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子
崇文小學有個體育老師叫楊德勝,是個資深驢友,得知范崇山是石井鎮人,饒有興趣問他,石井有座大山,你知道嗎?范崇山搖了搖頭,石井山很多,你指的是哪座山?楊德勝說,崩山啊,石井人不知道崩山,好比北京人不知道香山,不合常理。范崇山說,慚愧慚愧,我是身在山中不知山,不過聽還是聽說過的,崩山離我家蠻遠,我家在東崩山在西,相隔五十多里,崩山在自然保護區內,根本不讓進……楊德勝打斷他,聽你這話,跟山還是有緣的,身在山中不知山,只緣身在此山中,你其實是個崇山之人啊。怎么樣,這周末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爬山?范崇山說,好啊,我正閑得起殼,去,一定去。
周六爬的是座小山,范崇山還是有點吃力。那可是真爬,時不時匍匐前行,驢友稱之為野爬。所謂野爬,就是山上有路不走林間無道偏行,野獸般穿林鉆草,硬是闖出一條路來。走在前頭的驢友,還要揮舞砍刀,劈荊斬棘。
中午打尖,驢友們魔術般從包里掏出爐具和食物,個別驢友還帶了茶具。匯集大江南北的小吃琳瑯滿目,不像范崇山,只帶面包和橘子,一看就是新驢。
那是范崇山多年來,最開胃的一餐。
范崇山走到那位帶茶具的驢友面前,驚嘆道,兄弟,你真是武裝到了牙齒。驢友看了他一眼,你是新驢吧?范崇山說,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驢友說,看得出來,像你這樣的,在我們圈里叫驢毛。
范崇山:“什么叫驢毛?”
驢友:“驢友分為驢毛、驢皮、驢尾、驢腿、驢頭五個級別。驢毛嚴格意義上只能算是準驢,也可以叫做新驢或者注冊驢友。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出行過,也不擁有點滴的戶外裝備,更談不上戶外出行經驗與體會。
“驢皮也叫做小毛驢,和驢毛相比,驢皮總算是堅實地邁出了走向戶外活動的第一步。驢皮一開始就不滿足于在論壇或QQ群里充當看客,而是積極投身于戶外事業。每每戶外的出行召集帖一發,驢皮就會及時跟帖。驢皮信奉生命第一出行第二,享樂為主運動為次,他們有驢心沒驢膽。
“驢尾也可以稱為大毛驢,是現在各類戶外隊伍中的主體,他們已經具備戶外活動所需的一定的體能、必要的戶外基本裝備,和一定的出行經驗。驢尾最大的特點是具有信賴性和搖擺性。他們一般不關心出行的攻略,也不認真學習戶外知識,甚至連什么是強度難度危險度都不太了解,對戶外裝備的使用也一知半解。他們多半是那種既不太用情又不太用心的人,對線路沒有多大的選擇,卻對出行的同伴有很強的信賴性和選擇性。
“驢腿是戶外的骨干力量,通常也被稱為老驢,經驗豐富,在驢隊中擁有很高的威望。驢腿一般體能較好,上可攀雪山,下可玩漂流,中等強度、難度的線路在他們看來,根本不在話下。驢腿更喜歡全裝備出行:背包,帳篷,睡袋,防潮墊,防雨袋,地席,頭燈,手杖,沖鋒衣,沖鋒褲,速干衣,排汗襪,登山鞋,海拔儀,定位儀,防紫外太陽鏡,腰包,專用爐具,餐具,牙具,刀具,水袋,水壺,酒壺,醫藥盒,安全套,針線包,相機DV隨身聽……可以說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有個性的還會扎個漂亮的頭巾,可謂帥呆了酷斃了。驢腿是每次出行隊伍中的主心骨,懂得在戶外必須具備團隊和互助精神,在關鍵時候,他們會挺身而出,把困難和壓力留給自己,別看他出行時帶了那么多的物品,而實際上很多時候這些東西是為別的驢友準備的,他所帶的只是一份關懷和經驗而已。
“驢頭是一個地區最早參與戶外活動的驢友,也是出行次數最多,經驗最豐富,裝備最齊全,戶外理念最新,戶外知識最廣博的驢友,也常常是各種出行隊伍的領隊,代表著先進的生產力和先進文化的發展方向,他們很早就接觸網絡,從網絡聊天,到私人博客,從個性空間,到音樂發燒,從精彩貼圖,到數碼上傳,成為這個e時代的弄潮兒。驢頭一般性格豪爽,率真坦誠,不隨波逐流,不依附權貴。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驢頭以厚德載物。在戶外過程中,驢頭不斷凈化自己的心靈,見賢思齊,最終達到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的最高境界?!?/p>
范崇山說,你一定是驢頭吧?驢友從口袋扯出一條花頭巾扎上,NO,充其量驢腿而已。范崇山說,你太謙虛了,憑你剛才那番高論,當驢頭綽綽有余。驢友搖頭,我真不是驢頭,凸驢才是驢頭。范崇山說,禿驢是誰?驢友指了指楊德勝,是他!范崇山一臉驚訝,不對,他滿頭黑發,不禿???驢友笑道,不是禿頂的禿,是凹凸的凸。范崇山說,他不是叫楊德勝嗎?驢友說,驢友一般用網名。范崇山說,那你的網名是什么?驢友說,插一腿。范崇山說,什么,差一腿?驢友說,不是差一腿,是插一腿,插入的插,一二一的一,大腿的腿。范崇山大笑,這個網名太有意思了,很高興認識你,我叫范崇山,模范的范,崇敬的崇,登山的山,請問真姓大名?插一腿說,英雄不問出處,驢友不問真名……
當天共有六人成行,除了楊德勝,范崇山不知道其他五人真實身份和姓名,自我介紹互相稱呼的都是網名:插一腿、凸驢、混帳危險、想開即天堂、賺碗飯吃、孩子歸我。想開即天堂是位女驢。他們建有一個名為“樂山樂水”的QQ群,凸驢是群主,即驢頭。
想開即天堂自我介紹的時候,一雙大眼緊盯著范崇山,睫毛蝶翅般撲閃著,范老師,我認識你。范崇山說,你認錯了吧,我又不是名人,我們從沒見過面,你怎么可能認識我。想開即天堂說,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你。范崇山說,這更不可能了,我很久很久以前要么在娘肚子里,要么還是宇宙一粒塵埃。想開即天堂說,你真幽默,不過可以理解,貴人多忘事嘛。范崇山說,混成這個樣子,人樣都沒了,還貴人?你抬舉我了,能告訴我真名嗎?就算我忘了人,也不可能忘記名字,我是老師,對名字特別敏感,凡是教過的學生,都記的。想開即天堂淡淡一笑,算了,也許我真認錯你了。
范崇山問凸驢,楊老師,我能不能加入樂山樂水。凸驢瞪大眼睛盯著范崇山,你怎么把樂山樂水念成要山要水?范崇山也瞪大眼睛看著凸驢,沒錯啊,要山要水,不信你手機上網百度一下。山不遠不深也不大,有手機信號,凸驢將信將疑一搜,果然讀“要”,慚愧之余對范崇山刮目相看。凸驢說,范老師,你是個人才啊,要山要水熱烈歡迎你,不過,你要至少登三次山,才能加入。對了,以后別叫我楊老師,叫我凸驢,我們這幫人喜歡叫網名,你的網名是什么。范崇山說,我沒有網名。凸驢說,這怎么可能,有QQ的人,哪個沒有網名。范崇山說,我用的是真名。凸驢說,那你起個網名,有意思點的。范崇山說,許多網友微博成癮淘寶失控,自稱微博控淘寶控,我叫山水控如何。
凸驢擊掌叫好,山水控,這個網名起得有水平,表達了群驢的共同心聲,看來你骨子里是個喜歡山水的人,以后我們就叫你山水控了。山水控說,你能不能讓我先入群。凸驢說,群有群規,必須登三次山才能入群,誰也不能例外。范崇山說,你是驢頭,照顧一下嘛。凸驢說,群規面前人人平等,誰也不能例外。范崇山說,那就遵守群規,真人不露相啊,看不出,你竟然是驢頭,插一腿對驢頭評價可高呢。凸驢說,我這個驢頭,就是個召集人,與插一腿說的驢頭,差十萬八千里呢。范崇山說,你真謙虛,插一腿說,驢頭都是非常謙虛的人……
傍晚回到縣城,大家A了一下,酒足飯飽,盡興而歸。
丑
范崇山雖然生在山村長在山村,卻怕山。他生長的那個村莊辦有完小。范崇山在家門口讀完三年級,翻山越嶺到南面的大青村中小讀四五年級,然后翻更高的山越更大的嶺,到北面的石井鎮中學讀初中。
范崇山是村里第一個初中生,也是石井鎮中學唯一走山路上學的學生,要穿過一座深山老林,盛夏感覺不到陽光熱度,隧道般昏暗的羊腸小路上鋪滿落葉,腳板踩在上面發出啪噠啪噠的響聲,好像后頭有人跟蹤追擊。
讀了三年初中,范崇山考上師專,讀了三年師專,又回到山里,成為母校大青村中小首位公辦老師。每到周六上午,上完第三節課,范崇山顧不上吃飯,劈里啪啦推出那輛剎車失靈、擋泥板和后座全無的裸體自行車,以亡命的速度騎乘在河床般坎坷的機耕路上,顛簸得內臟錯位摩擦得睪丸發麻,到石井鎮趕十二點半的班車,風塵仆仆與女朋友畢玉簪約會。
畢玉簪是范崇山同窗,分配在梅溪村中小,梅溪村中小和大青村中小,不隸屬同一個鎮,相距八十多里,對戀人來說,比八百里還遠。不過,梅溪村交通比大青村方便多了,村部就在公路邊,下車步行十分鐘即到學校。
苦戀六年,有情人終成眷屬。六年當中,畢玉簪蒞臨十次大青村中小,年均零點八三次,范崇山去梅溪村中小的次數,高達二百一十次,騎爛了一輛半自行車,以及四條外胎六條內胎。前面那輛是二手車,本來破舊,只能算半輛,徹底騎爛后,買了輛新的。
范崇山騎爛自行車的同時,騎壞了畢玉簪。結婚兩年多,畢玉簪肚子遲遲不見隆起,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到醫院一查,子宮傷情嚴重。罪魁禍首是范崇山,安全期死活不戴安全套,致使畢玉簪三次扒胎。兩人苦戀六年才結婚,并非考驗愛情而是條件限制,畢玉簪母親早逝,范崇山母親年邁體弱,加之分居兩地,一旦有了孩子,僅靠畢玉簪一個人帶,太難了。
好在有情人終成眷屬前夕,范崇山調至梅溪村中小,終于團聚。婚后五六年,兩人的金錢和精力,全花在傳宗接代上,一到暑假,揣上本年度省吃儉用下來的積蓄,尋找真理般四處尋找名醫妙藥。名醫看了兩個排,妙藥吃了兩籮筐,畢玉簪的子宮依然死氣沉沉,冬眠不醒。
兩個人心灰意冷,好長一段時間,連愛都懶得做。開始是懶得做,后來是做不了。問題出在畢玉簪身上,陰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干旱,月經也失去誠信,愛來不來。火氣卻日見增長,一點即燃,別說求歡,發個求歡信號,可能引燃燎原之火,疑似提前進入更年期。范崇山如履炭火,老是想起“秋冬草木干,謹防火燒山”這句隨處可見的防火護林標語。
又過了五六年,范崇山同學當上縣教育局副局長,托同學洪福,夫婦先后調進縣城。范崇山城北崇文小學教語文,畢玉簪城南太平小學教數學,相距不到一公里。
回到家里,畢玉簪正在偷菜。山水控洗刷完畢,主動上前捏肩。畢玉簪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今天怎么這么殷勤,我偷了半天菜,肩膀正酸著呢,好好幫我捏捏。山水控卻不好好捏,輕描淡寫捏了幾下,十指直襲雙乳。畢玉簪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沒好氣道,爬了一天的山,還不嫌累啊,早點休息吧?!鞍伞弊治惨衾煤荛L。畢玉簪說完,繼續忘我偷菜。
