喲,明天早點來對歌行不行?”
(美梅措的歌)
“有遮風雨的山巖,
獐子才肯落腳;
有英俊的小伙,
阿妹自會來對歌!”
(六)
自從那天情歌答對,
愛情的花兒綻開蓓蕾。
馬兒,羊兒合成了群,
姑娘和青年常相依偎。
說不盡相親相愛的知心話語,
唱不完永不分離的阿哥阿妹。
黎明中望斷云霞互相期盼,
黃昏里你送我別戀戀而歸。
放牧的時間一天天提前,
回家的時間一天天后退。
馬兒一天天毛色生光,
羊兒一天天膘滿肉肥。
相愛的人兒使生活更加美麗,
甜蜜的情歌像美酒令人陶醉。
可是,云的后邊時常隱藏霜雹,
甜蜜中也會釀造情人的眼淚。
一天美梅措正在洗手,
女仆在一旁提壺澆水。
不留心露出了手上的銀鐲,
秘密被女仆看在眼內。
小姐有了知心的情人,
女仆暗暗為她欣慰。
且不知小姐的贈鐲人,
該是哪家的尊貴?
女仆將此事高興地告訴了主人,
無意中竟招來災禍橫飛。
女土司趕來再三逼問,
“換鐲人到底是誰?”
美梅措被逼無奈只好說出實情,
女土司咬牙切齒,怒上眼眉。
“鳳凰的窩巢里怎能容烏鴉進來?
豹子和花鹿怎能成雙配對!”
女土司早把女兒許配給別家,
北山部落的長子名叫旺堆。
他體格威武性格勇猛,
明年就要繼承土司大位。
他對美梅措早已垂涎三尺,
多次派人重聘說媒。
答應成親后愿與“轄”部落結盟,
將“怒”部落一舉擊碎。
將世傳的冤債血仇作一了斷——
聯盟北山,
吞并河西,
是女土司期盼已久的夢寐。
眼看女兒要與仇家成親,
聯盟的計劃就要煙滅灰飛。
她知道女兒性格天真倔強,
硬來碰撞必遭致強烈反對。
想到這里,把怒火從臉上壓往心內,
用若無其事的陰險換一張喜笑的臉嘴。
隨便問了幾句其它的事情,
說自己勞累要去安睡。
天真的美梅措沒有覺察母親的心事,
撫摸銀鐲細品愛情的滋味。
誰料想阿媽臨走拋出的笑聲,
竟是一個災難來臨的驚雷。
(七)
女土司氣急敗壞地回到自己房間,
心如怒潮,波浪翻卷。
“沒想到兩個冤家廝混在一起,
懲罰!即便是親生女,也決不幸免!”
“河西的牧場早該納入“轄”部落,
大河流域的一切都應由老娘掌管!
可恨的賤女竟然以身投靠,
賤骨頭,你敢將老娘冒犯。”
“來來來!”一聲令下,
大兒子被叫到面前。
給了他一張大弓,
給了他幾支毒箭。
“去!跟在那招蜂引蝶的女子后邊,
她竟敢招惹仇人前來糾纏。
文頓巴吃了熊心喝了豹膽,
不知道老娘的厲害,也該認認這毒箭!
我要你帶來染血的箭頭,
我要你把文頓巴的心肝射穿!
只要除掉“怒”部落的獨生子,
千年的冤仇,百年的血債一筆清算。”
大兒子接過弓箭,
心里忐忑不安。
怎能去射殺妹妹的情人,
忍心將一對戀人拆散?
沒精打采走出門外,
繞著寨子像漩渦打轉。
走進山野,一只大雁從頭頂飛過,
弓張箭發,大雁掉落地面。
拿著染血的箭頭,
到老娘面前蒙混過關。
女土司接過箭頭瞧了又瞧,
狠狠地瞪了大兒子幾眼。
她讓人提來一桶牛奶,
將染血的箭頭浸在里面。
將奶液輕輕攪拌,
女土司在一旁仔細觀看。
“如果箭頭染上了人血,
牛奶定會變成污黑一團。
現在已攪了半天,
為何顏色沒有改變?
你這大膽的畜生,
竟敢將老娘哄騙。
無毒的男兒有何用場?
土司大位你有何資格接班?”
