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岱宗
一
轉眼自己已經四十六了,已經過了感傷的年齡,可感傷這種奢侈病為什么一陣又一陣地襲擊著自己?周雨樓為自己的這種心態感到痛苦,甚至有些痛恨。
感傷如此驕傲地盤踞在自己的內心,周雨樓對這種情緒清算的本身比沉浸在感傷中更令人難受,就像一位老是失眠的家伙其實他的大部分的煩惱不是來自失眠本身,而是因為埋怨自己竟然會失眠這件事花去了大半心緒。
雨樓想盡快擺脫感傷,因為這與自己的身份和職業極不相符。自己本應該是幫助其他人驅逐感傷的人,可如今的自己,還不斷沉溺在大大小小的感傷病的漩渦之中。年輕人感傷,他或她有理由寫出來,說出來,可人到中年的周雨樓,如果對他人說他常常感傷,他人聽了,一定覺得周雨樓這個人除了矯情,在意志力方面一定很成問題。
感傷這種富貴病只有電視劇中的中年人才有資格饒有興致地在屏幕上一遍遍地上演著,那是主人公們的專利。對于生活在忙碌的日常世界中的男性中年人,如果告訴別人他善于在內心里演出感傷戲,那不是讓人覺得他有毛病,就是覺得這個人太閑了,閑了才來閑愁。可周雨樓不承認自己是閑人,他的工作很忙,手上的事情總是要一件接一件對付著才能過日子。所以,周雨樓只能說感傷這種情緒善于鉆自己這種類型人的空子,很可能是自己的某種生理基因導致他容易感傷。如果是這樣,矯治起來就有些困難了。與自己同類型的人不是沒有,比如教育系的那位林以吾教授,與周雨樓一般的年齡,一頓小酒喝下來,也會向周雨樓傾訴,說朋友都離他而去,“沒有人玩,我就自己跟自己玩。”林以吾在學術界算小有名氣,老覺得自己孤單,也非常容易感傷。感傷的人不能老湊一塊兒,因為他們的感傷會相互傳染,一傳染,就覺得彼此的感傷都很有正當性,甚至還由于自己善于感傷而驕傲起來。驕傲這種毛病是培育感傷的溫床,是滋養感傷最美的肥料,是復制感傷的最猖狂的病毒。所以,與林以吾最好一年只見一次面。好在林以吾去年已經搬到閩侯的別墅區去居住了,那就讓他在那到處是小橋流水的別墅區好好療養他的感傷病吧。那個只有周末才有點人氣的別墅區,一定會讓林以吾的感傷病周期性發作。那才好呢,因為患上感傷病的人也會互相瞧不起,病輕一點兒的家伙會覺得病重的一點的家伙克制力遠不如自己。這未免不是很好的自我寬慰,盡管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但無論別人的感傷病如何,自己的感傷已成慢性,對此,周雨樓自己是非常了解的。這不,他好好的一家人去旅游,一路上都很高興,可到了回城的路上,他在高速公路上看見一卡車上的牛正與旅游客車并行,被關在柵欄里的牛的鼻子被一條條繩索套著,捆綁在固定物上,牛都流著淚,至少周雨樓覺得自己看見牛都在流淚。這讓雨樓感傷得死去活來,他雖然并未跟著牛一塊兒流淚,但他發誓不吃動物的肉。雖然兩個星期后在餐館里雨樓先生亦能大口大口地咀嚼牛排,但入口的牛排是進口牛肉加工的,不是取自本土牛的身體,這多少減輕了雨樓的負罪感。但無論如何,這一心理事件導致的感傷多少陶冶了雨樓先生,一段時間里他素食吃多了,肉食明顯減少了許多,人也瘦了些。當然,此類因為面對動物觸景生情的感傷還比較少見,更多的感傷是來自于懷舊,來自回憶。是呀,到處漂浮著懷舊的符號,四面都飛旋著記憶的密碼。
就比如到單位上班,望著文科大樓,就會記起文科大樓的23樓當年的事情。當時,自己與女友吵了一架,于是兩個人開始“談判”。整個夜晚他們倆就在文科樓23樓電梯旁的消防通道上的階梯上坐著交談,一人屁股上疊著一張報紙。那是不知疲倦的年齡啊,那時候的夜晚的星輝還會不斷飄灑向城市的各個角落,城市里沒有車輛來往的背景噪音,空氣也散發著甜味。談判時候你來我往的聲音似乎還在耳畔,初夏的文科樓23樓的樓梯通道的臺階上,從深夜到黎明,女友的抗辯、哭泣的聲調如今依然回旋大腦中。這情景在周雨樓的記憶里一遍遍被美化。周雨樓甚至還記得,他與女友清晨五點坐電梯下樓的時候,一位打太極拳的家伙正在走道上旁若無人地展翅亮相。周雨樓至今還覺得奇怪,那個天色破曉之際就到教學樓的走道上練習太極拳的家伙面孔模糊,可他的姿勢為什么能長久地定格在自己的記憶深處,可能當時自己的激動、煩躁和不安與練拳人的淡定構成兩種迥異的場域。也可能那位練太極拳的瘦子,在自己的心里,被認定是降服自我雜念的一個超我形象。可雜念真是頑固呀,這都多少年了,自己的那位女友早就跑到國外為別的男人生兒育女去了,自己的雜念還是那么瘋狂地滋長著。憂傷只是外衣,其內里的欲望很可能是與二十多年前的那個自我并沒有太大的區別,只不過今天的周雨樓更懂得用憂傷為其打扮得柔和些。真是荒唐呀,去年,周雨樓竟然突發奇想,特意到文科樓23樓的消防通道上做了一趟“懷舊之旅”:地面的瓷磚已經換過了,電梯早已是新一代的產品,但那樓道的結構格局并沒有變,還是老樣子。這讓雨樓感嘆唏噓了兩三天,本來想寫篇憶舊的文章,但這事情又有誰識得其中滋味,罷了罷了。雨樓先生念叨著“更與誰說”,他知道自己的“王子病”又復發了。可這有什么辦法呢?他難道還要去找宋祎,把內心戲都統統向她道出,自己受她的傷害還不夠深嗎?為什么一有心事就會想到她?這個宋祎,難道她依然在你心頭揮之不去嗎?