掐指算來,山水控一個季度沒做愛,快成和尚了。饒是如此,山水控也不敢發火,畢玉簪沒向他獅吼,已經阿彌陀佛。山水控輕輕嘆口氣,上床看了一會兒書,不知不覺睡著了。
畢玉簪是?;?,追求者眾,山水控在三百多號學生的石井鎮中學是帥哥,到了三千多號學生的師專,僅算得上五官端正。畢玉簪對他而言,高不可攀。山水控拿出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的精神,戰勝各路好手,終于在畢業前夕成功登頂。畢玉簪就是他的大好河山,山水控從此流連忘返。時間快得像颶風,二十年過去了,畢玉簪不再水肥草美,快成荒山禿嶺了。
男人四十一朵花,前提是要有權勢名利滋養,否則就是塑料花。轉輾難眠之際,山水控也想另覓錦繡山河,此念閃電般稍縱即逝。這是個有實力才有魅力的年代,男人沒有經濟實力,莫說婚外戀,戀愛的資格都沒有。
既然這樣,那就縱情山水。
寅
轉眼到了國慶。按照慣例,長假期間,樂山樂水群要進行一次大穿越,穿越一千五百米以上高山。參加穿越的,清一色男驢腿。
當地海拔千米以上山峰,有五百多座,一千五百米以上的,有五十多座。山體主要由侏羅紀火山巖組成,其次為花崗巖和變質巖。山勢雄偉挺拔,地表切割強烈,局部基巖裸露,溝谷呈峽谷和嶂谷型。
一千五百米以下山峰,登頂亦可當日返回。一千五百米以上的,至少兩天一夜。今年國慶,群里打算穿越崩山。崩山海拔2530米,少則三天三夜,多則四天四夜,是樂山樂水組群以來難度最大的穿越。山水控強烈要求參加,被凸驢拒絕,主要擔心他的體力,其次他沒有帳篷、睡袋、睡墊。男女混帳固然危險且被禁止,男驢混帳同樣不受歡迎。
山水控說,帳篷睡袋睡墊不成問題,馬上網購。凸驢,實話跟你說,你可以懷疑我的能力,絕不可以懷疑我的體力。你知道嗎,十來歲的時候,我跟大人一起搞副業,大人扛毛竹和杉木,小孩扛毛竹尾巴和杉木尾巴,扛到八里外的大隊,山路一天跑兩趟,都不覺得累。上山挖春筍,一挖就是一天,中午地瓜代飯,那需要多大的體力。凸驢撇了撇嘴,這算什么,好漢不提當年勇,過去體力好并不意味著現在體力好。山水控不服氣道,上次跟你們野爬,我不也沒掉隊嗎。凸驢不屑道,那算什么,幾乎空手,爬的是人工再生林,海拔才七百米,對于我們這些驢腿來說,小菜一碟,熱身而已。穿越就不同了,要備足兩三天的食物和燃料,加上帳篷睡袋睡墊,五十多斤。負重五十多斤在高山密林中穿行,體力消耗之大,是你難以想象的。雖然到了第二第三天,隨著食物和酒精的消耗,背包重量減輕了,你反而覺得越來越重,因為你的體力下降了。前年國慶,有個武警戰士回家探親,他是混帳危險的外甥,非要跟我們一起穿越大岐山。開始我不同意,經不住他苦苦請示,看在混帳危險的面子上,勉強同意了。我心想他是武警戰士,體力和毅力肯定不成問題,帶上他至少不會成為累贅,或許還能從他身上學到不少東西。按照計劃,我們當日登頂宿營,哪知爬到半山腰,意外下起大雨,打亂了計劃影響了速度,距山頂還有三百多米時,天完全黑了下來。處在陡坡上的我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連塊屁股大的平地也找不到,無法搭帳篷,為了防止跌落山崖,只好穿著雨衣,把自己綁在樹上站著睡了一夜。天太冷了,恨不能把自己埋進土里取暖。我是唯一沒有綁上的,不是不想綁,而是沒人幫我綁。我拿出睡墊,墊在一棵腰粗的杉樹腳下,坐在地上,兩腳夾住杉樹,騎馬似的,雙手抱著樹干。我們喝光所帶不多的高度白酒,還是無法抵御刺骨的寒冷,渾身顫抖,感覺綁著的樹都在發抖。半夜,我打著手電用酒精兌水,大家喝下后才感覺暖和了些,雨也停了下來。那個自稱鋼鐵戰士的武警戰士哭了,媽的,堂堂七尺男兒,哭得那個傷心,好像剛剛死了老爸老媽又死了老婆孩子,邊哭邊罵,媽個巴子,以后你們就是用十把手槍逼著老子,老子也不來。我也氣得直罵,以后你小子就是用十門大炮逼我,老子也不帶你來。
山水控不吭聲了。凸驢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們,別泄氣,下次你跟我們來一次小穿越,考驗考驗體力,考驗過了,明年國慶再帶你去,只要你夠威夠力,以后有的是機會。
卯
天公不作美,9月30日艷陽高照,10月1日一早下起雨來,一下三天。驢蹄發癢的凸驢他們郁悶死了,山水控卻幸災樂禍。老天爺似乎過意不去,4日突然放晴,凸驢連忙召集驢馬,向猴子山進發。
猴子山與縣城的直線距離,不到十里,高高聳立在縣城北部,是縣城標志山峰,無論站在城區哪個角度,朝北方一抬頭,它便氣勢磅礴撲入眼簾,撞得眼球微微生疼。猴子山并非猴多而名,乃山脊有兩座酷似猴形的石峰而名。猴峰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直線距離三百來米。大猴峰遠眺似乎最高,制高點其實在三千米之外的主峰。令人驚奇的是,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主峰之顛,居然有一塊四五個足球場大的高山草坪。據縣志記載,當年紅軍某部曾在草坪操練,又稱操兵坪。在操兵坪賞月看流星雨和日出,幸福指數堪比洞房花燭夜。
山腳到操兵坪,空手至少6小時,負重起碼9小時,一般人難以企及。樂山樂水建群六年來,每年至少上操兵坪宿營兩次。上操兵坪本沒有路,走的驢多了,硬是踏出一條驢道來。
山水控網購的裝備,恰好10月3日到貨。3日晚,山水控請凸驢喝老酒,喝一會到陽臺觀望一下天色,當他第五次走到陽臺,大叫起來,雨停了,月亮好像要出來了。凸驢說,你喝多了吧。山水控說,不信你出來看。凸驢走到陽臺一看,果然,月光微微透出云層,月廓時隱時現。凸驢大喜,抓住山水控胳膊用力一捏,哈哈,有戲有戲,舉杯邀明月,我們繼續喝,把月亮喝出來。
過了半個小時,月亮出來了。
凸驢顧不上喝酒,掏出手機上QQ,發了一條信息:月亮出來了,明天準是個好天氣,做好上操兵坪宿營準備。
立即有三頭在線驢腿回應贊同,多頭驢皮、驢尾表示嚴重關注和羨慕。三頭驢腿是插一腿、混帳危險、想開即天堂。插一腿說,老天有眼?;鞄のkU說,再不天晴,驢蹄發霉了。想開即天堂說,月亮出來了,老天爺終于想開了,整理行裝去了。
山水控說,這酒喝得值吧,五年陳釀,你要是不帶上我,小心良心酒精中毒。
凸驢說,吃人家嘴短喝人家舌軟,操兵坪雖遠,好歹有路,難度不是太大,看在五年陳釀的分上,給你一個接受考驗的機會。
山水控喜不自禁,還有一瓶呢,從操兵坪回來再喝。
上山非常順利,登至風動石,眾驢卸包小憩,補充水分。
風動石是猴子山一大景觀,四顆圓桌大的圓石累疊在一起,高達5米,大風刮過,圓石微微晃動,晃而不倒。
山水控問,到操兵坪還有多遠?想開即天堂撇了撇嘴,怎么,吃不消了?山水控說,小看我是不是,要不要我幫你背兩瓶水?想開即天堂說,到操兵坪至少需要三個小時。山水控看了一眼手機,現在才九點多,要是早點出發,那不是一天可以來回嗎,何必宿營?想開即天堂笑道,上操兵坪不宿營,好比新婚夜不入洞房。山水控擊掌道,說得太好了,我今天就是特意來操兵坪破處的,為了你這句話,非要幫你背兩瓶水不可。
山水控說罷,強行從想開即天堂包里掏出兩瓶礦泉水,塞進自己包里。
插一腿遞給山水控一支煙,老兄,看不出,很會獻殷勤啊,是不是想跟想開即天堂來一腿?想開即天堂打了插一腿一下,狗嘴吐不出象牙。山水控點上煙,猛吸一口,吐出一串煙圈,怎么,兄弟,你想插一腿?插一腿站起,拍了拍大腿,我的腿缺鈣,插不動。
眾驢哈哈大笑。
凸驢背起包,大叫一聲,廢話少說保持體力,出發!
山水控跟在凸驢身后。想開即天堂搶在插一腿前面,跟在山水控后面。
想開即天堂長著一張娃娃臉,五官極為精致,但皮膚粗糙,除了嘴唇和臉皮,斑痕漫山遍野,好像童話里飽受后母摧殘的公主。撇開這張臉,想開即天堂女性特征異常模糊,胸脯平平、屁股平平、身材平平,又稱平兄。稱“平兄”而不稱“平胸”,可見眾驢根本不把她當女人看待。否則按照群規,女驢沒有丈夫或男友陪同,一律不準宿營,怕的是混帳,混帳危險呀。
鄰市一兄弟驢群宿營時,曾發生男女混帳之事。就像田徑場上注定沒有美女,強驢隊伍里頭也注定沒有美女,硬要說有,有的只是好身材,決無好臉蛋和好胸脯。臉蛋好的美女怕樹枝和烈日刮破和曬黑臉皮,胸脯好的美女負擔重阻力大耗氧量更大。這個群意外,有頭極為漂亮的單身女驢,臉蛋好胸脯好身材好體力好,乃驢中穆桂英花木蘭是也。她是群里男驢的大眾情人。一次宿營,甲男驢鉆進美女驢帳篷暗渡陳倉,恰巧被出帳小便的乙男驢看見。乙男驢暗戀美女驢已久,對他而言,宿營野趣是次要的,跟她一起過夜,才是主要的。不能與她混帳,把帳篷搭在她旁邊,乃至旁邊的旁邊,都是人生一大享受。彼時彼刻,乙男驢那個羨慕妒忌恨,尿意全無渾身顫抖,人家是急中生智,他是急中喪失理智,居然扯開嗓子大喊起來,大家快起來看啊,有人混帳了!這一喊不得了,石破天驚,驢們打著強光手電, 爭先恐后竄出帳篷,將美女驢帳篷團團圍住,電光齊射。好在帳篷不透明,只照見影影綽綽兩團,具體內容看不清。更好在群主頭腦尚清醒,吼道,你們這是干什么,太卑鄙了吧,快關了手電,滾回帳篷去。他這一吼,一張張糙臉(包括乙男驢)一下滾燙起來,仿佛混帳的是自己,連忙滾回帳篷。第二天,大家起帳好久,女美驢和甲男驢仍不見動靜;吃罷早飯,還不見動靜;收拾好帳篷背包,就要出發了,依然不見動靜。群主來到甲男驢帳前,叫了數聲,沒反應,打開一看,無人。群主來到女美驢帳前,叫了數聲,沒反應,打開一看,無人。方圓百米找了半天,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乙男驢說,也許他們沒臉見人,提前下山了。群主說,但愿如此,我們下山吧,下山再說。下山后,無論誰打他們手機,不是關機就是無人接聽。過幾天再打,電腦音答號碼不存在,QQ也從群里退出。不久,驢友先后遇到女美驢和甲男驢,皆視而不見,形同陌路。這事傳到樂山樂水群,大家先是覺得好玩,繼而覺得很不好玩,從此立下若無老公或男友陪同,女驢不得宿營之群規。為了防患于未然,一男驢索性將網名改為混帳危險,時刻警示大家。
經過大猴峰和小猴峰時,對面山谷傳來猴叫。
山水控驚叫,猴子!凸驢說,人品不錯嘛,我登了十幾次猴子山,這是第三次聽到猴子叫,你第一次就聽到了。山水控問,你見過猴子沒有?凸驢說,沒有,一次也沒見過。想開即天堂說,范老師德高望重,也許你能看到。山水控說,凸驢是驢頭,驢頭都看不到,我這驢毛豈能看到。凸驢大笑,別拍我驢屁,小心我放個驢屁熏死你。