飛起一鞭,大兒子滿臉是血,
二兒子又被叫到跟前。
她滿臉殺氣、怒不可遏,
又扔給二兒子一張大弓、幾支毒箭。
二兒子將弓箭揀起,像捧著一座沉重的
大山。
去年賽馬場上他目睹了文頓巴的英姿,
驅馬狂奔,他一直遙遙領先,
騎馬射箭,箭箭射中靶環。
文頓巴的英俊瀟灑驚動了全場,
多少女人把哈達掛在他的胸前。
他早對文頓巴心存欽佩,
我是妹妹也會將他喜歡愛戀。
他知道老娘的命令不可違抗,
射殺文頓巴,又違背自己的心愿。
這時一只花鹿跳到面前,
他情不自禁地拉弓射箭將花鹿射翻。
二兒子回家神情憂郁、惶恐不安,
女土司早已看出其中的端倪。
新鮮的牛奶又一次披露了真相,
二兒子遭受了濺血的皮鞭。
(八)
第三天剛剛日出,
三兒子又被喊住。
弓箭扔在地上,
又是女土司惡狠狠地吩咐:
“快,快把文頓巴射殺,
莫走兩個蠢材的老路!
你是阿媽最看重的乖兒子
今后,你就是“轄”部落的寨主!”
小兒子對寶座早已垂涎三尺,
更知道土司阿媽心狠手酷。
他拿起弓箭決意去追美梅措,
射殺文頓巴是唯一的生路。
曉風剛抹去暗淡的晨霧,
朦朧的草原一片模糊。
悠揚的笛聲在草原飄蕩,
文頓巴趕著馬群在河西放牧。
馬背上仰望美梅措,
像山峰等待日出。
美梅措從彩霞中走來,
潔白的羊群象串串珍珠。
一對天鵝從長空飛過,
用長鳴表示對他們的羨慕。
水鴨雙雙擺尾游來,
稱贊她倆多么親密,幸福。
(文頓巴的歌)
“當我一個人呆著的時候,
總覺得草原處處是冷雨迷霧。
只要看到你苗條的腰肢,
才知道草原一片清香翠綠。”
(美梅措的歌)
“當我獨自走著的時候,
總覺得羊兒慢得像笨豬;
當我看到你魁梧的身影,
才知道羊兒靈巧得像花鹿。”
(文頓巴的歌)
“我天天趕著馬群在河東的山崗,
不是只把馬兒牧放;
是想看看河那邊,
有沒有美梅措前來放羊。”
(美梅措的歌)
“彩虹掛在天邊,蘭天更加美麗;
百靈飛進森林,鳥雀更加歡喜。
阿哥到我身邊,
心兒更加甜蜜。”
(文頓巴的歌)
“地上的花兒千千萬,
風雪最喜歡雪蓮。
愛上美麗善良的美梅措,
我們的愛情萬古不變。”
(美梅措的歌)
“世上的馬兒千千萬,
草原最把駿馬喜歡。
我愛上了阿哥文頓巴,
海枯石爛永不變!”
(九)
一支毒箭從樹叢中飛掠,
像一條驚蟄出洞的蛇。
文頓巴應聲倒地,
左腿上涌出鮮紅的血。
文頓巴忍痛拔出毒箭,
血似泉水不停涌瀉。
美梅措解下腰帶包扎傷口,
心中的痛苦卻無法堵塞。
她拿起毒箭,仔細辨認,
一個“轄”字說明了一切。
這分明是阿媽所為
——“轄”部落的罪孽!
“阿媽呀,你為何這般殘忍,
你為何將人性滅絕。
文頓巴是女兒的心,
這心,已被你撕扯。”
美梅措氣得全身發抖,
像一顆小樹在狂風中搖曳。
看著文頓巴紫黑的傷口,
神傷心痛、肝腸欲裂。
為何相愛的人兒要受到傷害?
為何冤家的仇恨要我們負責?
阿媽呀!你縱然用仇恨卷起狂風,
也不能將愛情的神燈吹滅!
我決意摒棄世仇、忠貞相愛,
讓愛情跨越仇殺的河界。
今生今世誰也不能將我們拆散,
海枯石爛也改變不了愛的貞潔。
魚兒愛上了水,
水也愛上了魚。
不管風浪多大,
也拆不散我們。
太陽愛上了天空,
天空也愛上了太陽。
不管風云多變,
也拆不散我們!