二
周雨樓回過神來發覺,宋祎當時之所以能跟他“談得來”,大部分原因也是那種叫“感傷”的玩意兒推波助瀾。
記得一年前周雨樓受邀幫助剛剛過世的宋惟浚老先生整理書籍,那時候他才與宋祎開始有了接觸。
宋惟浚老先生生前的一個遺愿是將他的絕大部分藏書在他去世后捐給學院的資料室。
宋老先生過世的時候,雨樓與幾位同事前往宋家吊唁。宋惟浚老先生已經退休多年,平時老先生偶爾出席一些學術活動,發言的觀點見解往往獨特,能點出一些大家忽視的盲區,頗讓雨樓受啟發,是雨樓景仰的老先生。
宋老先生是第三次中風后進醫院治療的,出院后過幾天就走了。
那天與同事到宋家,在客廳里,隔著冰棺,雨樓最后一次望著這位知名學者的面容,覺得他的面容是那樣安詳,好像他正在為第二天的課程做最后一遍的默課,好像他剛剛為社會各界開了一場國學講座,回家后正安詳地回味著與熱心聽眾互動之時的熱鬧景象。雨樓向宋老先生深深地三鞠躬。
客廳很大,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的折射光照亮著整個客廳,四壁都掛著名家的墨跡。冰棺立在客廳的右側。前來吊唁的人很多,雨樓他們退到客廳的角落,大家都與各自的熟人說話,還有各種忙事的人進進出出。
雨樓在這樣的氛圍自然也憂傷,但除了憂傷外,還有某種凄涼的成分涌上心頭。這種凄涼往往聯系著雨樓童年時代就常常體會到的某種冬季里的冰冷感。雨樓無暇分析這種感覺,他只是與熟人心不在焉地說著話。大家都在感慨,覺得無論怎么評價宋老先生對學界獨特的學術貢獻都不為過。此時,雨樓的耳里一直鉆進冰棺傳來的聲響,這聲響不是太大,有點沉悶,沉悶之中隱藏著機器不停工作發出的輕微的尖銳的哀鳴聲。雨樓知道這是制冷壓縮機在賣力地上下用功,為的是制造出更多冷氣。這是南方頗陰濕的冬日,一陣穿堂風吹透客廳,恍惚間,雨樓擔心那冰棺中眉毛已經結了白霜的宋老先生會凍得受不了。雨樓整個身體抖瑟了一下,一陣揪心,覺得難過,眼淚快溢了出來。要知道雨樓的思想中已經獲得宋老先生的某種精神養分,這樣的悲哀是帶有強烈的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正常感受。但覺得死者會覺得冷、凍,雨樓馬上發覺這樣的感受不自然,于是,雨樓馬上暗示自己不必理會這種擔心,死者是不知道冷暖的。可是,萬一躺在冰棺中的老先生真會覺得凍得不行呢?那多冷呀!雨樓又冒出這種想法。雨樓迅速、強制地將這種念頭按下,努力地同單位的人說起話來。
這時間,穿著黑色呢大衣的宋祎來找他,宋祎不施粉黛,只是將卷發高高束起,她依然是那種驕傲的神態。她其實不用自我介紹,雨樓認得她。但宋祎還是告訴雨樓,說她是宋老師二女兒,以前也在中文系讀書,比雨樓低兩個年級。雨樓記得,當年系里幾乎所有的文娛活動都有宋祎的身影,她是一個外表很冷的女生,用今天的話說算是個悶騷型的文藝女青年。
宋祎的眼睛好像剛剛被淚水反復地洗刷過,但這種女人無論如何悲哀,也不管她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她的眉眼間依然會閃爍出某種迷茫而深切的光輝。依稀間,雨樓覺得許久未見面的宋祎如今更像《事物的秘密》中韓國女演員張瑞希。周圍的人都在忙著說話、做事,吊唁的客廳雖然被黑色的帷幔襯托得頗為肅穆,一些嚴肅的事情被人有點高聲地說出來,并討論著,論題不外是在追悼會上如何為老先生的學術貢獻做出最恰當最好的評價,同時追悼會的規格還關系到能否與前半年去世的另一著名學者的規格相當。大概因為客廳有如此重要的問題在商量著,宋祎與雨樓的對話為這個環境完全忽略了。這樣,他們兩個人都感覺到他們說話的時候有一層空氣包裹著他們,讓他們的聲音只能在彼此間傳遞。其實他們說的話都很簡單,彼此的表情也完全符合當時的環境,但兩個人眼神間所傳遞的那些內容卻為后來的交往種下既歡欣又悲哀的種子。她說:“你應該是師兄周雨樓吧。”他說:“我知道你,我以為你不認識我。”她說:“你那么早就在刊物上發表作品,我都讀了。”他說:“慚愧,那時候輕狂,寫了什么,現在都忘了。”她說:“我還有印象。”他說:“你的演出我也都觀摩了。”她說:“那時候胡鬧,現在老了。”他說:“那時候的人跟今天不一樣。”她欲言又止,以悲痛的神色做底,禮貌地笑了笑。但她顯然是腦子轉得很快的女人,她說她如今也不認得中文系的什么人,父親去世前交代,子女都不要從事他的專業,她也只是在一所不起眼的職業學院教書,父親的學術書籍能捐給原單位的資料室就都捐了吧。“雨樓師兄如果能幫忙聯絡,不勝感激。”宋祎說。宋祎一口一個師兄,雨樓自然不能不領這個差事。當宋祎進一步提出事后請他過來看看父親的藏書時,雨樓爽快地答應了。
后來宋祎投入雨樓的懷中,雨樓說隔天追悼會的告別大廳里,胸前戴著白花的宋祎那凄楚的神情讓他心痛。老先生走了,他的女兒在告別儀式上的莊重而美麗的悲切神色讓雨樓久久難忘,深深回味。
三
雨樓很多時候已經不愿意去回想他與宋祎交往的細節,因為那照樣會讓他感傷。而感傷這種情緒是那樣危險,它會潤物細無聲地浸透到你的靈魂深處,增加你的美學敏感度的同時瓦解你的意志。感傷只會叫人無力。可是,如果你不感傷,作為文人,你存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什么意義呢?感傷會讓人出賣自己,可是,如果你不感傷,那么,那些“非常健康”的情緒只會讓你覺得活得非常膚淺。這讓雨樓很為難。當他走到校園里,見到校園的某個石板鋪就的臺階竟然二十多年都無人將其水泥化,石板條邊上的苔蘚似乎還是如二十多年前那樣綠,這會讓他覺得像見到久違的老朋友那樣歡快,雨樓會馬上掏出手機對其拍照留念。有時,雨樓會與同事王汝止散步,王汝止對雨樓對一段普普通通的老巷子和磚砌小樓發出一陣陣由衷的感慨感到奇怪。會作詩的王汝止對雨樓說:“雨樓,我也覺得這條街的意境有種都市中難得的清奇之美,你說呢?要有個什么掌故就更好了。”雨樓笑笑,心里想,這條街道是有掌故,但那掌故只埋在我內心里。雨樓只在心里頭對王汝止說:“老王啊,你不曉得,那位在23樓的消防樓道里與我徹夜長談的初戀女友,有一次經過這條街的時候,突然來了月經。她小聲對我說出‘秘密,我整個心都翻了過來。她羞澀,我著急。她一直要我朝她后面看看是不是發現了什么異常的痕跡。我呢,除了照顧她身后是否出現異樣,還要瞧著周圍是不是有人在注意她。還好,我們很快就走到附近的一家百貨店,她買了用品,急急進了百貨商店內的衛生間。我呢,在街道的昏暗的路燈下悠閑極了。是的,是的,那初秋的南國之夜,街道上的樟樹茂密枝葉,樹的清香沁人心脾,我好像一下得到了某種寶貴而誠摯的信任,她愿意將最寶貴的秘密告訴我,雖然這件事情當時讓我擔憂得有些不知所以然,但我完全明白其中的意義。