夕陽西下,眾驢登上操兵坪。山風拂過枯黃的草坪,猶如麥浪翻滾。
山水控在草地上翻滾,尖叫。
是夜,操兵坪月大如斗月明如晝,那是山水控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大最亮的月亮,還看到了流星雨。那月光美得空前白得絕后,感覺黧黑的皮膚要被美白了。
凸驢舉起酒杯,對著山水控,感受如何?山水控說,好極了,勝過洞房花燭夜。插一腿說,那就好好享受你的初夜。山水控說,你們不也久別勝新婚嗎。插一腿雙手作喇叭狀,套在嘴上大叫,天蒼蒼野茫茫,今夜我們都是新郎和新娘。
混帳危險將頭巾蒙到想開即天堂頭上,新郎太多,新娘只有一個,混帳危險,混帳危險啊。想開即天堂打了他一下,去你的。凸驢打了個呵欠,不早了,我要入洞房了,明早看日出。
凸驢他們先后鉆進帳篷,只剩下山水控和想開即天堂。
想開即天堂問,你還不想睡嗎?山水控說,這么美好的夜晚,睡覺太浪費了。想開即天堂說,今晚可是你的新婚之夜啊,春宵一刻值千金。
山水控不語。
想開即天堂問,你在想什么?山水控說,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
想開即天堂說,想也好不想也好,想開才是天堂。早點睡吧,明天要下山呢,上山容易下山難,睡個好覺才有精神和體力。山水控說,謝謝,你先睡吧,我再坐一會兒。
辰
自六年前群驢首登操兵坪以來,都是南上北下,輕車熟路,從未從西面和東面下過山。東面壁立千仞寸草不生,猴子也下不了。西面山勢陡峭植被如毯,感覺即使跌落也不至于摔死。受好天氣刺激,加上還有三天假期,他們決定不走尋常路,從西面下山。
轉來轉去,不是遇到懸崖,就是碰到峭壁,GPS定位系統失靈,眾驢迷路了。
山水控小心翼翼道,要不我們返回吧,已經一點多了,現在回去也許還來得及。插一腿瞪了他一眼,驢毛之見,驢腿從不走回頭路。凸驢說,經天緯地,看你的了。
經天緯地是條沉默的老驢,不是驢頭勝似驢頭,是樂山樂水群的精神領袖。經天緯地之老,不止老于年齡和驢齡,更老于老道。
經天緯地趴在地上,翕動鼻子嗅了嗅,豎起耳朵聽了聽,爾后站起,敏捷如猴,爬上一棵大樹頂端眺望。
經天緯地下樹,說,右邊不遠有條溝,有水聲,沿溝下,問題不大。
山水控為之驚嘆,老兄,你真是神人啊,穿著登山鞋爬樹,比八十歲老頭爬樓梯還利索。經天緯地不動聲色道,我上輩子猴出生。山水控說,我也屬猴啊,跟你比真是天差地別。凸驢說,這就叫猴比猴氣死猴。插一腿說,猴出生跟屬猴是兩碼事。山水控說,反正我們跟猴子都是親戚。經天緯地笑道,你們是遠親,我是近親。
大家沿著水溝,一會兒迂左側,拽樹而下;一會兒回右側,系繩而下,險象環生,最險處幾乎垂直降落。整條水溝好似山頂垂下的水淋淋的粗繩,有的地方直,有的地方曲,有的地方折,折的地方,相對平坦開闊,插一腿稱之為高速公路。每到平坦開闊處,眾驢心境豁然開朗,從一塊石頭蹦到另一塊石頭。
天黑時分,眾驢走出小溝,進入一條平坦的大溝,突然下起小雨來,一疙瘩一疙瘩棉花糖似的霧氣,蒸汽般從四周涌出,迷迷蒙蒙亦真亦幻。只聽見溪水嘻嘻哈哈,手電一照,溝中巨石溝邊巨木好像魑魅魍魎。一種極為神秘而又略帶恐懼的大美,蠶繭般裹罩著他們。溝邊正好有一沙灘,沙灘挺大,可搭十來頂帳篷。草草吃過晚飯,各自鉆進帳篷,仿佛鉆進深不可測的魔境。
一覺醒來,百鳥啁鳴,鉆出帳篷,無不被眼前美景戰栗:溝中巨石形態各異鬼斧神工,有豎著的、蹲著的、臥著的,有獸形的、鳥形的、人形的,有些石頭表面還長著惟妙惟肖的象形文字。溪流笑出一朵朵浪花,淌出一條條綢緞,泄出一疊疊白練,呼出一團團水氣。兩邊山坡高聳入云,樹冠墨綠厚如花菜,愣頭愣腦綻放在碧藍的天空底下。山腰和山頂有數棵鶴立的參天大樹,椰樹般筆直,不生枝丫只長樹冠,遠遠望去,仿佛永恒綻放在空中的綠色禮花,又似靜懸在空中的降落傘。綠海叢中似有紅霞燃燒,這兒紅一窩,那兒紅一片。那是珍稀天然紅楓,樹葉一長出來就是紅的,不知疲倦從春紅到夏從夏紅到秋,比經霜才紅的楓葉更紅,紅得那樣瘋狂。天空藍得詭異,金色陽光噴灑在紅葉上,發出釉質的光芒。
沙灘后面,帳篷緊挨著的,便是兩棵高大的紅楓,山風吹來拂去,楓葉跌來宕去,弄得你心里癢癢的。沙灘前面,是個橢圓形水潭,長約三十米寬約四米深約二米,潭底由一塊平坦光滑的蠟黃色巨石構成,紋理清晰可見,宛若天然浴缸。紅楓巨大低垂的樹枝幾乎遮住半個水潭,陽光化整為零瑣碎穿過紅葉,在水面折射出斑斕微波,如詩如畫。
水太清了,鏡清鏡清。
山水控撲通跪下,連聲大叫,天啊,太美了,簡直美得讓人受不了。
凸驢早已耐受不住,急吼吼剝光衣服,一頭扎進水里,發出犀利的尖叫,一半是冷的,一半是興奮的。山水控朝他扔了一粒小石子,罵道,你別把水洗臟了。凸驢雙掌掬水,朝他們潑去,都下來吧,把腸子腦子好好洗洗,只有這么清的水,才能把花花腸子骯臟腦子洗干凈,洗干凈回去好好做人。
山水控他們禁不住誘惑,灌了幾口高度白酒,紛紛跳進水潭,興奮得像發情的公狗。山水控不小心看了一眼半裸的想開即天堂,想開即天堂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看了你也記不得我,老娘上面和你一樣。山水控哂笑道,果然名不虛傳。凸驢大笑,下面還是不一樣的,想開即天堂,你要是不來,我們就可以裸泳了。想開即天堂大笑,裸啊,只要你們敢裸,我也跟著裸。指點江山蹲在水中,雙掌合十道,女菩薩,你饒了我們吧,你一裸,那可就日月無光山川失色了?;鞄のkU擠眉弄眼道,男人婆,你洗白點,今晚我們倆混帳,苦干合干巧干?;鞄のkU在私企做宣傳,“苦干合干巧干”是其企業精神。動不動拿企業精神勵志,是他一大喜好。插一腿皮笑肉不笑,混帳危險,混帳危險噢!
暢游半個多小時,上岸后,水潭依然清澈見底。
吃過早飯檢點供給,尚可維持一天半。興奮得幾近病態的他們,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使命感,毅然決定穿越此溝。
沒走多遠,一棵合抱粗的果樹驀然出現,鮮紅的果實繁星般綴滿枝頭,超載的枝條柳枝般下垂,其中一根超出承受極限,爆裂開來。
眾驢一齊驚叫起來,天啊,紅毛丹!手忙腳亂摘下幾粒果實,大小、顏色、果皮以及果皮上的“觸須”,與紅毛丹毫無二致,但果質堅硬很難剝開,果仁白色,味苦且澀。
凸驢說,肯定不是紅毛丹,紅毛丹生長在亞熱帶,我們這里是高寒山區。山水控說,我吃過紅毛丹,沒見過紅毛丹樹,回去上網搜索對比一下……指點江山打斷他,我在海南見過,這樹和紅毛丹樹一模一樣。
指點江山是驢中土豪,去過不少地方,見多識廣。
插一腿說,也許億萬年前,我們這地方是海洋,亞熱帶氣候,原本生長著紅毛丹,后來滄海桑田,氣候發生變化,紅毛丹變種,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插一腿的話很快得到驗證,他在巖石上發現貝殼化石。
越往前走驚喜越多,枝繁葉茂果盛的疑似紅毛丹樹,幾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大大小小的水潭更是星羅棋布。整條溝落差不大,平緩上升。從一塊石頭蹦跶至另一塊石頭,即可沿溝而上。最讓人驚奇的是,每隔數百上千米,大溝右側必然出現一條陡峭的叉溝(左側一條也沒有),幽深莫測,總感覺那里面會淌出童話寓言來。
昨天便是沿著其中一條叉溝順流而下的。叉溝不大落差大,飛瀑密懸,一個落差十幾米的瀑布,從瀑頂下到瀑底,要繞行幾十幾百米。
夕陽西下,一道八十多米的瀑布,咄咄擋住去路。瀑布兩旁石壁呈凹形,瀑布就從凹口即兩塊巨石之間噴射而出。凹口逼仄,水流擠壓成柱狀,仿佛從槍口朝下的巨型高壓水槍中射出,擦著石壁旋轉著垂直降落,在瀑底深不可測的潭里發出嗵嗵巨響,猶如炮彈不斷在水中爆炸。
眾驢興奮得手舞足蹈,嗷嗷直叫。
凸驢把嘴貼到插一腿耳邊,看來已經到頂了。插一腿說,不到頂也到頂了,上不去啊,你看這石壁,刀削過似的。經天緯地做了個手勢,讓大家后退幾步,你們有沒有留意,從出發到現在,一共發現六道叉溝,每隔幾百上千米出現一條,但是從最后一道叉溝到這里,三千多米,一道也沒出現,意味著什么?山水控說,意味著山窮水盡?經天緯地說,不,山窮溝盡。凸驢說,再回走幾步,找塊平地宿營吧。
第三日一早沿溝而下,下到前天宿營處,再往下走,又從左側(上右下左,實為同側)發現三道叉溝,三道叉溝相距不遠,三溝與二溝相距千余米,二溝與一溝相距五六百米。一溝往下四五百米,即到公路,也就是說,三溝到公路,僅個把時辰。有趣而又奇怪的是,一溝到九溝,越往上走,叉溝與叉溝之前距離越遠,八溝與九溝竟然相距四千多米。
回到家里,山水控上網查閱資料,得知此溝叫寒皮溝,是省級自然保護區。山水控覺得寒皮溝不好聽,陰森森的,心想寒皮溝有九道叉溝,風景水質不遜于九寨溝,何不叫九道溝?上群發帖征求意見,眾驢一致贊同。
山水控寫了篇激情澎湃的日志:
九道溝之美,令我心旌搖蕩魂不守舍。九道溝之山峨兮可以壯吾腰,九道溝之林翠兮可以綠吾心,九道溝之氧純兮可以潤吾肺,九道溝之石巨兮可以健吾骨,九道溝之水清兮可以滌吾魂。置身于九道溝樂山樂水的我,猶如當年置身于會稽山陰之蘭亭的王羲之,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何等快意何等幸福,天子來呼不上船,帝力奈何吾兮。
記得在一部小說里看過這樣一段話:“有時一個人偶然到了一個地方,會神秘地感覺到這正是自己棲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家園。于是他就在這些從未寓目的景物里,從不相識的人群中定居下來,倒好像這里的一切都是他從小就稔熟的一樣,他終于在這里找到了寧靜?!痹浺詾檫@方水土不過窮山陋水,九道溝之行,發覺自己多么膚淺,真愛的人就在你身邊你卻茫然不知,最美的風景就你身邊你卻左顧右盼。我在九道溝找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和寧靜。黃山歸來不看松,九道溝歸來不看水,九道溝,你是我的至愛。
山里人登山,都是有目的,或砍伐打獵,或摘果采菇,哪有閑情欣賞風景。小時候,我總恨不得有一股神力,把密密麻麻的樹木一夜之間砍光,把層層疊疊的高山一夜之間鏟平,一條筆直寬敞的大馬路竹席般鋪到門前,這樣我就能看得很遠很遠,走得很遠很遠,看到大海草原高樓大廈,走到上海北京天涯海角……現在回想起來,既好笑又后悔,為兒時天真殘忍的想法感到好笑,為錯過兒時的大好河山而感到后悔。少年的我不諳山水之美,就像五六歲小屁孩不諳少婦之妙,哪怕夜夜與其同床共枕……