美梅措愛上了文頓巴,
文頓巴愛上了美梅措;
不管阿媽多么兇惡,
也拆不散我們!
文頓巴呀!
文頓巴!
別傷心,
聽我將愛情表白。
面對千年的雪山,起誓!
我的愛情就是那常青的松柏
即使大海干涸了千百次,
我對你的愛也決不枯竭。
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不管是人間,還是天界。
來來來!趁著野花的清香,
今天,我們就將婚約締結。
快看呀,文頓巴!
飄蕩的白云正給我們傳送婚禮的請帖。
草原百花盛開像一個美麗的花環,
拱手獻給我們美麗的婚約。
“別傷心,
美梅措!
早預料愛你是一場災難,
可我,從來沒有退卻。
毒箭雖然傷害了我的身體,
可我卻得到了寶貴的婚約。
得到美梅措是我最大的幸福,
比生命,比權勢更值得!”
(十)
遠方的大雁,請你停下來!
借我一雙翅膀吧!
我要飛到河西去,
看望我的愛人文頓巴。
文頓巴,還好嗎?
你的箭傷讓我好牽掛!
這些天沒有你的消息,
美梅措怎能放心得下。
自從那天出事后,
阿媽把我鎖在家。
失去自由籠中鳥,
身陷困境難掙扎。
河西飛來的仙鶴呀!
請你告訴我,
文頓巴的情況怎么樣?
美梅措日夜掛念文頓巴!
(十一)
河水涌著浪花嗚咽而去,
美梅措正在河邊洗衣。
踩衣的腳步失去了節拍,
心里只有雜亂的思緒。
女土司整日把她困在家中,
看守的家兵寸步不離。
今天,她推說要到河邊洗衣,
才勉強得到了女土司的應許。
洗呀,洗,衣服可以一件件洗凈,
心靈的創傷又怎能抹去?
望河西——茫茫天際,
望河東——烏煙瘴氣。
仿佛這世界突然變了模樣,
像蕭瑟的深秋失去了生機。
有文頓巴的日子處處是天堂,
沒有文頓巴的日子天天是地獄!
這時,對岸走來一位發須飄灑的老人,
那氣質如仙風道骨般飄逸。
放下衣服她急忙招呼,
未曾開口,彎腰致禮。
“勞駕,勞駕!西岸來的老大爺,
河東的姑娘有事問您:
你們土司的兒子文頓巴,
身上的箭傷是否痊愈?”
“哦,看得出你就是美麗善良的美梅措,
告訴你實情莫要悲泣。
身上的箭傷已略有好轉,
心靈的傷痛無法平息。
身體狀況令人擔憂,
夜間失眠,白天沒有食欲。
身體一天天消瘦,
情緒一天天低迷。”
“對岸善心的老大爺,
如果沒認錯,您就是神醫扎西。
妙手回春的醫術我早聽說,
您肯定有醫治箭傷的方劑!”
“尊貴的小姐美梅措,
您的夸獎我十分感激。
“轄”部落的毒箭蘸上雪山一支蒿的毒汁,
人稱“五步封喉”、“七步倒地”。
我扎西雖說是能妙手回春,
面對毒箭我只有無能為力。
不過,文頓巴帶傷能活到今天,
這的確是一個天大的奇跡。”
“德高望重的老人,我求求您!
能否每天中午來到河邊,
把文頓巴的病情告訴詳細,
我每天會到這里收聽消息。”
“善良的姑娘莫著急,莫憂慮,
我有一個方法告訴你。
回到河西我會在山坡上點起一堆“桑”火(注),
煙的顏色可以揭示兇吉。
白煙——文頓巴病情沒有惡化,
灰煙——病情轉向危機,
黑煙——表示他已死亡斷氣,
原諒我不能常來,只能用桑火傳遞消息。
美梅措回到河西,
每天在窗前看望“桑”煙升起。
桑火裊裊像是神醫書寫的消息,
美梅措認真讀著字字句句。
開始,白煙騰騰升起,
吉祥的征兆讓她心中欣喜。
白煙像哈達帶來吉祥福音,
雙手合十向“桑”煙致禮。
誰知七天后灰煙彌漫,
愈來愈濃,
愈來愈黑,
“桑”火打出了一面死神的旗!
剎時間,天昏地暗,
這是不祥的征兆,不幸的消息。
文頓巴呀!文頓巴!