我享受著在百貨商店外頭無拘無束等待她出現的秋夜時光,將夜晚清涼帶點甜味的空氣使勁吸入胸中。就讓她在里頭慢慢完成她的事情吧,我呢,好好想想她出來的時候怎么開她的玩笑。這掌故,你詩人王汝止想得出來嗎?就算你王汝止猜得出來,也無法體驗到二十一歲的我那種異樣激動的心情。那樣的夜晚再也不屬于我了,那年輕的秋夜,天空中堆滿了夢幻般的云彩,那是再也回不來的云雀般躍動的夜晚,那是屬于生命最具活力年齡的良辰美景。可惜呀。”雨樓在心底深深地嘆了口氣,面上只是對王汝止笑笑道:“人是要靠記憶生活的,這座城市太平庸了,能激發人的想像力的地方太少了,但是,再平庸的城市,你在這個地方生活久了,那你與她之間就不能不發生密切的聯系。年輕的時候,活動過的每個地方,以后都會成為你考古對象。當然,這種考古依靠記憶,而不是化石。”王汝止點頭,他畢竟是一位領悟力極強的詩人,他說:“但記憶不見得完全可靠,很多記憶是會欺騙你的,會篡改你以前的歷史,用的是現在的眼光和心境。”雨樓也幾乎同時意識到了這點,說道:“那是一定的,欺騙是難免的,我們很可能都是被記憶愚弄的人,甚至現實本身不過是種種我們根本沒有識破的幻覺,不過這很符合當下人的心境,太清醒是沒有好處的。我們玩點記憶,也多是為了麻痹自己,好讓自己還有活下去的理由。有些記憶被我們選擇,是因為有些回憶被埋沒了。”王汝止若有所思,此刻兩位散步者似乎想進一步交流,卻好像再說下去就會破壞目前的心境,深刻是回避這個時代,于是這個時代的人也都自覺回避深刻。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庸”,對話僅僅當作有益身心的散步的補充物,而不想讓對話變成讓內心波濤洶涌起來的研討會。所以,常常是每次說著說著,他們就沉默了。王汝止想王汝止的心事,雨樓則讓回憶延伸到那天下午。那是一個下著冬雨的陰冷潮濕的下午,宋家朝北的書房里沒有任何取暖設備,他和宋祎,正是在這么冷的時間里一不小心就踏入了一位剛剛逝去的老者的塵封的故事中去。
那天下午,他們倆沒有任何調情的跡象,卻一起為后來調情的共同準備了好的話題和心理基礎。兩個一同分享第三者的戀愛故事的男女是最容易情感走私的,哪怕這個第三者的愛情是一位老先生的多年前的隱私。另外,那位隱私的擁有者的女兒竟然與一位其實不是太熟悉的男子那么自然地討論她的父親的當年的戀愛故事,這讓這對男女之間的距離可怕地縮小了。
他們先是無比正經,滿懷著對學術的虔誠,為老先生的藏書拂去塵,小心翼翼地將有可能捐獻的書在地板上放整齊,還一邊用小本子寫寫記記。彼此之間雖然話慢慢多了起來,都還維持著極客氣的一問一答的狀態。
是雨樓先從一本線裝書中抖落出一小疊匯款單的。紙張略發黃,但字跡還非常清楚。宋祎一看字跡,就說是他爸爸的字,他們細細數了數這些中國郵政匯款單的存根,共7張,匯款的時間集中在1979年1至10月份。這35年前的物什,收款人是同一個人,叫覃水凝,住址是泉州某地。匯款單的金額,40元兩張,55元三張,100元兩張,計445元。445元在1979年可是數額不菲,要知道那時候月工資100元算是高收入。本來,雨樓打算將私人物品從書中剔除,以免某些重要的文件在捐贈過程中發生誤會。雨樓將這七張匯款單存根交給宋祎的時候,宋祎就將手中的活放下,盯著這些匯款單,臉漲得通紅,她幾乎是沖著雨樓大喊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我從小知道有這個人。可恨,我爸爸走了,她也沒有現身過,連告別儀式也不來。可我記得,我十歲的時候,這個女人把我爸爸弄得神魂顛倒,茶飯不思,我們家當時都快散了。這個女人是我們家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那個幽靈女人。她真厲害,真厲害。我多少次夢里都見過這個人,有時候走到路上,發現某種類型的女人,就會想她是不是就讓我爸爸茶飯不思的那個女人,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我又肯定見過這個女人。”宋祎幾乎是跌坐在那張米黃色布套單人沙發上。這時候,雨樓才發現宋祎今天長發披散開來,她將臉埋在長發里,好像在哭,但又沒有聽見哭聲,樣子活像年齡大了些的貞子。宋祎說她小時候一直以為她會永遠失去她的爸爸,一直認為爸爸某一天會突然失蹤。媽媽雖然從未大聲嚷嚷,但是家里人都知道有一位泉州阿姨先是爸爸最熱心的讀者,后來與爸爸交往頻密。通過宋祎的敘述,雨樓才知道宋惟浚先生在那個年月里有名氣,首先是因為他是一位抒情味兒非常濃的散文家,其次才是學者。那位泉州阿姨在當地也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女詩人,她先是給宋惟浚老師寫信,后來宋老師在泉州、廈門、漳州等地講學,她更是每場必到,宋老師是在他的講課的教室里不斷發現這位女性的面孔,對她有了印象,她才告訴宋老師她曾經給他寫了什么樣什么樣的信件,問了宋先生什么樣什么樣的問題。總之,宋老師在這樣的攻勢面前情感防線全面失守。“在家里,他經常坐臥不安,無緣無故地發脾氣,家里人都知道什么原因,他還找出各種理由,把自己濫發脾氣說得冠冕堂皇。可能他發脾氣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當他知道他的壞脾氣都是那個女人導致的時候,爸爸也后悔了,所以他要為自己的亂發脾氣辯護。有時候,他又對我們好得不得了,一拿到稿費就給我們買東西,好像做了壞事的孩子拼命尋找補過的機會。”
這時候的宋祎滔滔不絕,她好像找到了絕佳的聽眾,一位聽得懂她的話中的全部情感含義、理解她的表達技巧、會欣賞她略帶話劇風格的說話口吻的理想聽眾。觀眾那聽得入神的表情也鼓勵著宋祎大膽使用富有感染力的手勢,以老派譯制片中女主人公的腔調,半是寫實半是虛構地敘述她的青春期即將開始的那段時間里爸爸那荒唐可笑的婚外戀生活,當然,主要描述爸爸當時在家中的種種情緒起伏的荒唐表現。
“那時候的爸爸好像經常出差,是不是出公差就不知道了,好像經常去閩南一帶講課,他出門的時候行色匆匆,回家的時候心事重重,在家里幾乎不說話,飯吃兩口,就躲到他的書房。爸爸在家的時候我們兄妹都不敢吱聲,大家都覺得他隨時都會發脾氣,現在想想,你說一個老男人戀愛怎么就那么不開心。為什么呢?”宋祎喝了一口水,繼續道,“那時候我們不住這兒,可不管我們怎么搬家,爸爸的書房一定是單獨一間的,那時候爸爸的書房只有今天這間的一半大,書也是堆得滿滿的。印象中爸爸總是在書房里。有一次,我沒有敲門就推開爸爸書房的門,他在書桌上寫稿子,也可能是在寫信。爸爸對我和姐姐還好,哥哥根本就不敢進他的書房。我是媽媽要我送碗元宵才端著碗進書房的。爸爸馬上關上了抽屜,竟然笑著對我說話,問我功課的情況,還問我是不是也吃了元宵。那天晚上,爸爸跟我說了一些什么話,我都還記得。出了書房,媽媽問我爸爸吃了嗎,我也不會回答,只是覺得爸爸的書房里肯定有很多好玩的東西,不然他不會整天整夜都呆在里頭,你知道他晚上也睡在書房的單人床上。從那時候開始,我對爸爸的書房里頭的書,他的抽屜,還有他的皺著眉頭寫作樣子,又是崇敬,又是畏懼,也許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下決心以后不做學問,因為做學問的模樣太嚴肅了,太不近人間煙火了。你知道,也許別的小孩跟我的感受相反,可我當時就想,我一定要成為跟我爸爸不一樣的人,過著跟他不一樣的生活。”