山水控這篇日志,被凸驢轉到樂山樂水群,得到群驢高度評價。憑著這篇日志,山水控提前入群。
巳
畢玉簪對山水控的日志無動于衷,對他拍攝的照片亦不屑一顧。山水控仰天長嘆,江山如此多嬌,美女無動于衷,悲哀啊。
為了保護九道溝獨享九道溝,樂山樂水群連夜出臺新規,不準在QQ空間和博客貼照片。九道溝是化名,山水控日志中沒有提及縣名,外人即便看了日志,對其方位照樣一無所知。何況樂山樂水群設定了閱讀和評論范圍,只有好友才能閱讀和評論,并且拒絕轉載。
除了凸驢他們,九道溝依然美在深山無人識。
山水控帶回的山寨紅毛丹和幾片樹葉,倒是誘發了畢玉簪的好奇心。嚴格地說,那樹葉不是樹葉是藤葉,長在刺藤上的藤葉。刺藤并不稀奇,樹林里比比皆是。稀奇的是,葉子背面,長滿米粒大小“乳頭”,輕輕擠壓,可擠出白色“乳汁”。
以紅毛丹和奇葉為誘餌,佐以半斤口水并吐血推薦,山水控終于使畢玉簪將信將疑九道溝是人間仙境地球凈土,答應跟他去九道溝眼見為實,體驗一番。
十月第三周,周末天氣好得讓你看到一泡狗屎都覺得美好,樂山樂水群再探九道溝。這一次多了四條驢皮,畢玉簪是唯一驢屬。四條驢皮看了山水控日志,強烈要求到九道溝一游。
九道溝并不難走,縣城出發乘車四十分鐘即到自然保護區邊緣,在一石拱橋上下車。橋下湍急的溪流,就是九道溝主流。坦蕩的九道溝匯入大河之際,突然受到山體擠壓和打擊,變得叉溝一樣逼仄險峻。九道溝漫漫二十幾公里,落差才三百來米,而接近石拱橋這段近千米的溝流,落差卻高達二百余米,兩邊長滿荊棘和灌木,恰到好處地把出口掩飾起來,這恐怕也是九道溝遲遲未被發現的原因。溝深水急疑無路,攀過這段有驚無險的險溝,便柳暗花明了。
一進溝,畢玉簪便發出叫床般的叫喊,四條驢皮或引頸長嘯或仰天驚呼,驚起叢叢飛鳥。走到三溝,也就是上回首夜宿營處,稍作休息,補充水分和食物,行至五溝,然后返回。上次穿越,發現整條溝只有三溝這一處沙灘,最適宜搭帳篷。十人九頂帳篷(山水控與畢玉簪混帳),正好。
沙灘上方還有一塊十幾平方米的長方形平地,也許是被巨大的紅楓遮住陽光雨露,平地上只長了些低矮稀拉的雜草,稍稍將草踏平,亦可搭帳篷。山水控單獨將帳篷搭在平地上。插一腿問他為什么不跟大家搭一起。山水控說,我怕你插一腿。頓了一下,又說,我怕晚上弄出太大動靜影響你們。邊說邊瞄了一眼妻子。畢玉簪的瓜子臉飛快紅了一下,好像發生化學反應的試紙。插一腿哈哈大笑,媽個巴子,山水控,你這是要野合啊,下周我也把老婆帶來,本來這周就帶她來的,可她死活不來,喂,你是怎么說服老婆的,傳授傳授。山水控笑道,這個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半月過去,疑似紅毛丹更紅了,楓葉更紅了,紅得發紫。打個噴嚏,便有紅衰的楓葉和熟透的果實,結伴從枝頭跌落。落葉無聲無息,落果卻在水面濺起一朵朵嬌滴滴的浪花,在石頭上打著一個個肉嘟嘟的圓滾。果實不斷跌落,枝條負重減輕向天空反彈,發出歡快的呢喃。落果和落(楓)葉填詞般把整條溝填紅了,腐爛發酵的落果,發出令人走火入魔的香味。
畢玉簪袖子和褲管挽得高高的,露出雪白的胳膊和小腿,眉飛色舞面孔潮紅,容顏一下青春了許多,身材一下窈窕了許多,仿佛變了一個人,孩子般上躥下跳,瘋子般大喊大叫,掀開一塊塊掀得動的石頭,發現了四眼螃蟹和四腳半邊魚。半邊魚本不長腳,是一種吸附在石頭底部、腹部扁平指頭粗細的溪魚,味道鮮美至極。半邊魚為什么長腳,螃蟹為什么多長兩只眼,只有天知道。
山水控在一旁看呆了,感覺自己這么多年瞎了眼,畢玉簪的皮膚竟然這么白,臉蛋竟然這么紅,身材竟然這么好,天性竟然這么頑。
畢玉簪把興奮持續到了晚上。月底月亮消失,星星多如少男少女臉上的青春痘,向地球拋著古老的媚眼。入帳之前,山水控打開迷你音響,將一只耳機塞進畢玉簪耳窩,傳來劈里叭啦的鞭炮聲,那是他行前特意從網上下載的。山水控把嘴附在她另一只耳朵輕聲道,親愛的,入洞房了。畢玉簪啐了他一口,去你的。說罷貓進帳篷。山水控一入帳,畢玉簪便輕解羅裳,主動求歡,久旱逢甘露,畢玉簪柔滑得像條鰻魚。山水控匍匐在畢玉簪身上,腦袋深埋在她頸窩,皮膚挨著皮膚,心靈串著心靈,沉浸在森林、溪流、腐果氣息里,一會兒高高隆起翻山越嶺,一會兒深深塌陷翻江倒海……
九道溝之夜猶如洞房之夜,浹淪肌髓。
山水控和畢玉簪不知道,想開即天堂漣漪般蕩漾的眼神,正專注地掃描著他們翅膀般顫抖的帳篷。
山水控和畢玉簪從此念念不忘九道溝。上次山水控難忘的全是溝里的風景,這次最難忘的是帳里的銷魂。畢玉簪既難忘溝里的風景,亦難忘帳里的銷魂。優美的自然風光往往能喚起人類的原始欲望。
山水控和畢玉簪對九道溝念念不忘,凸驢他們卻暫時撇開九道溝,把目光瞄向高山險峰。秋季是登山黃金季節,把鉆石般寶貴的周末消磨在九道溝,有意志消沉之嫌。
九道溝沒有攀登難度,可留待夏日作為避暑勝地。
五月到九月,樂山樂水群進入休登期,雨水多天氣熱是次要原因,主要怕蛇蟲叮咬。九道溝的發現,為夏日休閑游提供絕好去處。即可當日往返,也可宿營。白天一會兒潭里戲水,一會兒吊床瞇覺,一會兒捉四腳半邊魚和四眼螃蟹。晚上沐浴著星光或者月光,坐在高高的大石頭上,仿佛兒時坐在高高的谷堆之上,品茶飲酒打嗝放屁瞎扯,困得不能再困之際,一頭鉆進帳篷,一覺到天明,人間至樂,莫過于此。
山水控和畢玉簪每周都想去九道溝宿營,但是無驢響應,單獨去又沒膽量,只能與驢隊保持一致。樂山樂水群還有一條規定,三人以上方可宿營。畢玉簪骨子里對秀山麗水有興趣,但骨子里對跋山涉水沒有興趣;就像大多人對櫻桃有興趣,但對種植櫻桃沒有興趣一樣。畢玉簪不能夫登婦隨,于是扳著指頭期待夏天。
一個秋天下來,樂山樂水群登了十幾座一千五百米以上高山,幾乎每周一登每登必宿。非自然保護區,可燒篝火,圍坐篝火品茶飲酒打嗝放屁瞎扯,那是另外一種享受。
霜降過后就不宿營了,天氣太冷,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高山平均氣溫零度以下,極寒可達零下七度,即使裹粽子般裹在防寒睡袋里,也抵擋不了針刺般的寒冷,南方人不耐寒,可能凍死。樂山樂水群的原則是,冒險但不冒生命危險,挑戰但不挑戰極限。
轉眼到了夏天。
以往夏天,樂山樂水群除了組織一兩次集體遠游(比如到海邊宿營),要么不活動要么單獨活動。單獨活動的主要是驢皮,跟團旅游。驢腿寧愿待在家里上網發呆,也不屑跟團。對驢腿而言,跟團是一種褻瀆。驢腿當中除了指點江山,經濟條件都不太好,不想花也花不起那個錢。
今年夏天,無論驢毛驢皮驢蹄驢腿,周末基本泡在九道溝。為了能夠在九道溝多住一夜,群驢每周五下午就進溝了,山水控和畢玉簪一次沒落下。夏天的九道溝,溝畔百草豐茂,百草枝頭鮮花怒放,鮮花上頭蝴蝶翩躚,花朵有多少蝴蝶就有多少。蝴蝶有大有小,小的小似甲蟲,大的大如蝙蝠。真是一條大溝騰細浪,風吹野花香兩岸,蜓飛蝶舞葉絢爛。
九道溝因此又多了兩個美稱:花溝和蝶溝。
九道溝不僅有蝴蝶,還有蜻蜓和樹蛙。蜻蜓沒有蝴蝶多,呈紅、黃、褐三色,偶爾也有幾只白色的,個頭大而長,小的小指大中指長,大的中指大手掌長,戰機般空中穿梭。樹蛙體態細長而扁,色綠,后肢長,吸盤大,指趾間有發達的蹼,可用其在空中滑翔,身子一聳四肢一張,從一棵樹奮飛到另一棵樹上。樹蛙喜歡首尾相接串聯在樹上,少則三兩只,多則十幾幾十只,爬滿整根樹干,蔚為壯觀。樹蛙還喜歡吐泡,吐出的白色泡沫可包裹全身,以此保護自己迷惑天敵。
偶有蜻蜓停駐身旁,眾驢不敢與其對視。蜻蜓歪著腦袋,怔怔看著人,目光嬰孩般純凈高僧般深遠,仿佛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
無人捕捉蝴蝶和蜻蜓,眾驢一致認為,九道溝的蝴蝶和蜻蜓全是精靈變的,誰傷害它誰遭厄運。
山水控和畢玉簪在芳香馥郁的九道溝瘋狂做愛,其酣暢淋漓的程度,連昆蟲和夜鳥都發出妒忌的聒噪。一個夏天下來,困擾畢玉簪多年的月經不調,不治而愈。
本年度九道溝最后一夜,做罷愛,畢玉簪附在山水控耳邊說,老公,我想要個孩子……
午
距2012年國慶還有三四天,樂山樂水群開始高度關注天氣預報,27到30日,預報國慶期間天氣良好,他們決定穿越崩山。
崩山海拔2532米,面積30萬畝,是未被開發、難以開發、不許開發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崩山險峻無比,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某軍區空投一個特務連到崩山急訓,他們是自紅軍之后,首次深入崩山的人。六天之后,一半走著出來一半躺著出來,走著的抬著的躺著的,有六位直接抬進醫院,三位一周出院,兩位半月出院,一位半年出院。
崩山有塊足球場大的地方,蛇島般聚集著各種各樣的毒蛇,人稱蛇窩。21世紀初年,一蛇類專家帶著助手,花高價雇了一名向導,夏季進山探尋蛇窩,蛇窩找到了,人卻回不來,三個人全被毒蛇咬死。蛇類專家隨身攜帶了針劑蛇毒血清,致其死亡的是一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劇毒黑蛇,注射血清根本不起作用。
崩山最險要之處,是距主峰頂端兩百米左右崩塌處,面積有籃球場那么大,崩山之名由此而來。崩塌的緣由,有說是億萬年前地震造成,有說是巖體風化導致,也有說是妖怪和神仙惡戰時劈掉的……
穿越崩山是樂山樂水建群以來,行程最險耗時最長的一次穿越,驢腿未必都有資格參加。經過層層篩選,驢隊由凸驢、山水控、經天緯地、指點江山、插一腿、孩子歸我、混帳危險、想開即天堂八驢組成。凸驢任隊長,經天緯地任副隊長。
行前做好充分準備,查閱資料下載地圖,繪出具體路線圖,對講機和GPS升級換代,每人自帶三兩雄黃用來驅蛇。崩山年平均氣溫比山下低二至三度,中秋過后,早晚氣溫降至個位數,蛇大多深居簡出,行動緩慢反應遲鈍。即便不幸進入蛇窩,亦不至于造成多大威脅。帶雄黃是防患于未然。
9月30日,在家過完中秋,八驢租了一輛面的,鬼鬼祟祟連夜趕到崩山腳下宿營。崩山是國家級保護區,管理很嚴,白天有保護員來回巡邏,很難進入。近幾年,時有外地驢友企圖穿越崩山,皆被眼睛雪亮的保護員及時發現阻止。兩年前,一隊外地驢友,僥幸避過管理員視線,結果一進山就迷了路,七轉八轉,轉了兩天轉不出來。情急之下,在一空地燃起熊熊大火求救。保護區配備了衛星防火監控系統,只要出現稍大一點的明火,衛星電子眼即可偵察到。保護區接到火情,立即組織人員進山撲火,很快找到四位暈頭轉向的外省驢友。如果把崩山比作一本大書,他們僅僅進入扉頁。驢友從此成為自然保護區重點防范對象,保護區房屋墻壁上刷著血淋淋的標語:防火防伐防獵防驢友!