難道你真的離我而去?
(十二)
沒有了愛人,春天也像一座墳墓,
悲傷的美梅措為何穿上了華麗的衣服?
如此精心打扮,花枝招展,
讓人感到迷惑不解,意外而特殊。
佩上金銀頭飾,胸戴瑪瑙珊瑚,
全身佩掛價值連城的寶物。
為何高貴端莊的面容里,
卻透出遮掩不住的悲苦?
美梅措瞞著女土司,
踏上了給文頓巴送葬的路。
沒有悲傷,沒有哭泣,
只有莊重的眼神,急促的腳步。
美梅措走在前面,
身背一袋寶物。
跟隨的兩位女仆,
各提酒和油一壺。
大河的鐵索顫顫悠悠,
像一條盤龍在這里蟄伏。
索橋上有兩位家丁把守,
要過河,只有涉水而渡。
仿佛一夜間洪水來襲,
波浪翻滾濤聲如鼓。
河那邊火葬似乎已經開始,
河水啊,你為何擋住我的去路。
美梅措讓女仆把一壺酒倒進河里,
以此作為祭祀河神的禮物。
也許河神理解了美梅措的心意,
立刻將洶涌的波濤止住。
河水自動分開兩邊,
中間讓出了一條道路。
美梅措三人平安過了河,
奔向了通往火葬場的路。
(十三)
文頓巴的火葬正在進行,
“怒”部落彌漫著一片煙霧。
許多人從四面八方趕來,
火葬場人山人海,聲浪鼎沸。
走到火葬場附近,
人群像大墻一堵。
擁擠不堪,水泄不通,
沒有人肯給美梅措讓路。
美梅措早有準備,
取出了袋中的寶物。
對著人群大聲喊道:
“請讓路啊,請讓路!
河西的鄉親們,
請給美梅措讓開一條路。
我要看看文頓巴,
這里有的是瑪瑙和珊瑚!”
美梅措撒下珠寶,
爭搶的人前擁后撲。
美梅措趁勢穿過人群,
里面又擋著喇嘛、神巫。
他們盤腿坐在卡墊上,
每人都捧著一本經書。
經筒在不停地旋轉,
為文頓巴的靈魂超度。
美梅措又解開口袋,
將法鈴、法鼓取出。
對著喇嘛們大聲喊道,
“請讓路啊!請讓路!
諸位尊貴的法師和活佛,
神仙們請讓開一條路!
我要看看文頓巴,
這里我送來了法鈴和法鼓!
趁著喇嘛們挑選法器,
又向前挪動了幾步。
前面又是一排排家兵,
刀槍林立,勢如猛虎。
“請讓路啊!請讓路!
虎狼般的將士們請讓開一條路!
我要看看文頓巴,
這兒有的是刀劍和利斧!
美梅措繞過家兵奔向火葬場,
張開雙臂,向著火場猛撲。
她穿著婚禮的服裝,
送葬新婚的丈夫。
(十四)
火光在閃耀,
火舌在咆哮。
火葬場濃煙滾滾,
為何文頓巴的尸體不燃燒?
火葬臺搭設在河岸邊,
木柴壘得一人來高。
上面平放著文頓巴的尸體,
尸體為何在火堆上不燃燒?
小廝們擊鼓鳴號,
喇嘛們誦經聲高。
天燒紅,地如烤,
尸體仍舊不燃燒。
送別的人已繞尸體轉了一圈又一圈,
誦經的喇嘛經文重唱了一道又一道……
文頓巴的尸體還是不燃燒,
人們都目瞪口呆,莫名其妙。
“肯定是什么東西讓他難分難舍,
是什么人讓他拋離不掉!
他的心還留在這個世上,
尸體怎會燃燒!”
一位經師給大家解釋,
頌經聲越來越高。
“文頓巴,快上路,
生死輪回是正道!”
河水嗚咽著從旁邊流過,
浪花里映著通紅的火苗。
怎么這樣反常,
尸體仍舊不燃燒!
這時,美梅措走近火場,
撥開人群大聲喊道:
“親人文頓巴,
美梅措看你來了!
親人文頓巴——
您可好,可好!
為何大火中不燃燒?
難道真有什么留戀,有什么需要?”
“莫非留戀我身上的珠玉,
給你吧,從今我再不需要!”