雨樓只是一邊思考著宋祎的話,一邊欣賞著宋祎的說話的模樣,在記憶中尋找她上本科時候在舞臺上的印象與眼前的宋祎的之間的共同點與不同點。他同時還順著祎提到的她父親患上了戀愛病的那個時間,從記憶中漂移出自己的往事。那時候剛剛上五年級的雨樓正忙著準備小學升初中的考試,做不盡的習題,沒完沒了的模擬考試。一九七零年代末,中國內陸的中小學剛剛從革命時代的復課鬧革命走出來,便迅速轉型為中規中矩的應試教育,可見只要政治氣候一轉向,考試崇拜的這種文化情結便能讓全中國的中小學生從紅小兵紅衛兵迅速轉型為中規中矩的考試機器人。自己當紅小兵的愿望徹底破滅,只能系一條紅領巾在教室里準備考縣一中。父親那時候在香港謀生,母親則在縣城的一所中學教英語,母親一接到父親的香港來信,一遍遍地讀。香港來信信封很長,郵票上是英國女皇的側面雕像。父親回家省親帶回來一籃子香港糕點。記憶中,香港的奶油蛋糕散發著新鮮而芬芳的鮮奶味道,那是這輩子嘗到最可口的糕點。雨樓在聽,也在走神,可當他意識到自己注意力分散的時候,馬上專注地對宋祎笑笑,重新觀察著宋祎的面孔,那曾經讓中文系的多少男生魂牽夢繞的面孔啊!如今,她的面孔已經不如年輕時候那么緊繃了,眉眼間刻繪著疲倦的痕跡。但風光過的女人,在舞臺中心被眾多男生目光緊緊鎖住的女生,就是步入中年,眼神中依然會放出與眾不同的異樣星輝。雨樓的眼睛在盯著她,他知道自己現在正從現在的臉尋找她當年的特征,雨樓的眼前不時閃過舞臺中心那位扮演娜塔莎的女生的畫面,雖然這畫面如閃光燈般轉瞬即逝,但兩張臉疊加在一起,依然讓雨樓如癡如醉。這大概就是心理學所說的閃光燈記憶,在人的記憶暗處,會有些記憶片段記憶瞬息如被閃光燈照耀那樣明亮,雖然與這一片段這一瞬間聯系著的其他事情都已模糊,但閃光燈“罩住”的那一瞬間所包含的信息卻無比鮮明地貯存在意識的底部。這個女人,她年輕的時候在公眾場合的無比嫵媚的表情和動作,比如她的西班牙舞,比如她在話劇中所扮演那位純真而任性的娜塔莎,給坐在臺下正患著青春期饑渴癥的眾多男生以最美好的“閃光燈記憶”。男生中的一位,就是今天盯著她看的雨樓。
她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手指,她不但沒有怪罪他的走神,好像心領神會他會如此分心的緣故。所以,她笑了笑,好像一位訓練有素的平面模特,換了一個造型,側過臉,她也許非常知道她側面的時候線條始終是最美的。宋祎不能像年輕的姑娘那樣表演撅嘴或憨態,不能盡情地展示她年輕時候最動人的迷惘眼神或用淺淺一笑綻放她的可愛,但她畢竟不是顫巍巍的老太太,她發出的淘氣的聲調依然頗具有誘惑力,她那深深的酒窩依然能讓雨樓回想起她當年的娟娟風致。更重要的在于當年的雨樓如何能料到舞臺上的娜塔莎會如此面對面地向他傾訴她少女時代的家庭秘密。所以,雨樓會在兩個人談話的間歇,輕輕地說:“我好像在夢里。”而作為情場老手的宋祎心里十分清楚,這個男人已經被她俘虜了。
四
雨樓記得,他與宋祎戀情最火暴的時候,宋祎竟突然出現在他的課堂上。這讓雨樓驚慌,更讓雨樓心存感激。要知道,宋祎特意不開車,轉了三路公交車,花上一個半小時,才到達位置在郊縣的大學城。后來她說這樣她能坐上雨樓的車一起回城。
雨樓的課是在晚上,那個夜晚下著細如牛毛的春雨,不過,天氣已經開始回暖,教室里聚集了一百多位本科生,所以氣氛還算熱鬧。雨樓注意到宋祎的時候,先是感覺恍惚,他不相信會是宋祎笑吟吟地坐在教室后排,等他確信了,又忐忑,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到這兒來。宋祎過后告訴她,她下了公交車,步行到教學區,見到燈光亮著的樓層,她就一間間地找人。在以后的日子里,這個畫面不斷跳到雨樓的眼前,始終讓他溫暖:宋祎穿著黑色的風衣,像一只展開羽翼的大鳥,從一座座教學樓的長長的走廊飄過,從一樓找到二樓,再從二樓找到三樓,一座座樓,一間間教室“巡視”過去,最終才找到雨樓,再靜悄悄地從階梯教室后側走上幾級臺階,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坐好,不抬頭,只靜靜地聽雨樓講課。還好,新校區的每座教學樓都只有三層,不然那宋祎上樓下樓可是要費上多大的波折。下課后,兩個人坐在雨樓的車子里,車子里的音樂彌漫著他們的周身,這曲子是他們倆在宋老先生的書房里一遍遍播放過的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兩個人都為這樣的雨夜相遇而動情擁抱著。一位中年男子被二十多年前那位“校園女星”如此重視,這讓他興奮不已,久久回味。“你說今晚在大學城上課,我趁這個機會來參觀參觀。”宋祎說話的語氣輕描淡寫,臉上卻顯現出“你看,我隨時可以逮住你”的得意。“你就不能先打電話給我?”雨樓說的是埋怨的話,心里全是忘乎所以的得意。“上課時間里老師不是不能接電話嗎?我壞了規矩,你要罵我的。”宋祎說。她用哀怨的眼神望著雨樓說的這句“你要罵我的”,那口吻好像是在告知雨樓他已經完全可以罵她,最好還采取點比“罵”更“嚴厲”一點的舉動,只是這個遲鈍的男人還不明白罷了。雨樓將車子開到校園里的一條河邊的樹陰下。他們靜靜地望著雨夜里寂寥的河水落到水里的情景,望著對岸另一所大學的學生宿舍樓的燈光。雨刷在車玻璃前從容地搖擺著,雨簾如繁絲,被甩到兩旁。車燈都關閉著,周圍寂靜,汽車的馬達聲和著兩位中年男女心臟的跳動,他們不停地接吻,吸取對方身體內部的體味。是的,濕吻和觸摸很可能是兩個生物不斷地考證對方的生理信息是否都益于傳宗接代,兩個男女的濃情蜜意哪里只是兩個人事兒,這是他們各自的父母以及他們父母的父母所傳遞的基因在彼此辨識,在相互切磋,在喃喃細語,他們在舉行著決定生命延續之走向的重大談判。宋祎說她喜歡嗅著雨樓脖子到肩膀的“拐彎處”的味道,她顯然是對男人的細微處有興趣的女人,這種女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她會給男人造成一種印象,好像她會獨自享受她捕獲的誘人的食物,細細咀嚼、品味,在咋舌間將這種食品有可能汲取到的所有的滋味都嘗過。