凸驢他們把帳篷搭在溝旁樹叢,次日天一亮,沿溝而上,攀了整整一天,不見盡頭。
上午,溝流兩側發現水渠、屋基、(木)碳坑、田垅等遺跡,以及斷斷續續的石子路。崩山早在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即辟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山人全部遷出。下午,隨著海拔的升高,遺跡和石子路統統見不到了。
午后,崩山深處傳來一聲吼叫,眾驢停下腳步,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想開即天堂嚇得聲音都變了,什么動物叫,好瘆人,我毛孔都豎起來了。孩子歸我說,從來沒聽過這種聲音。插一腿說,我聽著像大象叫。混帳危險說,我看你腦袋被大象踩了,華東地區哪來的大象。指點江山笑道,也許是鬼叫。經天緯地說,有可能,因為我們誰也沒見過鬼,誰也沒聽過鬼叫。凸驢說,有點像熊叫,但又不像。山水控沉思道,天啊,會不會是人熊?
眾驢異口同聲:“人熊?”
山水控:“我小時候聽老人說,崩山有一種怪物,人形多毛、青面赤須、兇狠殘忍、以人畜為食,遍體毛色黃白,脖子和后肢比普通棕熊或黑熊更長更高,力大無窮,海碗粗的老樹嘴一咧牙一齜,說拔起來就拔起來,遇到人則人立而起窮追猛撲,姿態五官似人,所以叫人熊。人熊兇狠無比力大無窮,經常捕食村民的耕牛。民國初年,崩山曾經發生人熊吃人吃牛慘事,那以后再無人熊蹤跡。人熊雖然不再出現,好長一段時間,崩山人依然聞熊色變。哪個小孩不聽話,大人吼一聲叫人熊來吃你,立刻老老實實。據說崩山山頂有個老大的洞,人熊可能睡著了,等到天下出現亂象,竄出來吃人吃牛?!?/p>
想開即天堂大叫,可現在是太平盛世啊。山水控說,也許我們驚擾了它?;鞄のkU說,我可不想成為人熊的點心,要不咱們撤吧?凸驢說,要撤你撤,想撤的人舉手。
無人舉手。
混帳危險哂笑道,我開玩笑的,我才不撤呢,你們都撤了我也不撤,這叫明知山有熊,偏向崩山行。
混帳危險說完,快步走到前頭。
隨著海拔的升高,攀登越來越艱難,夕陽西下,得宿營了??墒欠叛弁ィ礁邘r巉林密坡陡,即便用高倍放大鏡,也找不到課桌桌面那么大塊平地。天黑之前如果找不到平地,只能坐著睡了。
補充水分和水果之后,心懷那么一點恐懼,繼續攀登。
幾分鐘后,走在前面的經天緯地,猛然大叫起來,聲音亢奮驚恐,好像看見妖怪:快看,快看!
每次登山,都是經天緯地在前面探路開路。探路要多走路,開路要劈荊斬棘,消耗更多體力。負重五十多斤登山,體力消耗巨大,有時連吐痰和拉尿的力氣都沒有。剛才補充水分和水果時,指點江山掏老二的力氣都沒有,愣是尿在褲襠里。好在穿的是快干褲,褲襠很快干了。
經天緯地是個水利水電勘探工程師,年輕時不敢說走遍千山萬水,至少走遍本縣兩千多平方公里的山山水水。崩山他也走過,但沒有深入,就像前面提到的外地驢友,走到扉頁就淺出了。好漢不提當年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再年輕的經天緯地,卻比當年更勇。公元2012年,經天緯地已經53歲高齡。樂山樂水群大多驢腿,四十多歲即淪為驢皮驢毛,被踢出群(一年活動少于三次,即被踢出群),加入走走群。走走群是當地最大的戶外活動群,活動范圍限于鄉間小道,活動時間限于一天。偶爾登登千米以下低峰,一定有現成路可登,或者本沒有路,但登的人多了,早已登出一條路來。經天緯地這把年紀還當領頭驢,絲毫沒有退縮跡象,令人敬佩。山水控說了句很有尿水的話,山高人為峰,但我還是要拜倒在經天緯地襠下。
經天緯地不僅有超人體力,還有超常能力,迷路之際,趴在地上嗅一嗅聽一聽,十有七八能嗅出和聽出路來。如果嗅不出聽不出,則爬上大樹頂端眺望,十有八九能眺出路來。
經天緯地站在十幾米外拐彎處,山水控他們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山水控說,經天緯地,你是不是看見鬼了,我們什么也看不見。經天緯地罵道,笨蛋,快上來,小心眼珠子。
山水控他們奮力上前,眾眼珠雖不至于彈落,卻甲亢患者般暴凸。三十米開外,一條飛瀑從天而瀉,發出巨大轟鳴,好像有幾十臺巨型鼓風機在合唱。九道溝瀑布與其相比,頓失滔滔。
瀑布跌成三疊,一疊比一疊高,胭紅的夕陽映出三條彩虹,一瀑一條。第一疊垂直90度落差近百米,第二疊傾斜70度落差六十余米,第三疊傾斜50度落差四十余米??菟跉鈩萆腥绱嘶趾辏S水期可想而知。兩旁樹枝和樹冠,承受不住瀑布巨大沖擊波,手舞足蹈搖頭晃腦,好像服了搖頭丸。瀑頂一左一右頂天立地著兩棵疑似黃山松,各自朝對方伸出一枝茁壯的虬枝,似乎要握手好像要掬水。樹頂漂浮著一朵火燒云,兩只雄鷹云底盤旋,翅膀有扁擔那么長。
一個個嘴巴張得老大,高聲呼喊著各自的偶像或神靈。
經天緯地:“毛主席?。 ?/p>
指點江山:“上帝??!”
凸驢:“埃德蒙·希拉里?。 ?/p>
插一腿:“佛祖啊!”
山水控:“徐霞客?。 ?/p>
想開即天堂:“阿K啊!”
孩子歸我:“孩子他媽??!”
混帳危險:“天神??!”
孩子歸我在外打工,一年難得回家幾次,參加活動較少。因為他情況特殊,樂山樂水群對他網開一面,一年參加一次活動即可保留群籍。
喊罷,孩子歸我問凸驢,埃德蒙·希拉里是誰?凸驢說,新西蘭著名登山家,世界上第一個登上珠穆朗瑪峰的人,虧你還是驢友,這都不知道。孩子歸我又問,那你知道我孩子他媽是誰嗎?凸驢說,你小子光棍一條,哪來的孩子,沒有孩子,哪來他媽?孩子歸我說, 光棍就沒有孩子?光棍就沒有孩子媽?老子是條結了婚的光棍!凸驢反問,結了婚的光棍?孩子歸我答,對,結了婚的光棍,硬邦邦的光棍,老子無論在女人還是大自然面前,都是條硬漢。
凸驢:“看來你小子在外打工這么多年,也是曾經滄海啊?!?/p>
孩子歸我突然張開雙臂,眼里隱隱有淚,連聲高呼:“孩子歸我,孩子歸我……”
除了想開即天堂自己,誰也不知道阿K是誰,反正一有風吹草動,阿K便從她嘴中脫口而出。想開即天堂最喜歡在QQ空間用阿K造句,比如:阿K,這事你怎么看;阿K,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出自我和快樂,比什么都重要;生命不息驢行不止,阿K,耶!
山水控本不想喊,想哭,震撼得想哭!可是大家都喊,覺得不喊一下過意不去,缺乏團隊精神。喊誰呢?他最崇拜的人是魯迅,可呼喊魯迅明顯不妥,魯迅的投槍匕首從未擲向大好河山,一跺腳喊出徐霞客的名字。徐霞客是史上無可爭議的驢頭,強健的體魄是他唯一的裝備,呼喊他的名字,再合適不過?!靶煜伎汀币怀隹冢剿赝蝗话l現自己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呼喊過徐霞客之后,山水控淚流滿面跪下,眼前的景色讓他聯想起電影《魔戒》某個山水畫面,這哪里是仙境,簡直是魔境,美得令人癲狂,美得讓他淚崩腿軟。崩山如此多嬌,引八驢競折腰。能夠在她面前哭幾分鐘跪幾分鐘思想幾分鐘,多么幸福多么榮耀,哪怕歷經世上所有苦難,都是值得的。
山水控浮想聯翩,李白要是去廬山之前來崩山,寫的就不是《觀廬山瀑布》,而是《觀崩山瀑布》。他也許會這么寫:夕照絕壁彩虹間,遙望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萬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山水控最虔誠,指點江山最興奮,捧著尼康D700拍個不停,咔嚓一下呼喊一聲上帝,呼喊一聲上帝咔嚓一下。八驢當中,指點江山體重最重背包最重,相機加上廣角鏡和三角架,有十二三斤重。每次登山,指點江山總是落在最后,一是包重,二是拍照耗時間。指點江山是資深攝驢,唯一擁有單反的驢腿,作品曾在省級攝影大賽中獲過二等獎。尼康D700是他的第三部相機,按照插一腿的話說,那是他第三個老婆,前面兩個老婆,被他用廢了。
指點江山本來不參加此次穿越,說有要事,9月29日晚12點突然打電話給凸驢,說他沒事了,決定參加。一路上,指點江山一改往日豪放風格,心事重重沉默無語,直到此時才開金口。指點江山平時雖忙,但一年至少參加三次活動,全是五一、國慶、元旦期間的重大活動。忙歸忙,指點江山從不放棄體能訓練,一周至少三次晨跑。他的辦公室掛著一條“商道即山道”的書法橫幅,人問其意,他總是說,我是個商人,也是個山人,前面的商人是經商的商,后面的山人是登山的人。若對方還不理解,他會補充一句,我是個驢友,經商如登山。若對方再不理解,他就不多說了。
攀到一疊瀑底,又有驚喜。瀑布覆蓋不到的巖凸上,密密麻麻蹲滿了拇指大的螳螂,卡通般搔首弄姿,好像在歡迎他們的到來。專業機,卡片機,手機,又是一通猛烈拍攝。
瀑底有個三十米見方的長方形深潭,潭邊豎著一塊二米多高水牛肚粗的扁石,側面呈頁狀,仿佛一本開口參差不齊的辭典;正面和背面呈大腦狀,一圈圈腦溝像一個個形態各異的問號。也許這是塊有思想的石頭,見證了滄海桑田,思考著桑田滄海。
紛紛在石頭前合影。
想開即天堂突然尖叫起來,蛇,眼鏡蛇!
瀑布覆蓋不到的巖凹里,一叢一叢的圓形青草,頭發般茂密柔軟,對面茶幾面大一叢青草中,彈起一條胳膊粗的眼鏡蛇,扁頸魚翅般撐開,足有乒乓球拍大,吐出的信子筷子粗。這不是一般的眼鏡蛇,而是太上皇級的眼鏡王蛇,剛才靜臥草叢,受驚后彈簧般彈起。
人在深潭左前側,蛇在深潭右上側,相距七八米,對視了一會兒,眼鏡王蛇朝他們點了三下頭,匍下身段,無聲無息滑過巖石滑進樹叢。受驚的螳螂呼啦飛起,復又落下,更加賣力地搔首弄姿。
未
天色暗了下來。
眼鏡王蛇的出現,在八驢心里引發陣陣恐懼和焦慮:蛇窩是不是就在附近?前進還是后退?要么前進要么后退,停留是不可能的。此潭與九道溝瀑布之潭不同,彼潭前面溝流平緩,一塊大石平如桌面,可容納六七個肥臀。此潭前面盡是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亂石,別說躺,坐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勉強站著。水霧那么大,站上幾分鐘,全身濕透。
后退至少退到中午打尖處才有平地,可勉強擺下帳篷,但要五六個小時才能抵達。上山容易下山難,黑夜中下山,難上加難。前進必須攀上瀑頂,但面臨巨大風險,一是否順利攀上,二是攀上之后,上面有沒有平地?如果沒有,后果不堪設想。
退亦憂進亦憂,一時拿不定主意,指點江山堅決主張前進,拍著胸脯表示,哪怕單槍匹馬,即便死路一條,老子也要勇往直前。
大家被他頑強精神打動,一致決定前進。
大家又往身上灑了些雄黃,打起精神,在經天緯地帶領下,混帳危險緊隨其后,沿著瀑布左側70度山體(右側是光溜溜的峭壁,無法攀登),螞蟻般迂回攀向瀑頂,動作極為遲緩,仿佛影視里的慢動作。
經天緯地踩塌一塊石頭,石頭飛過混帳危險頭頂,混帳危險發出一聲驚叫。
經天緯地大叫,拉開距離,小心腳下。凸驢跟著叫,大家小心了,千萬小心。混帳危險笑道,老家伙,腿功不錯嘛,這么大石頭被你踩塌,我現在連只螞蟻都踩不死。
孩子歸我說,我的腿肚子快要爆炸了,腦袋里好像在敲鑼打鼓,好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指點江山說,你這是體能耗盡的信號,千萬不能坐下,再慢也不能坐下,一坐就跟爬雪山的紅軍一樣,再也起不來了。
山水控說,我倒是想坐,可哪里有坐的地方?唉,蒼天啊大地呀,崩山之大,竟容不下區區一個屁股。插一腿說,別說屁股坐,腳都沒地方站。
插一腿話音剛落,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走在最后的指點江山(插一腿在他前面)驚叫起來,不好了,插一腿掉下去了。走在插一腿前面的凸驢直冒冷汗,回頭大叫,插一腿,插一腿你沒事吧,聽見我的叫聲沒有?