說著取下身上的珠玉,
扔進了燃燒的火苗。
火苗閃著寶石一樣的光澤,
尸體仍舊不燃燒!
美梅措不禁流下眼淚,
心兒和大火一起跳躍。
“親人文頓巴,
您可好!可好?
為何戀戀不舍,
大火之中不燃燒?
莫非留戀我身上的花裙,
給你吧,我再不需要!”
說著,脫下身上的裙衫,
拋進燃燒的火苗。
火苗像彩裙一般飄飄,
尸體仍舊不燃燒。
她把女仆叫到跟前,
吩咐有件事情要做到:
“如果有人喊救火,
就把剩下的一桶油往火上澆。”
說完轉身面對文頓巴,
對著大火輕輕喊道:
“親人文頓巴呀,文頓巴!
請不要遲疑,快快燃燒!
美梅措和你一起來了!
讓我們一起在火中燃燒。”
說完奮身跳進大火,
救火的人群齊聲喊叫。
女仆想起了小姐的吩咐,
將背來的一桶油往火上潑澆。
火焰像一朵紅蓮開放,
托出了一朵鮮艷的花苞。
花心中站著一對情侶,
火光輝映著他們的美貌。
隨火焰一起起舞,
在光環中親熱擁抱。
恩愛的夫妻終于能在一起,
愛情在火光中歡笑。
(十五)
溜索橋搖搖晃晃,
刀和槍閃閃發光。
大河里掀起了巨浪,
大路上人馬浩蕩。
女土司率領人馬,
三個兒子如虎似狼。
人喊馬嘶,煙塵飛卷,
“轄”部落人馬殺向火葬場。
一場浴血搏斗,
一場殘酷較量。
“怒”部落葬火未熄,
戰火又從天降。
女土司趁喪打劫,
失去文頓巴的“怒”部落難以抵抗。
“怒”部落節節敗退,“轄”部落占領了火葬場,
可惜只搶到一把骨灰,落得陣陣心涼。
本想生擒文頓巴,
打消女兒的美夢黃梁。
誰知女兒已為情殉葬,
氣得她癲癲發狂,神情俱傷。
面對兩人混在一起的骨灰,
母狼般的眼睛里透出冷冷的光:
“美梅措,可恨的賤女,
沒有仇骨,反生得一副情腸。
不顧世代的仇恨,
竟敢殉葬短命的情郎!
荒唐,荒唐!
不可饒恕的荒唐!
活著,不容你們廝混,
死了,骨灰也不能合葬。
你們不是想死后能在一起嗎?
老娘偏讓你們各在一方!
女土司氣急敗壞,
想出了狠毒的伎倆。
她問一個抓來的俘虜,
“文頓巴生前最怕哪樣?”
“怕蛇,怕得靈魂出竅。”
“好,賤女怕青蛙如見虎狼,
快,給我捉條花蛇,
快,逮只青蛙交給老娘!”
不一會,花蛇、青蛙都已捉到,
分別放在骨灰之上。
文頓巴的骨灰見蛇躲閃,
美梅措的骨灰遇蛙退讓。
女土司見骨灰已成功分開,
命下人將骨灰埋在大河兩旁。
可憐美梅措與文頓巴再不能相聚,
一對忠貞的戀人只能隔河相望。
(十六)
大雁銜來了一年一度的春華,
擋不住的春風又綠天涯。
它飛過白雪覆蓋的山峰,
在大河兩岸悄悄駐下。
忠貞的愛情怎么會死?
誰能給春風設置圍墻籬笆?
在大河兩岸埋下的戀人骨灰,
化入泥土又綻出新葩。
東岸長出一朵黃花,
西岸長出一朵紅花。
黃花像金色的陽光,
紅花似火紅的彩霞。
兩枝花隔河相望,
借著春風傳遞情話。
黃花招手問候,
紅花點頭回答。
“美梅措,你還留戀羊群嗎?”
“留戀,就像思念你的駿馬。
文頓巴,牧笛帶來了嗎?”
“帶來了,我知道你特別喜歡它!”
“你的歌聲還是那么優美?”
“你的笛聲還是那么優雅?”
“對!還是我們一起唱吧!”
“我們終于成了一家!”