甚至可以假設宋祎很可能在大腦里已經在這之前想象了多遍在捕食后應該如何享用美餐的步驟,而不是囫圇吞棗地將胃的空間脹滿。至于雨樓,他跟宋祎接吻,他的意識里不斷閃動出的畫面,依然是西班牙女舞者,依然是那戴著假發的娜塔莎。雨樓萬萬不會想到,某一天他與宋祎關系惡化,今天獲得多少甜蜜,明天就要用多少仇恨來奉還。嫉妒是一種很樸素的情感,情人間的嫉妒多是擔心自己的基因被人擾亂而擔憂,這種嚴重的擔憂導致仇恨。兩個月后,當雨樓發現宋祎在他之外還與某位在廈門工作的男子保持著密切關系的時候,便覺得宋祎能給予他多少種風情,那個男人同樣會從她那兒得到,甚至更多。愛情可以讓一個男子迅速地情感脫貧,但脫貧返困者的痛苦和仇恨是更可怕的,因為一個男人一旦識得富有的滋味,他對導致他再度貧困的人是無法原諒的。在不久后變成一位極其憤怒的嫉妒者雨樓的回憶里,那無比浪漫的春夜,宋祎靠在他的肩膀上的景象,他越想,越覺得她丑陋,甚至雨樓他覺得宋祎是位不折不扣的女騙子,那浪漫的春夜圖景說明女騙子要設下陷阱是多么工于心計。而這種對女騙子的分析,恰恰在他們倆彼此即將陷入愛河之前一度成為他們之間的熱門話題。當時,說得更明確一點,就是在雨樓第四次到宋惟浚老先生的書房里整理書籍的那個下午,雨樓又從一本泛黃的詩集里抖落出兩張照片,一張2寸黑白照片,半身像,照片背面寫著“永遠是您的同盟者。覃”,另有一張4寸全身照,背景是集美鰲園,背面寫著“贈給我的太陽,你的覃”。雨樓并沒有馬上告訴宋祎他找到了重要的物證,他盯著照片看,這是一位身材頎長的女性,大概三十歲左右,鵝蛋臉,頭發略有些卷,很茂密,一根根發絲從發髻下倔強地冒出來,眼神略有些睥睨,但含著笑,大概屬于那個歲月里對生活不斷思考又充滿憧憬的女性。“她真美。”雨樓對宋祎說。宋祎接過照片,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了三分鐘,罵一句:“女騙子。”雨樓笑著溫和道:“感情這種事情,不好說騙不騙的。”宋祎清了清喉嚨,似乎有些哽咽,聲音更尖銳了,大喊道:“她害得我媽媽好苦,整夜整夜失眠。不是騙子是什么?”雨樓這時候按理說會有些尷尬,但不知道是一種什么心理在作祟,竟然道:“我相信她很大膽,也很有魅力,不是嗎?我相信宋老師的品味。能打動宋老師的人,非等閑之輩。”這句話貌似“正確”,“正確”得連雨樓自己都吃了一驚,好像在鼓勵著什么。宋祎盯了雨樓一眼,哼一聲,罵道:“難道你也被這狐貍精迷住了?她比你大二十歲都可能。”雨樓沒有料到宋祎這么快翻臉,關鍵是她好像覺得完全有資格對他瞪眼。可是雨樓還覺得自己目前的身份多少還算是她家的客人,盡管這戶人家家里目前只有他們倆,老太太已經被接去兒子家住了,周圍都是空蕩蕩的,可這也不能改變客人的身份呀。怎么好愛罵就罵,還帶著挖苦。難道與她分享她家里的“高級秘密”,早已算不得是客人了。天哪,希區柯克不是導過一部片子,叫《知情太多的人》,是呀,一個他人的秘密是很容易讓人落入陷阱的。你瞧,這宋祎穿著白色的高領毛衣,雙手在高高的胸脯前交叉著,單腿站著,兩條腿也呈疊放狀,背部斜倚在門框上,用慍怒的神色看著雨樓。“哪兒的,你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面對突如其來的攻擊,雨樓語無倫次地爭辯道。
宋祎可能看見雨樓窘得可愛,撲哧一聲,大大咧咧地赦免他,對他道:“你的立場要對頭,是不是,雨樓師兄?”
雨樓師兄只能尷尬地笑笑,宋祎的臉上現出勝利女神的驕傲,用的卻是調皮女生的口吻:“喂,能在我家吃晚飯嗎?我出去買點吃的。”她這樣說,雨樓如果推辭,不是太不給面子,就是被管制得可笑。所以,雨樓很爽快地答應了,臉上也微笑著,表示他根本不在意師妹的無禮。那個晚餐是他第一次與宋祎一起就著小菜喝稀飯。過于日常化的景象如果被外人看了,一定以為他們倆做夫妻已經十年年頭以上。米粥的熱氣讓他們都自覺地擱置了關于“女騙子”的爭議。他們倆在飯桌上說的都是當年上學時候共同認識的朋友,雖然當時他們倆還未搭過話。宋祎繪聲繪色地描述年級輔導員老師如何小心翼翼地追她同宿舍的舍友。“他對她一直很好的,那時候我們都發現好幾個男生也對她有好感,都在追她,她為難極了。”宋祎說這話的時候,抬眼看了看雨樓。雨樓自然也認識這位輔導員,說他也是去年的時候在一家小飯店里見過這對夫妻。丈夫現在已經是學校某個部門的官員,妻子也在同一所學校下級某學院供職。兩個人午飯的時間會聚在一起,這時候他們的孩子正在小學吃午餐。這中午非常悠閑的時光,這對夫妻在一張小飯桌子上一人吃一大碗米粉,細聲細氣地說話,當他們發現有人招呼他們的時候,才抬起頭來。他們的熟人那天請一幫朋友吃午飯,這對夫妻自然也被邀請。雨樓正是這一幫朋友中的一員,大家其實都是熟人,所以午餐時分一起聊天都談得開心。雨樓說:“他們兩個人曾經是師生,今天都結婚多少年了,你看你這位舍友,在老師丈夫面前,依然喜歡小鳥依人,丈夫說一句詼諧的話的時候,她還是那么喜歡低頭偷笑,就像當年晚點名的時候她擁擠在女伴中間偷偷打量站在講臺上的輔導員老師。其實他們的年齡相差不過五六歲,可一旦他曾經是她的老師,某些痕跡就保留下來,他們的關系中總有一層還是師生,這在他們的心底是抹不掉的。”雨樓賣弄著他對人的理解力。宋祎也透露了她所在年級的諸多戀愛逸事。他們倆好像呆在一座孤島上,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倆沒有人知道宋祎和雨樓會在這樣的傍晚說著那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的學院往事。雨樓告訴他的太太他去參加單位里的一個學術會議,會后可能有晚餐,不用等他。當時,雨樓自己都不知道中午出門的時候為什么要對太太撒這個謊,事后他對自己解釋道這只不過是為了不讓太太多問——她最喜歡問別人家的閑事了。不過,既然事情沿著撒謊的方向前進,那就不要過多關心撒謊的性質。