眾驢一起對著崖下喊,插一腿!插一腿!下面傳來插一腿的聲音,老子沒事,被一棵樹叉住了。
凸驢喜道,聽聲音就在下面不遠,大家別慌,先把背包捆在身旁樹上,拿出繩子,跟我一起救人,想開即天堂呆在原地別動。想開即天堂問,為什么?凸驢說,不為什么。想開即天堂說,因為我是女的?凸驢說,都什么時候了,還跟老子爭男女平等,別廢話了,救人要緊。
想開即天堂身后的山水控拍了拍她的肩,凸驢是為你著想,你去也幫不了忙。想開即天堂還想說什么,山水控將食指豎在嘴唇中間,輕聲道,聽話。想開即天堂眼里隱隱有淚,遞給他一塊剝好的巧克力,小心點。山水控將巧克力放進嘴里,說謝謝。
山水控腦海閃了一下想開即天堂年少時的影像,旋即熄滅。
眾驢聚攏,以各種姿勢分散在插一腿掉下去的地方,有的金雞獨立,有的雙手抱樹,有的單手挽樹,有的一條腿直一條腿曲。
指點江山躍躍欲試,被凸驢攔住,你體重太重,不行,我來。指點江山不以為然,我體力一點不比你差,救人能力也不比你差。凸驢說,說你不行就不行,別亂來。指點江山說,你口氣好大,領導一樣。
凸驢說,我是驢頭,當然是領導,都別爭了,你們無權跟我爭!
爭著下去救人的眾驢立時無語,臉上露出欽佩和感動的表情。
凸驢熟練地在腰部和大腿打好吊墜繩結,繩子另一端系在樹上(與此同時,經天緯地將另一根繩子系在同一棵樹上,繩子另一頭打活結系在凸驢腰上),溜下山崖。
天黑了下來,眾驢打開頭燈,目光和燈光一起朝山崖照去。
凸驢下降了二十來米,找到插一腿。插一腿騎牛一樣,騎在一棵崖壁上斜長出來的、碗口粗的樹上。
凸驢問,兄弟,太驚險了,沒事吧?插一腿甩了甩腿,沒事,受了點皮肉傷。
話音剛落,嘎巴一聲,插一腿連同樹干往下一沉。凸驢大叫,千萬別動,樹干怕是承受不住重量了,我把繩子給你,趕快系上。
凸驢把腰上的繩子解開,甩給插一腿。
插一腿說,我先把包解開扔掉吧,減輕分量。凸驢急道,別,千萬別,解包扔包的時候,會產生下墜的力量,更危險,趕快把繩子系上。
插一腿麻利把繩子系在腰上。凸驢用力拽了拽繩子,朝上面喊道,拉,用力往上拉!
插一腿身體上升時,右腳蹬了一下樹干,又是嘎巴一聲,整棵樹連根從崖壁脫落,墜落崖底。
插一腿胳膊交叉挽住繩子,雙掌合十,念念有詞,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拉到一半,插一腿身上的背包被樹枝掛住,怎么也擺不脫。凸驢好不容易幫他折斷樹枝,他的兩條軟得像香腸的腿,再沒力氣往上蹬。
失去支撐的插一腿,頓時懸在空中。
拉繩的指點江山,掌心突然受到繩子下墜的反作用力,磨出兩道血痕。
指點江山笑道,幸好經天緯地想得周到,事先把我綁在樹上,不然我就提前駕崩了。山水控問,提前駕崩,什么意思?指點江山搖頭晃腦道,崩盤啊,完蛋啊,魂歸崩山啊。山水控說,我怎么覺得你話里有話。指點江山朝掌心吐了口痰,搓了搓,呵呵,沒什么,你想多了,隨便說說。喂,插一腿,別灰心,我胳膊比你大腿還粗,保證把你拉上來,剛才他們還跟我爭,救人不能感情用事,要靠實力……
系繩子的那棵樹,往前一步是懸崖,往后一步是巖壁,左邊是下坡,右邊是上坡,只能一個人拉繩,其他人干瞪眼。指點江山胳膊最粗臂力最大,拉繩的任務義不容辭落到他身上。為了防止他吃不住力,被插一腿反拽下崖,經天緯地事先將其腰身綁在樹上。
凸驢大叫,再扔一根繩子下來。
經天緯地把繩子一端系在另一棵樹上,扔了下去。
凸驢接住繩子,系在插一腿背包上,解開背包,用力拽了拽繩子,拉,往上拉。
背包一下被拉了上去。
凸驢輕輕捶了一拳插一腿,兄弟,這下輕松多了,加油!說罷,拽了拽系在插一腿身上的繩子,朝上面喊道,再拉,使出做愛的力氣往上拉!
指點江山不辱使命,將沉甸甸的插一腿拉了上來。
插一腿抱著一棵樹,癱倒在樹干上。
經天緯地欲解開指點江山身上的繩子,他擺了擺手,先別解,讓我喘口氣。
凸驢邊解繩子邊說,如果不想綁在樹上睡覺,那就打起精神,繼續往上爬。插一腿哭喪著臉,就是范冰冰在上面等我,我也爬不上去了。
經天緯地笑道,給你吃點春藥,你就上去了。經天緯地說罷,從包里掏出一盒口服葡萄糖,每人發了一支。
眾驢一飲而盡。
插一腿說,還是經天緯地想得周到,喝了你的葡萄糖,渾身上下有力量,說到這里,他用力捶了捶胸脯,叫道,現在就是想開即天堂在上面等我,我也能爬上去。
想開即天堂笑道,看在你大難不死的分上,不跟你計較。山水控也笑,你掉下去兩腿叉在樹上,肯定把腿中間那玩意叉壞了,上去也沒用,以后不叫你插一腿,叫你叉一樹,交叉的叉,哈哈。
除凸驢外,眾驢皆笑。
凸驢說,別笑了,省點力氣,抓緊時間。
天黑透之前,他們終于攀上瀑頂。
經天緯地振臂高呼:“毛主席啊,毛主席萬歲!”
接下來是凸驢、混帳危險、山水控、想開即天堂、插一腿、孩子歸我、指點江山,無一不再次發出呼喊。這一次,孩子歸我和想開即天堂也流下淚水,那是絕處逢生的淚水。
申
瀑頂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兩條溝,左邊是低溝濕溝,也就是瀑布水源;右邊是高溝干溝,略高于濕溝。干溝布滿石頭,全是小石頭,關鍵是平坦。眾驢或撥拉石頭,或砍樹枝鋪墊,很快搭起帳篷,但只搭起七頂,第八頂無論如何搭不下。
插一腿胳膊扭傷,動作遲緩,搭不下的正是他的帳篷。
插一腿大叫,天意啊天意,今晚必須混帳了?;鞄のkU問,那你想跟誰混帳呢?插一腿說,這還用問,當然是跟想開即天堂了。想開即天堂朝他呸了一口,你別害我啊,你要是跟我混帳,我會想不開的。
插一腿笑得色迷迷,怎么會想不開呢,想開即天堂嘛,混帳如此銷魂,何樂而不為呢?凸驢說,插一腿你別做夢了,還是跟我混帳吧。除了我,怕是誰都不愿跟你混帳。
眾驢皆表示不愿跟他混帳。
插一腿仰天長嘆,你們好無情啊,幸好凸驢高風亮節,凸驢,不,驢頭,你不會蹂躪我吧?凸驢說,切,東風吹戰鼓擂,這年頭誰蹂躪誰。
搭好帳篷,為了節省時間和力氣,早點睡覺,一律煮方便面。草草吃過方便面,驢們死豬般睡去,很快鼾聲一片。指點江山鼾聲最大,好像一臺巨型挖掘機正在作業。
山水控有夜尿習慣,半夜獨自出帳很是考驗膽量,怕自己經受不住考驗,煮方便面的時候,水放得很少,幾近干拌。本欲少補充水分,避免夜尿,不想干拌太咸,睡下不久即被咸醒,喝光滿滿一保溫杯茶水,才重新入睡。入睡不久,又被尿憋醒,一鼓再鼓終于鼓起勇氣,打著手電趔趄出帳。帳外溫度很低,比帳里低三四度,比睡袋低五六度,感覺一腳從深秋邁入深冬。因為身體和牙關哆嗦得厲害,老二好像突然口吃,前列腺似乎一下肥大,便得很不順利,半天才拉完。
山水控既是被尿憋醒,也是被噩夢驚醒的。夢中的他,被一群大大小小探頭探腦的眼鏡蛇層層包圍。憋了許久,把牙根憋酸,把嘴唇憋麻,把膀胱憋得大叫,把老二憋得筆挺,才不得不出帳。一出帳,不害怕了,凜冽的寒風刷地一下把腦子吹得清醒了。在二三度的氣溫下,是不可能有蛇的。
山水控沒有立即回帳,膀胱空了膽子大了,一身輕松的同時,身上卻感覺凝重了,那是月光的重量。月光有重量嗎?自古以來,人們常常這樣比喻月光:皎潔的月光水銀般泄下。水銀比重大,既然水銀般泄下,說明月光是有重量的。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月亮越圓月光越重。站在一千二百多米的高山上,山水控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月光神秘的、不可言說的重量。
山水控中了魔怔似的,呆呆站在那里,沐浴著質地優良、仿佛公元前的月光,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山水控被電擊似的,渾身猛一哆嗦,下意識把手電調至最亮,朝濕溝照去。
映入眼簾的,是兩條大腿粗的娃娃魚,頭對著頭,趴在肚臍般低淺的水底,吞食著山水控他們洗碗時遺下的方便面。人類的到來,使它們億萬年來第一次吃上了面食。吞食著面條的娃娃魚,偶爾發出幾聲哭叫。也許他們睡下不久,娃娃魚就開始哭了,只是被高昂的鼾聲掩蓋了。
娃娃魚膚色與巖石極為相似,幾乎融為一體,如果不是聽到哭聲、不是手電正好照在身上、不是它們正在搶食面條,身體不停晃動,山水控不可能一眼認出。此前,山水控沒有親眼見過娃娃魚,只在電視里見過。說來也巧,前不久,他正好在央視紀錄頻道看了一部娃娃魚的專題片。
緊接著發現石鱗。
山水控不僅見過石鱗,還吃過石鱗,這么多這么大的石鱗,卻是頭一回見到。電光所及,溝里每塊石頭上,都蹲著一只或數只拳頭大的石鱗。
山水控返身轟醒七驢,特意走到想開即天堂跟前,輕輕說了聲:謝謝你,巧妙給我增添力量。想開即天堂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么啊,我不明白你的話。山水控說,巧克力啊。想開即天堂一下明白過來了,笑道,你真聰明。
凌亂沉重的腳步驚跑敏感的娃娃魚,石鱗卻處變不驚,依然蹲立石上。在八束強光照射下,八雙眼睛發現更多石鱗,娃娃魚卻無影無聲。
石鱗是冷血動物,晝伏夜出,棲息在高山密林溪流溝澗里,味道鮮美無法養殖,黑市五六百塊一斤。一般的石鱗,青蛙大小,這么大這么多的石鱗,實在罕見。
山水控想起村里有個名叫水火的石鱗捕捉高手。每到夏秋時節,只要天氣晴好,吃過晚飯,水火腳穿草鞋手提松火肩背竹簍腰別柴刀,獨自深入深山老林,直到天亮才回來,從不空手,從未被蛇咬過。裝石鱗的竹簍呈花瓶狀,上窄下寬,下面雖寬容量不大,頂多裝十來只。簍頸僅鵝蛋大,石鱗塞入無法跳出。竹簍是祖傳的,爛了可以重做,體積不能改變,無聲告誡后人:切莫貪心。
水火每周最多捕捉兩次石鱗,拿到集市出售,所得收入補貼家用。據說水火懂得石鱗語言,呱呱叫幾聲,石鱗便主動鉆出巖縫石隙讓他捕捉。水火還會法術,出發前畫一道符念幾句咒,放進貼身口袋,毒蛇避而遠之。可惜水火三年前死了,不然從崩山下來,山水控一定要拎上一瓶好酒揣上一條好煙,專程回村跟他好好聊聊。
山水控越想越遺憾,竟然錯過身邊高人。
石鱗雖是冷血動物,但在二三度的氣溫下,早該休眠啊。石鱗多得讓人頭皮發麻,吉兆還是兇兆?蛇也是冷血動物,有蛇的地方未必有石鱗,有石鱗的地方必定有蛇。盡管沒在石鱗身邊發現蛇,除了指點江山,眾驢心里一下害怕起來,爭先恐后鉆進帳篷。
鬼使神差,指點江山獨自走向瀑口,攀上一塊大石。石頭有兩個臺球桌面那么大,臥在右邊那棵疑似黃山松腳下,登上石頭,三疊瀑布盡收眼底。
一登上石頭,指點江山就跳了下來,跌跌撞撞沖進帳篷,又撞撞跌跌沖出帳篷,嘴里不停地叫,快快快。大家以為他看見蛇群或者人熊,猶豫了一會,才戰戰兢兢出帳,有棍子的操棍子,有登山杖的操登山杖,什么都沒有的操石塊,循聲攀上大石頭,指點江山已經架好三角架和相機,嘴里依然“快快快”叫個不停。
眼前景象難以置信:第二疊瀑布上方,高高拱起一條巨蟒般茁壯的月亮彩虹,發出令人眩暈的暗光,成千上萬的蝙蝠和夜鳥,圍著彩虹上下奮飛,似乎在爭搶和饕餮彩虹,要把它銜走。
想開即天堂抖抖索索地問,我們不會穿越到另一個星球上吧?