歌聲在云朵里穿行,
歌聲蕩漾在月光下。
高山和大河都來伴唱,
草原的綠波像是在輕揉琵琶。
“失去的歡樂無處尋找,
活著的人們應珍惜青春年華。
莫辜負祖先給我們架設的溜索,
莫讓它系著仇恨在河面虛架!”
“男人們快扔下格斗的刀槍,
拴住那橫沖直撞的戰馬。
讓勝敗只在賽馬場上決出,
用銹血的刀槍鍛造耕耘的犁鏵!”
他們的歌聲隨著黎明的曙光,
打開了千家萬戶的心匣。
歌聲里人們懂得了諒解和寬容,
仇恨正在東西部落里悄悄融化。
(十七)
當女土司聽到了他們的歌聲,
氣煞、惡煞,咬碎了滿嘴的毒牙。
“快!將那朵黃花折斷!
快!給我揉碎那朵紅花!”
家兵將掐死的二朵花送到她面前,
她隨手把花兒扔下腳下的懸崖。
“不管你們是什么花,
都見鬼去吧!”
懸崖有百丈的高度,
下面是河水翻滾的浪花。
兩朵小花在空中輕輕飄落……
變成了兩只小鳥飛舞在懸崖。
飄呀,飄呀,兩朵小花變成了兩只小鳥,
飛呀,飛呀,小鳥飛向蘭天。
比翼雙飛,自由而飄灑,
仿佛在喊叫:“我們自由啦!自由啦!”
女土司豈能放過這兩只小鳥,
令弓箭手立刻將他們射殺。
兩只小鳥拼命向高空翻飛,
射來的箭只能在半空中落下……
小鳥變成天鵝飛向蘭天深處,
它們比翼雙飛遨游在天涯。
飛過千山萬水、草原湖泊,
卻始終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家。
一天,它們飛在一家農人院落,
見一位老人正給來賓打酥油茶。
他們互相交換著會心的眼神,
像是得到了很重要的啟發。
鹽巴和茶葉在鍋里煮了又煮,
加上酥油在“冬姆”里攪拌浸潤。(注)
正因為鹽茶的組合交融,
才使酥油茶的香味如此香濃味醇。
“對!只要我們變成酥油茶里的鹽和茶,
互相交融,就能永不離分。
酥油茶一日三餐誰能離開,
即使女土司發覺,也枉費苦心。
端起茶碗,人人都是親人,
我們是藏地千家萬戶的貴賓。
沒有家,我們處處是家,
女土司再不能將我們的行蹤追尋。”
就這樣,他們決定變成鹽和茶,
那是難以分解的愛情的化身。
文頓巴變只雄鷹飛到青海湖,
美梅措變只孔雀飛到云南茶林。
夏季,內地的馬幫馱著茶葉進藏,
秋季,牦牛從青海湖將鹽巴馱運。
茶和鹽運進了西藏各地,
每家的帳篷里都是香氣噴噴。
香茶潤肺腑變成了甜蜜的語言,
寄托著問候、安慰和溫存。
當戀人們傾吐秘密的情話,
那就是文頓巴與美梅措在披露心音。
(尾聲)
我把生銹的溜索打磨,
當做琴弦彈撥。
多少年過去了,
終于,我唱完了這首動情的歌。
莫說我的歌純屬虛構,
它來源于一個古老的傳說。
雖然西藏各地有不同的版本,
但“鹽和茶”的名字卻只有一個。
故事反映了藏族青年的正直與忠誠,
為了愛情寧肯掙脫家仇世恨的枷鎖。
在這里我還要歌頌他們對自由地追求,
不怕犧牲,忠貞愛情,決不退縮。
莫說這個故事已十分遙遠,
它早已融進了現實的生活。
至今,熱戀的情人都愛對唱山歌,
這樣的習慣這里還保留著。
只要兩人的鹽和茶煮在一個鍋里,
就意味著美好姻緣的結合。
他們的愛情給人們多少啟示,
至今,情人們還把他們奉為楷模。
當然,古老的仇恨早已在這里絕跡,
新的生活正搖曳著文明的成果。
和諧的社會給青年人愛情和自由,
每個人都能創造幸福美好的生活。
注:“轄”——藏語中東的意思;
“怒”——藏語中西的意思;
“唐古”——藏族用來裝糌粑的皮袋子;
“桑”——把柏樹枝堆起,點燃用來祭神;
“冬姆”——打酥油茶的木桶。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