兩個人,在嘈雜的都市里,既不在咖啡廳,也不在公園里,只是在一座多層公寓二樓一位過世的老先生的書房和客廳里說著其實并不太遙遠的事情。他們好像要趕在體內尚積蓄著洶涌能量之際,去把更年輕些的時光打量個遍,好對今天的彼此下手。那天夜里,他們手都未拉,可氛圍和對話已經超過了一般朋友的界限。他們心里明白,談情說愛是遲早的事。夜里回到家,雨樓一遍遍回放他們說話的情景,同時虛構中不斷閃回宋惟浚老先生與那位覃水凝女士的交往畫面,雨樓不明白,為什么這兩種畫面會交錯到一塊兒。雨樓在意識中虛構那一九七零年代末期,宋老師正值盛年,他與年輕些的覃女士漫步在泉州街頭,他們大概會走在泉州的騎樓下,徜徉在泉州鳳凰山麓的開元寺內。他們可能會久久凝視著開元寺門外那副朱熹寫的對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接著感嘆唏噓,很快就移步寺內游覽談天。或者,他們會一整天都在覃水凝的住處里密談,可能他們談的都是非常嚴肅的話題,比如那個時代風靡全國的“傷痕文學”,那么就不排除他們會談到鄭義的《楓》,以及古華的《芙蓉鎮》。哎,今天的人都退化,雨樓想想,他跟宋祎說的已經不是激動人心的文學事件了,差不多全是陳年的學院八卦。當然,這八卦似乎也挺有意思的,假如你將熟悉的人都當作小說中的人物。當大腦中的畫面,無論是虛構的還是寫實的,混雜到一處,到極混亂的時候,一個人會很快睡過去的。雨樓那晚睡得很沉,沉到那并不遙遠的過去。
五
一切都風平浪靜之后,雨樓反而覺得生活被掏空了。自己的內心好像海嘯過后一片狼藉。他甚至都不能告訴別人他失戀了。雨樓整個人一下變老了,好像連腰都彎了下去。
單位總是要開會,這個時間里最無聊。
王汝止與雨樓隔了一個座位,他們倆習慣坐在后排,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像農閑時光的在墻角曬太陽的兩個老漢。王汝止是個不動聲色的人,坐在雨樓的身邊。雨樓看王汝止翻著一本古籍復印本,一面用透明百事貼往復印本上標上記號。這表明這部古籍復印本很珍貴,需要花不少錢才能從圖書館里復印出來。用透明百事貼而不用紅筆做記號是避免破壞古籍復印本的整潔。王汝止是詩人,但他的正經業務是研究魏晉文學,百事貼已經標上了五六個記號,王汝止浸潤在學問中,大概又有了不少心得。王汝止這樣的人,就是在大會議室里也如伴著古佛青燈,在古人的文字中注入他的懷想和智慧。這是多么值得羨慕的心境。自己就是心太活,才落得這樣內心如此荒廢甚至萎縮的下場。年輕人可以將自己的情事向好友傾訴,可以博得同情,可以宣泄情緒。可自己呢,所有的故事都只能封存在自己的心靈密室里。
雨樓將目光投向前排,見到幾位女教師在低聲交談。有一位耳朵里好像還塞著耳機,大概是在聽音樂吧。是呀,自己前幾個月時段里,一閑下來的時候耳里總塞著耳機。那段時間里自己總塞著耳機,聽下載到MP3里音樂。那是與宋祎關系開始惡化的階段。雨樓給宋祎打電話,經常是“正在通話中”。后來宋祎告訴雨樓她與長時間通電話的男士交往已經兩年了,分分合合,目前算是她的正式男友。“你怎么能這樣?匪夷所思。”雨樓憤怒極了。但宋祎也有反駁的理由,她說沒有跡象表明雨樓會為她離婚,七年前她的第一次婚姻結束后她談過幾次戀愛,到目前,她總不可能不考慮再嫁吧。這位廈門男士想娶她,她也覺得他當丈夫是不錯的人選,她沒有理由跟他分手。雨樓說那他就走人。這下宋祎急了,她跑來見雨樓,說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就不能超脫一些。“你看,我們是師兄師妹,我們還是一輩子的朋友,你說分手就分手,真絕情。”宋祎為雨樓送上無限溫存,要他“回心轉意”,但她又不承認他們的關系是“情人”,只是“最要好的朋友”。如何當好“最要好的朋友”讓雨樓備受煎熬。一個月里,總有兩三次周末,宋祎會明確告訴雨樓她那位“正式男朋友”會在星期五傍晚午到達她的住處,他就不必打電話或發短信給她。而雨樓在這幾天時間里就成為了一個痛苦到瘋狂境地的嫉妒男人,他暗暗地想,宋惟浚老先生難道當年也遭遇過的同樣的故事?所以宋老師每次回到家后就頻繁地發脾氣,還把自己整天整天關在書房里,難道宋祎父親的痛苦宋祎要轉送給雨樓?可是,雨樓一旦發出“絕交”的信息,宋祎又會像一個急匆匆的救火隊員那樣找雨樓約會,說她與雨樓的感情是很特別的,是無人能替代的。
就是在這個時間里,雨樓頻繁地找機會到別的城市講學。那時,雨樓為自己勾勒了一個“傷感的流浪者”形象,他走進動車一等車廂,在寬大的座位上坐好,戴上耳機,望著車窗外的城市、田野和河流,想用窗外的景象稀釋內心的苦痛。雨樓在心里為宋祎的行徑辯解,他為她對他的賞識而愛她,他也為自己的懦弱而懊惱。那初戀女友當年離開他嫁人,至少前后界線分得很清楚,而宋祎憑什么將自己拉入這不清不楚的關系中?可是,一旦一個男人嗅過宋祎身體的那種溫熱的清香,見識過她激動起來之后欲生欲死的表情,還有她那優雅的氣質與做派,帶著話劇腔調的說話聲,更有早就植入大腦環繞著宋祎的種種奇異而美好的歷史畫面。她就是娜塔莎,她就是西班牙女郎。要離開她還真不容易。雨樓又回過頭恨自己不爭氣。望著掠過眼前的山和水,回想之前和宋祎相處時候的種種細節,種種被定格的愛欲畫面,雨樓又屈服了,他想繼續做“最要好的朋友”。可是,轉眼見到車廂里各色人等有說有笑,過著正常人的日子,他又覺得宋祎如此對待對他真太不公平了。在宋祎的眼里,他雨樓難道就如此懦弱可欺,理所當然地可充任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最要好的朋友”?同樣的吻和愛她要拷貝給另一個男人,這算什么呀?她那么心安理得,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很糟糕?宋祎這種做法,其實是對男人最輕蔑的一種行為,因為她很清楚男人的心理,卻堅持這樣的做法,為什么宋惟浚老先生會有這樣一個女兒呢?她是一種什么心態的女人呢?雨樓對這個問題已經問了無數次,他不想再深究了。本來找到機會出差就是為了散散心,在另一個環境和另一個人群中逃避自己的生活,為什么還自尋煩惱呢?回去后就明確與她一刀兩斷。可一想到與宋祎不來往,宋祎的那種無辜且垂頭喪氣難過得要命的表情又閃動在雨樓眼前,雨樓只好責怪自己“沒有理解好她”,她說只有雨樓才配得上是她的“精神伴侶”,可她總得有“生活伴侶”啊。宋祎對雨樓愛說的一句話是“那你讓我怎么辦?”她說她也無法想象她愛的人是別人的丈夫,她也痛苦。兩個掙扎在愛與罪的漩流中的男女一次次討論,一次次爭吵,一次次討價還價。他們也試著分手,但分手之后又發現分手比爭吵更難受,又不得不再進入下一輪的“談判”狀態。
對“談判時期”的回想,讓雨樓不寒而栗。費盡口舌的情感博弈,讓兩個人體力和精神都處于嚴重透支狀態。當然,還有外部的壓力,有次“談判”安排在某個偏僻而有特色專辦地方菜肴的民居里,恰恰進去吃飯的時候碰上林以吾和他的一家人也在那兒進餐。還是宋祎腦子轉得快,她小聲說:“我們就繼續討論我爸爸的藏書怎么移交的事情。”于是兩個人盡量輕松地交談,話音還要剛好能讓林以吾他們聽得清楚,所使用的談話內容偽裝成已經認識多年的兩位師兄妹之間客氣又不見外的“熟人應酬”。但雨樓還能感覺到林以吾斷斷續續投過來的“問號目光”。這個林以吾許久沒有跟雨樓見面了,個性孤傲得不行,眼光毒辣得要命,他瞥來的目光中要是不見出些許端倪來他就不是林以吾了。好在林以吾半個小時后就走了,雨樓大大地吐了一口氣。宋祎笑笑,諷刺性的表情。一段時間里,雨樓聽熟人對他打招呼,“最近過得不錯呀,雨樓”。這樣的話雨樓都會覺得是在含沙射影。可是一個人的戀情,無論是熱戀還是失戀,最能暴露的是他或她的神情。那段時間里雨樓感覺自己內外交困,他覺得自己生活得像“臥底”,四處都是敵人,隨時可能暴露。雨樓一遍又一遍體會著宋老先生當年的痛苦。