沒人回答,也沒人能夠回答。太陽彩虹人人見過,月亮彩虹聞所未聞。
此虹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睹一回。眾驢困意頓消,個個靈魂出竅,以最快速度返回帳篷,取來睡袋和白酒御寒。睡袋披在身上,每個人喝水似的喝下半斤白酒。光線太暗,手機和卡片機無法拍攝,山水控他們只好用眼睛拍攝。就像指點江山的單反半天才響一下快門,山水控他們的眼皮半天才眨巴一下。前者為了延長快門釋放時間,后者怕眼皮眨巴多了,少看幾十分之一秒這人間抑或天堂奇景,都是損失乃至罪過。
指點江山雕塑般戳在三角架后面,睡袋是凸驢幫他拿來并披上的,白酒是插一腿幫他倒進嘴里的。
直到月亮彩虹消失在晨曦中,他們才離開大石頭,點火做飯收拾帳篷。
第二天僅攀登八百多米海拔,瀑布層出不窮,高的十幾米低的五六米,落差雖然不大,但一遇瀑布就得繞行,很費時間。路上驚喜不斷,發現四腳泥鰍,野荔枝。四肢泥鰍比普通泥鰍大而長,最大的有黃鱔那么大那么長,顏色也與其相近,但不是黃鱔。兩者很好分辨,泥鰍嘴上有觸須,黃鱔沒有。
野荔枝拇指大,體積與荔枝相去甚遠,果皮和果仁與荔枝一模一樣,外紅內白。和九道溝的疑似紅毛丹不同,野荔枝可食,跟荔枝一樣甜,但有酸味,酸甜可口。荔枝成熟季節是六七月份,崩山野荔枝推遲了三四個月,或許和山里氣候有關。
還發現四方竹和血藤。四方竹手腕粗,葉綠皮褐,皮上有星星斑點。血藤是意外發現的,經天緯地被一條刀柄粗、彎若拋物線的黑藤擋住去路,一刀下去,紅汁鮮血般噴出。經天緯地以為砍在蛇身上,嚇得直呼“毛主席”。
最讓人驚喜的,是沒發現蛇,倒是發現蛇的天敵野豬,大大小小一個加強排之多。
太陽落山之際,行至水窮處,海拔儀顯示2050米。
溝的源頭,在一棵紅樹根部。紅樹有孕婦腰身粗,葉子是綠的,二指寬,粉紅的樹皮面膜般層層翻卷。胳膊粗的樹根章魚觸須般吸附在巖石縫中,一塊毛巾大手掌厚的苔蘚緊挨樹蔸,泉水汩汩從苔蘚冒出,形成一個微型瀑布,好像紅樹在小便。
紅樹兩側,各有兩塊臺球桌大的平地。這是昨晚宿營點之外,唯一的平地。如果沒有那段干溝,昨晚只能坐著睡覺,想想后怕。當然,如果一開始就出現或者發現月亮彩虹,根本不用睡覺。月亮像彩虹像一劑強烈的興奮劑(那興奮的感覺,好比春情萌動的少男少女第一次看A片),消除了他們的疲勞,使得第二天的攀登相對變得輕松。
凸驢卸下背包,一屁股坐在地上,這里有平地,有水,宿營吧。
山水控說,走了一天,才發現這里有塊平地,不能再走了。孩子歸我說,不走了,再走也走不動了。
昨晚混帳,沒睡好,今晚無論如何要獨睡,我和凸驢有優先選擇權。插一腿邊說邊用腳尖劃圈,這是凸驢的地盤,這是我的地盤。
混帳危險說,昨晚大家都沒睡好。指點江山說,你們先圈地,我最后圈。
想開即天堂說,要是像昨晚那樣,只能搭七頂帳篷怎么辦?指點江山說,那只好混帳了,混帳對象由我選擇,被選中者不得拒絕。
經天緯地說,指點江山,你真是老謀深算啊。指點江山說,你們猜猜,我會選誰?
插一腿說,這還用猜?地球人都知道,想開即天堂唄。想開即天堂沖到插一腿跟前,做了個踢人的假動作。
指點江山說,錯,我選插一腿!凸驢用川腔說道,老兄,你口味好重喲。
插一腿說,我寧愿綁在樹上睡,也不跟你混帳,你那呼嚕跟推土機似的,非被你震成腦震蕩不可。來來來,我把地盤讓給你,你先搭。
眾驢大笑。
山水控是被陽光拍醒的,那種被拍的感覺,類似馬屁拍到馬屁眼上,舒爽之極。小時候,每當他賴床,若是晴天,母親必扯開嗓子大喊,崇山,崇山喂,快起床咧,再不起床,太陽公公拍你屁股了。
酉
第三天清晨,每個人攜帶三瓶水(三斤),向山頂攀登。
越往上攀坡度越陡,植被越來越稀,距山頂三百來米,也就是海拔二千二百多米處,沒有大樹,只有草和灌木。草是圓形軟草,齊腰身,走在草里好像趟在深水里。灌木全是兩米左右的高山杜鵑,密如稻株,除了爬蟲,沒有動物能夠穿過。
經天緯地大顯身手,劈荊不止斬棘不停。此時此刻,就是老天爺,不,應該是老天娘,給每個人垂下一只奶汁豐富的乳房,除了經天緯地,其他七驢連吸奶的力氣都沒有了。
距山頂二百米,驢們看到那個巨大缺口,缺口下方,是千仞峭壁。眾驢歪歪扭扭站在缺口左側,無法看到那個傳說中的大洞。缺口有老鷹飛進飛出,這說明大洞或許真實存在。插一腿帶了高倍超清軍事望遠鏡,是網上淘來的。據他說,用此寶貝觀察五百米之外裸體,陰毛歷歷可數。驢們若不信,他便露出猥瑣的笑容,我靠,不信是吧,不信你脫光站到五百米外讓我瞧瞧?有驢說,要不你脫光站到五百米外讓我瞧瞧?他便耍無賴,我是光豬,那地方沒毛,你找別人吧。
望遠鏡在眾驢手里傳來傳去,有的說老鷹有直升機那么大,有的說有桌子那么大,有的說有蓑衣那么大,有的說有大象那么大。
山水控心想,前天傍晚看到的那兩只老鷹,是不是這洞里面的呢?
望遠鏡傳到想開即天堂手里,她驚叫起來,快看快看,有只老鷹爪子好像叼著什么動物?大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一只朝洞口飛來的老鷹,爪子下掛著什么東西。山水控站在想開即天堂身邊,搶過望遠鏡仔細一看,老鷹翅膀有一扇門那么長,爪子上叼著的,是只山羊,估計有二十幾斤。叼著這么重的獵物,還能飛得這么高,到底是不是老鷹?不會是《神雕俠侶》里的神雕吧?難道這里不是南方的崩山,而是西部的天山,或者他們穿越到了天山?
山高眼闊,或者他們的眼睛都成了放大鏡?
眾驢看了半天鷹進鷹出,吃過午飯,繼續向山頂攀登。沿著剛才觀鷹的山峰,下行四百多米,平行二百多米,再上行五百多米,七驢哭著喊著笑著罵著,于北京時間5點10分35秒成功登上46億歲的崩山之巔。
山頂有大半個籃球場大,還算平坦,只長草不長灌木,搭帳篷不成問題。天上飄浮著奇形怪狀的彩云,有的像雄鷹展翅,有的像戰機騰空,有的像駿馬奔騰,有的像佛陀打坐,有的像丘林溝壑,有的像梯田,有的像蘑菇,有的像城墻,有的像石頭……
放眼四眺,峰巒疊嶂層林盡染,遠天遠山遠水,組成一幅又一幅展示不盡、動人心弦的長長畫卷。山水控不禁熱淚盈眶,逝者如斯,唯有天長地久。
山水控擺了一個曲來拐去的POSE,扯開嗓子吼了一句:“美景配猛男,嫵媚又野蠻?!?/p>
凸驢跟著喊:“做男人真命苦,要登山才舒服?!?/p>
憤怒出詩人,美景誘詩興,一個個作起詩來。
經天緯地: “崩山,老子來了!”
指點江山:“不到崩山非好漢,再登一步到天上!”
想開即天堂:“阿K,登山崩山,什么都想開了,花崗巖腦袋都想開了!”
插一腿:“崩山啊崩山,老子終于跟你有了一腿!”
混帳危險:“天蒼蒼林莽莽,登上崩山好兒郎!”
孩子歸我:“孩子歸我,崩山歸我,天地歸我!”
山頂露水極大,帳篷才搭好,外帳即被洇濕。大家紛紛掏出壓包好貨,慶賀登頂。山水控打開迷你音響,將音量開至最大,電子鞭炮響徹山頂。驢腿只有酒量小的,沒有不喝酒的,喝的都是52度高度白酒。想開即天堂的體力和酒量,在八驢當中屬于中等水平。這次每個人帶了兩斤白酒,第一夜喝了半斤,第二夜喝了半斤,剩下一斤今晚統統喝干。指點江山的酒最好,一瓶五糧液一瓶茅臺。他把茅臺留到了今晚。為減輕分量,白酒裝在礦泉水瓶里。
月亮出來后,山頂氣溫更低,零度左右,所幸無風。盡管有高度白酒在體內燃燒,還是冷得發抖。眼看白酒所剩不多,凸驢建議猜拳,贏者喝酒,獲得一致通過。指點江山發揮出色,所剩白酒三分之二進了他肚子。當然,剩酒不含茅臺,茅臺一拿出,即被嗷嗷瓜分,想開即天堂分得最多。
想開即天堂冷不丁說了一句:“你們說,老鷹半夜會不會把我們叼走啊?”