會議時間很長,會議發言人依然對著麥克風講話,雨樓再瞧瞧坐在自己身邊的王汝止,汝止則已經沉到他的符號世界中去了。雨樓想,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完全恢復過來,如汝止般潛游到歷史的底部,做一個物我兩忘的人。真能做到嗎?汝止的“我”不過是附著在學問中,依然有一個“學問之我”,就連坐在前排那位聽耳機的女教師她不也曾經經歷過情感的劇痛嗎?只不過時間會讓她用另一個自我覆蓋前一個自我罷了。她曾經窈窕過,美麗過,風流過,掙扎過,頹廢過,如今不也好好地當個碩果頗豐受人景仰的女教授嗎?雨樓曾經給她取過一個外號,叫“芙頌”,土耳其一部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這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在這個沉悶的單位里是不能亂說笑話的,更不能用外號來稱呼一位有作為的女教授。芙頌年輕的時候不也為某位不見得太有名的書法家瘋狂過嗎?她來到這個學校,就是沖著那位書法家來的,可如今書法家已經調離了這個單位,到上海發展去了。芙頌卻留了下來,嫁給了另外一個教授,生了一位可愛的女兒。一切都可以拐彎,一切都可以變通,一切都可以過去。芙頌的戀愛事略從未公開過,雨樓是通過一位愛說閑話的女博士知道芙頌的往事。芙頌當年是那么癡戀風度翩翩的書法家。可如今呢,她不也像個賢妻良母那樣生活,她不也在接受了生活規定好的所有軌跡?芙頌坐在那里,宛如一個陳年的愛情標本。標本內部是否還可能記得當年情?當年情是否還會不斷地閃回到芙頌的意識里呢?她用的那個粉紅色蝴蝶型發卡是否暗示著她內心的底部對當年激情的某種隱蔽的緬懷?一定會的,不過要在無人打擾的時候隨著一首旋律熟悉的情歌飄進她的內心芙頌才會以微酸的心回味曾經的癡迷,并笑自己當年的不解脫。太多的憂傷很奢侈,一個人的憂傷只能屬于某一段歲月,之后,工作的壓力和家務的繁瑣,足以將二十年前鶯歌燕語的學院女郎鍛造為深思熟慮的女學者和精打細算的家庭主婦。年輕的芙頌只能活在中年芙頌的夢里。
六
體育中心偌大的恒溫游泳館內冬天依然有不少人在運動。一個人的身體完全沉浸在透明的水中,利用浮力,四肢協調地前進著,大腦中雜質也隨著游動被清洗干凈。人在行為上變成一條魚,才能像魚那樣去感受自己的身體。是的,像魚一樣“不想”,像魚一樣不斷地洗滌自我,身體的干凈帶來靈魂的潔凈。人只有在水中才能懸浮游動。透過游泳鏡,光的折射讓人眼睛產生錯覺,似乎水池底部一觸手就可以摸得到,只有游到兩米多的深水區域,才會讓人感到懸浮的空間足以讓一個人施展開手腳。雨樓游了兩百米,在淺水區域站著休息,看看“每日水質”的白板上各種檢測指標,“PH值”正常,“尿素”為“0”,大腸桿菌為“0”,細菌總數“0”,溫度為29°C。尿素為零?如果一位小朋友往池子里放上一泡尿,也可能為零,這么大的池子足以稀釋一小泡尿,所以,水質檢測未必可信,不要以為這水干凈到可以飲用。可是,自己在這么個大冷天到這兒游泳,不就是為了停止思考驅逐感傷嗎?為什么又懷疑上了呢?為什么要對生活發出這么多疑問呢?看看,周圍的泳者,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們都在愜意地享受寒冷時節里最美妙的運動,為什么要對種種文字進行“獨立思考”呢?這種職業慣性很壞,讓自己覺得自個兒了不起,讓生活的樂趣消解得不知蹤影。你看那位女士,她也人到中年,除了背部的肉有點多,身材還是保持得那么嬌美。她的表情也好,好像還對著自己笑,不,她是在對生活微笑,她最懂得在這設施完備水溫適中的室內游泳池中享受她應該得到的生活。怎么回事,她好像在向自己靠近,也許是聽過自己講課的一位中學女教師,上次游泳的時候就碰過這樣的事情,要知道自己為中學老師開個講座什么的,通常很受歡迎。可是,很明白地,她竟然笑著朝自己點點頭,肯定是認識自己的人。所以,理所當然,雨樓也朝她含蓄地點了點頭。這樣算回禮了,接下來她大概會自我介紹,然后兩個人就聊起來。不過,在游泳池中接受一位中學女教師的夸獎與咨詢,這通常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這時候,一定要保持學者應該有的謙遜而友好的態度,盡管這挺費表情的。她真的對自己說話了,雨樓聽到她對自己說話,她的聲音好像帶著某種怯懦,還有一絲絲喜悅,她問:“你是雨樓嗎?”天哪,一個陌生人竟然會這樣稱呼他。可緊接著他馬上就認出了她,她就是當年在23樓的電梯旁的消防通道上談判了一個通宵的初戀女朋友。
“你回國了?”雨樓定了定神問她。四周的水瞬間都彌漫成水汽,他們已經靠得很近了。“回家過年,……,我爸爸媽媽就住在對面的小區,……,我剛才就覺得是你,……,沒想到這里遇見你,……”她說的所有的話雨樓都聽進去,但要略微遲疑,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他約她明天一起用餐,他想這是作為男性風度的一部分,既然這么巧遇見了她。可她說她明天就要離開了,以后一定還會有機會回來的。她差不多都會回來過年。他知道她有兩個孩子,但在池子里好像不好打聽各自的情況。她笑道:“我們一起游吧。”上大學的時候在學校的游泳池里兩個人就一起游過泳,如今一起運動,似乎沒有太多的生澀感,還是那么步調一致地一起游動著。一切都很自然,一起游泳像是昨天約好了似的。可是,雨樓剛才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已經表明她的生活已經不再需要額外的東西。她說下次回國再約他,這樣的回答,禮貌性的成分似乎更多。一起游泳后,各自去洗浴更衣,她跟他告別。他也并沒有說在出口處等候她,邂逅在游泳池里,結束也在這兒。
開車在路上,今天是正月初四,城市道路上見不到車流,只有稀稀落落的幾部疾駛的車輛。雨樓聽著收音機流淌出的鋼琴曲,感受不到浪漫,也沒有哀傷。如此自然,令他意外。是的,一切都經不起時間的磨洗,曾經的情愛怎么會在歲月中流失殆盡?不見尚能做夢,見了夢就醒了。
不過,是不是自己某種不明就里的心境在作怪呢?難道與宋祎的這場戀愛讓自己的心態完全扭曲了?雨樓驅車,到離城市不遠的一塊濕地邊上。江邊的風很大,他緊了緊棉衣的領子,扣緊。江邊的蔓長的水生植物有一個人高,在風中有氣無力地搖擺著,江面上的水緩緩地流動著,沒有煙波浩渺的氣勢,只是垂頭喪氣地流向大海。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抵御不住一陣陣寒冷,就回到車里。
雨樓害怕節日,每次春節都讓他體味生命在一年中的最后階段又跌入了空寂狀態。所有的拜年短信結束之后,人會一下子被掏空了。春節期間,城市街道上的店面都關閉,煙花的喧鬧更顯出空間的寂寥。人都去哪兒了,平時那么厭惡熱鬧的自己為什么這個時候又感傷上了。大概自己已經習慣了“躲”在喧鬧都市里品嘗自己的憂傷,只有他人鬧哄哄的,自己獨自憂傷才會顯得更有“品位”。真是自己把自己“慣壞”了。在這個無人的江邊看景,種種本該拒絕的心緒又涌上心頭,那些讓自己內心起漣漪的畫面怎么又閃入意識之中呢?不,不,不,不能再讓那些挑動自己心緒的畫面“跳將”出來,遇見她就遇見她,走了就走了,不要回放,更不要在回放中細細琢磨說過的話與對過的眼神。這沒有意義。人類是需要靠諸多回憶拖著自己往前走,不然就不會去考古,不然就不會去研究歷史。但是很多記憶是有害的。如果能有個軟件過濾,該把人的大腦中的許多回憶清除干凈,這樣雖然有些不好,甚至很殘忍,但是被回憶占據了那么多空間的大腦硬盤負擔很重。某些記憶不刪除,自己往前走會很累很累。
一次失敗的戀愛之所以給大腦造成損傷,大多因為被對方植入了太多幽暗的信息。宋祎說給雨樓聽的那么多“故事”不時冒出來,冒出來之后自己還要加以想象,想象之后還要去體會她當時的心境,體會她的心境之后還要通過揣摩她的彼時情緒去揣度她會接下來會如何對待自己。就像老偵探接到新案子,會對經辦過的案件不斷回放來判斷當前案子的性質,采用心理畫像的手段推斷嫌疑人的年齡、閱歷和犯罪手法。戀人間的情感追蹤通常也是會像獵人追捕野獸那樣嗅出獵物出沒的軌跡,好制定下一步的對策。宋祎與雨樓熱戀的時候,一段時間曾經互相“打開心扉”,宋祎將她的各種情感故事一股腦兒塞給雨樓。不料,一旦反目,這些故事都成為雨樓意識中不斷發酵的沼氣,讓雨樓幾近中毒窒息。回頭想想,宋祎對雨樓和盤托出那些情事,既有宣泄,又有炫耀。當然,主要是為了將自我的秘密“交給你”,讓她的秘密往事植入雨樓意識的最底部,使雨樓無法刪除這些細節性極強的“她的秘密”。雨樓相信,宋祎不會將這些事告訴她目前的“正式男朋友”,她懂得這樣對她未來的婚姻沒有好處。而將這些事情“轉存”入雨樓的大腦里,讓雨樓成為她的儲存器,這樣,雨樓在某種意義上就難以擺脫對宋祎的想象,至少是情愛經歷的想象。宋祎很有講“故事”的天分,她說“故事”的一些句子深刻地印入雨樓的記憶區域,有時會像一顆爆炸之刻的超新星那樣在雨樓的腦宇宙中閃爍出耀眼的光亮。這樣的句子不少,比如“后來,黎小融也加入了進來,……”好像她的求愛隊伍的擴展是她經營人生的第一樂事。或是,“他不尊重人,可能要女人來得太容易,……”這樣的男人宋祎又是怎么認識如何交往,這不能不讓雨樓在一陣陣妒意發作中不斷蹦出“不尊重”的畫面。宋祎曾經告訴雨樓她與職校的音樂老師交往經歷,那位音樂老師可以在鋼琴上即興演奏,用旋律演繹出初次見到宋祎時的內心感受。后來,兩個人在琴房里別出心裁的戀愛活動宋祎回顧得很多情,從兩個人手指間的不經意的觸碰到兩個身體“不小心”按動了琴鍵的驚慌,宋祎調動種種比喻的敘事手法既含蓄又逼真。雨樓說:“你好像都忘不掉。”宋祎會感嘆著發問:“你說會忘得掉嗎?后來我們分手后隔了一年又見面,他彈了一首曲子,是當時他為我做的。我聽了,還有共鳴呢。”當時聽了這個故事后雨樓差點進鋼琴培訓學校拜師學藝——那是在雨樓最瘋狂地愛戀著宋祎的時候。至于宋祎與電視導演的戀情,在錯雜的人物關系中,宋祎本身也傷痕累累。但電視導演的確帶著宋祎跑了不少地方,吃了不少地方美食,對這點宋祎曾經無限感傷地回憶:“他很懂得挑地方,好東西不是大飯店能吃到的,……”雨樓覺得宋祎說這些話的時候,口水都流了出來,這位電視導演在宋祎的記憶中一定與各地美食緊緊地捆綁在一起。那么,自己呢,一旦與她別離后,宋祎會如何向她未來的某個男人評價自己呢?在與宋祎相處得最火熱的時候,雨樓一邊聽著宋祎對前男友的逐個評價,一邊嘀咕著宋祎將來對自己的記憶。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雨樓以前獨自散步的時候總是掏出手機與宋祎通話,有時一說就是一個多小時,手臂都覺得有些酸。如今,一個人獨自在公園里閑庭信步,好像看得見幾個月前自己在此處繞著圈子打電話的情形,那形象狂躁、激動,不斷揮動著手勢:有時情話綿綿,有時惡語相向,有時急著辯解,有時反唇相譏,那一段時間里,自己以透支的方式集中使用這半輩子最激烈最極端的情感。恍惚間,雨樓清晰地看見幾個月前的自己略彎著背,拿著手機不停說話,似乎全部的精氣神都被那移動電話吸住,好像恨不得跳進電話里通向彼端。
雨樓定定地看著以前的自己,有些可笑,更有些可憐,但也不乏可愛。
不會再回頭了,自己對他,已經把話說絕了。
想想哪里還有更值得自己去愛的事情吧。
人類多可憐呀,一個人一定要愛上什么,他或她才會覺得自己生活得有意義。愛工作,愛寵物,愛運動,愛情人,愛收藏,愛名,愛利,還有,愛回憶,愛在閃回中為今后的生活尋求可靠的意義。人總是要在愛中找寄托的,這大概是基因使然,是一種本能在逼著你去忙忙碌碌,催著你快動、快走。人真是一種可憐的動物呀。
怎么能超脫呢?很難很難。比如,二十前對世界牢騷不斷的人就是到今天依然如此,秉性難改呀。
雨樓這段時間里,不斷地用百度與谷歌來搜索自己的,希望從網絡中種種關于自己的消息與評價中確定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但這是徒勞的,因為閱讀了所有網絡上關于周雨樓的條目,雨樓都覺得說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
雨樓沉思著,仰起頭,尋覓著早春的夜空中能給予自己生活以希望與啟示的那顆星星。這時候,手機響了一下,是一則短信,宋祎發來的:“在爸爸的書柜里發現了一本日記,很舊了,時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里頭多則是關于《日瓦戈醫生》的讀后感。我不懂,你能解讀嗎?等你的回音。”
宋祎好像站到他的面前,還穿著白色高領毛衣,側著站,扭著腰,對他眨眼,微笑著。
宋老先生壯年之時的形象也跳躍進來,對雨樓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笑了笑,就消失在空氣中。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