大家面面相覷,無言以對。山水控打破沉默,如果真被老鷹叼走,那是我們的造化,那是天葬啊,魂歸崩山,靈魂像月亮彩虹發光,我看挺不錯,千年修來的福分,萬年積下的功德。插一腿說,想開點想開點,想那么多干什么,想開即天堂嘛。指點江山哈哈大笑,爾等太無知了,老鷹不是貓頭鷹,夜里不捕食。再說了,我們一打呼嚕,老鷹就是來捕食,也會被我們的呼嚕嚇走。今晚我們喝了這么多酒,呼嚕肯定驚天動地,別說老鷹,人熊也會被嚇走。山水控說,還有鞭炮呢,睡下后我把音響一直開著。
指點江山這么一說,都放心了,鉆進帳篷,期待明早日出。
在指點江山的號召下,除了想開即天堂,眾驢紛紛扯開喉嚨大鼾特鼾,山頂上好像有七臺推土機、挖掘機、戰斗機、拖拉機、切割機、收割機、鉆井機在同時工作。電子鞭炮聲完全被淹沒。
半夜,山水控感覺有人鉆進帳篷,以為做夢,摸了對方一把,立即明白是想開即天堂。山水控緊張得肌肉僵硬汗毛倒豎,感覺陰毛都豎了起來。想開即天堂輕聲道,崇山,你別緊張,我不會強奸你。山水控一下放松了,笑道,如果你實在要強奸,看在巧克力的分上,豁出去了,我配合你。想開即天堂說,你再怎么配合,我也強奸不了你,我六年前得了子宮瘤,下面一鍋端了。山水控無語。想開即天堂說,崇山,你真想不起我了?山水控搖頭。想開即天堂說,你好好想想。山水控閉上眼睛,全馬力開動腦筋,想了一會,睜開眼,對不起,我真想不起來。想開即天堂輕輕捶了他一拳,你真渾啊,我是葉琳,你的初中同桌。
山水控電擊一般,葉琳,你是葉琳?我記得你的名字,實在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你的長相了,我們好像只在初三上學期同桌了半年,你就轉學到縣城了,我那時在你面前,很自卑呢,你家那么有錢,老爹還當著什么官。想開即天堂說,我卻記得你,死死記得你,記得我借你的橡皮擦,記得我抄你的作文,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怎么會把你記得這么牢,一記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啊,我每年都要記起你幾次,你那個時候,成績那么好,長得那么帥,你知道嗎,整個年段的女生,都在羨慕妒忌我跟你同桌……
山水控流淚滿面,那是幸福的淚水,感動的淚水,愧疚的淚水。山水控抱住想開即天堂,仿佛抱著一個少女。想開即天堂說,抱緊點,再抱緊點,我怕老鷹把我叼走。山水控說,不能再緊了,你太瘦了,把我骨頭硌疼了。想開即天堂在他懷里扭了扭,山水控順勢松開手臂,問,這么多年,你是怎么過來的?過得好嗎?想開即天堂說,別問這個,俗,沒意思。山水控說,那我問個有意思的,阿K是誰?想開即天堂說,不告訴你,你別問那么多,好好抱著我,過會我回自己帳篷了,小心被他們發現……
想開即天堂離帳后,山水控眼皮沉重得像一扇防盜門,卻無法入睡,無法原諒自己竟然把她忘得一絲不掛!這不是健忘,而是無恥!
最早醒來的是想開即天堂,孩子似歡叫著,起帳起帳了,看日出看日出了。插一腿露出半個腦袋,喂,叫什么叫,叫春???想開即天堂乜了他一眼,嘴角頑皮一翹,破壞你的春夢了?混帳危險皮笑肉不笑,我昨晚夢見有人混帳了!想開即天堂一愣,隨即上前踢了他帳篷一腳,夢見你情人了吧?混帳危險白了她一眼,反正不是你。
山水控一下鉆出帳篷,手舞足蹈,噢噢噢,再不起床,太陽曬屁股了。
一個個打著酒氣熏天的呵欠鉆出帳篷。本應最早鉆出帳篷拍日出的指點江山,遲遲沒有動靜。眼看天際開始大出血,太陽就要出世,指點江山還是沒有動靜。經天緯地說,這家伙昨晚喝多了,睡得這么死。凸驢說,不會被老鷹叼走吧?插一腿說,怎么可能,帳篷好好的。山水控猛然覺得不對勁,怎么沒有鼾聲?一個箭步沖到指點江山帳前,叫了幾聲仍無動靜,扯開帳篷一看,人已氣絕身亡。
如果不是發現遺書和安眠藥瓶,七驢寧愿相信人熊存在,也不相信指點江山自殺。他們會以為他酒喝多了,加上疲勞過度,被呼嚕窒息而死,或者突發心臟病而死。盡管這個死因不靠譜,就像處女不可能得性病,驢腿怎么可能有心臟病?
遺書大意是:我遇到了過不去的坎,這個坎比登崩山難一百倍,本想隨便用個方式了結自己,比如跳樓上吊觸電什么的,一想自己好歹是條強驢,死在高山之巔豈不浪漫一些?于是我強忍著,把命攢到今天。死在2530米的崩山之巔,死亦為鬼雄啊,痛快,實在是痛快。本不想寫什么鳥遺書,又擔心給你們造成不便,還是寫了。我身上這部相機送給凸驢,我知道他做夢想買部單反。另外,出發前,我給每位淘了部單反,全部寄凸驢收,回家就能收到,也不枉驢友一場。驢腿怎能沒有單反,以后登山拍到好片,放在群空間時給我打個招呼,我若有靈,會來欣賞的。“我這次拍的照片,也選一些放到空間,尤其是月亮彩虹的照片,多選幾張。能夠看到和拍到月亮彩虹,是我的福氣和意外收獲,死十回都值。全世界看到和拍到月亮彩虹的人,怕是屈指可數吧。我堅信,看到月亮彩虹的人,一定能夠進入天堂。說真的,前天晚上我好想一頭扎下瀑布,讓月亮彩虹帶走我的靈魂。但我還是忍住了,一則怕連累你們,二則還沒有登上山頂。”妻兒老小我都安頓好了,可能的話,請給予他們物質以外的幫助。千萬別把尸體抬下山,就讓我躺在帳篷里爛掉,或者被老鷹吃掉。下輩子我再也不蓋房子,蓋什么房子啊,大自然才是最好的房子。永別了,驢兄驢弟,噢,還有驢妹想開即天堂,非常抱歉,影響你們看日出。祝你們登更多更高的山。阿門!
遺書是打印的,落款時間是10月28日,可見他出發前已做好必死準備。引號里的文字是手寫的,毫無疑問是昨晚臨時加進去的。
指點江山是房地產商,最崇拜的人是王石。不過,他崇拜的是作為驢友的王石,而非房地產大鱷王石。
孩子歸我咬牙切齒道,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房地產商!老子在外混了這么多年,因為沒有房子,孩子不歸我,老婆也不歸我!
眾驢憤怒地看著他。
孩子歸我連忙擺手,不過,今后我可能不會那么恨了,唉,他既指點不了迷津,也指點不了房地產,還怎么指點江山?口氣好大喲。
隨著旭日發出的第一縷曙光撕破黎明前的黑暗,東方天幕由漆黑逐漸轉為魚肚白、紅色,直至耀眼的金黃,噴射出萬道霞光,最后,一個碩大的蛋黃躍出天際,騰空而起,整個過程像一個技藝高超的魔術師,在瞬息間變幻出千萬種多姿多彩的畫面,滿天彩霞與地平線上的茫茫云海融為一體,猶如巨幅油畫從天而降,月亮妒忌太陽的光輝,遲遲不愿遁去,交相輝映,一架飛機射精般射出一股白煙,從月亮旁邊掠過……
七驢雕塑般跪在指點江山面前,除了想開即天堂,誰也不說話,視日無睹。想開即天堂哭得像個爺們,阿K啊,你怎么想不開呢,到了這么高的地方,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嗚嗚……
不知跪了多久,各自從包里掏出雨衣繩索(登山必備),把指點江山包了個嚴實捆了個結實。山頂找不到一塊石頭一把泥土,無法埋葬,只能這樣了。
山水控給迷你音響換了一塊電池,摁下播放鍵,放在尸旁,電子鞭炮還能響上半天。
下山從另一個方向,花了兩天兩夜,一路順利一路無話。路上發現奶藤、金絲楠、紅豆杉、疙瘩樹(樹干高大筆直,每隔幾尺長一圈疙瘩)。奶藤外形與血藤無異,切斷后淌出的是白汁。經天緯地一刀砍斷后,又連砍數刀。六驢一一接過柴刀,將奶藤碎尸萬段,把失去指點江山的悲痛,發泄在無辜奶藤上。
還發現拳頭粗糞便,是否人熊所屙,不得而知。
還發現數支被折斷的、碗口粗的樹枝,葉子還是綠的,說明折斷時間不久。枝條長滿不知名的硬果。是否人熊所折,亦不得而知。
戌
崩山之后,山水控他們暫時停止登山,直到夏季到來,才去了幾趟九道溝,與其說去消暑,還不如說去緬懷指點江山。
夏季接近尾聲,畢玉簪子宮良心發現,終于懷上孩子。山水控將喜訊第一個告訴想開即天堂,想開即天堂說,祝賀你,真誠祝賀你們。山水控不知道,凸驢他們也不知道,從崩山下來不久,她住進上海一家著名的腫瘤醫院。她兒子在上海,混得不錯。她是悄然離去的,在QQ空間留下美麗謊言:我兒媳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我要帶孫子去了,爭取把他培養成一條驢腿。今后好長時間不能參加活動了,可能連上網時間都少了,不過我會時刻想著你們的……
確認懷上那天起,畢玉簪嚴正警告山水控,從今以后不準登山更不準宿營。山水控說,九道溝也不準去嗎,它可是生命之溝造人之溝啊。畢玉簪說,九道溝例外,不僅允許你去,等孩子出生長大了,我們還要帶他一起去。
山水控心里想的,卻是屆時怎么找借口上崩山祭拜指點江山。從崩山回來不久,樂山樂水群決定,以后每年國慶,只要天氣好,只要體力吃得消,每頭驢腿都去朝拜崩山祭拜指點江山。生當為驢腿,死亦為鬼雄;至今思崩山,豈能不登攀。崩山和指點江山,由此成為樂山樂水群心中的神山和神驢。
那里溪流總是澄清,那里空氣充滿寧靜,雪白明月照在大地。一想到崩山和指點江山,山水控內心異常寧靜遼遠,一道月亮彩虹橫跨心間。
公元2013年9月中旬的一天,樂山樂水QQ群出現想開即天堂一條消息:驢兄驢弟們,當你們看到這條消息,我已經變成骨灰。消息是我囑托兒子發的,到時他還會把我的骨灰,送到你們手中。你們一定要再上一次崩山,每個人捧一把我的骨灰,撒在崩山頂上,由你們親手送我上天堂。永別了,驢兄驢弟們,謝謝六年來,你們給予我無私的幫助帶給我無窮的快樂。我會跟指點江山一起,在天堂注視你們祝福你們,為你們加油為你們喝彩!
山水控收到想開即天堂一封郵件,郵件是用定時發送系統自動發送的。也就是說,想開即天堂是在預測到自己不久于世、頭腦清醒之際寫下這封信的。她預測得很準,兒子在樂山樂水QQ群發出那條消息第三天,山水控收到郵件。
郵件大意如下:
我得的不是子宮瘤而是子宮癌,晚期,醫生說化療最多活一年。我問醫生,要是不化療呢,他說最多半年。我想既然化療最多活一年,花錢又遭罪,何苦!不如不化療,順其自然,把錢省下來留給兒子。他爸爸很早和我離了婚,我死了,一切得靠他自己,能省就省能留則留?;及┖?,我經常到網上搜索抗癌方面的文章,其中一篇文章的觀點深深啟發和震撼了我:與其抗天不如順天,與其抗擊癌癥不如適應癌癥,化敵為友。文章作者也是子宮癌患者,患癌后堅決不治療,通過戶外運動,竟然不治而愈。不久,我加入走走群,隨后又加入樂山樂水群,兩群有活動我都參加,從不落下,痛痛快快活了六年。雖然癌癥最終要了我的命,我卻感謝癌癥,它沒有太折磨我。在醫院,我堅決不化療,很痛的時候,才打一針杜冷丁。也許你會疑問,為什么不像指點江山那樣,痛快了斷自己。我只能告訴你,這不是我的風格,我尊重指點江山的了斷方式,但決不會仿效他。我要死在我兒子跟前,這是我最后給他的母愛。
總而言之,我要感謝癌癥。要是不得癌癥,我就不會參加戶外活動,不參加戶外活動,就不會與你重逢。這都是天意啊,抗天不如順天,順天就有好運。崩山之夜你的擁抱,溫暖我有限今生的最后人生,還將溫暖我無盡來生。謝謝你,崇山。
阿K,不得癌癥,我永遠想不開。我的癌癥,也許就是想不開造成的,想開即天堂啊,阿K。崇山,如果你還愿意繼續記得我,記得我很久,那么,請你站在崩山頂上,多撒一把我的骨灰。
想開即天堂最后寫道:崇山,阿K就是你啊,是你是你就是你。
亥
國慶天公作美,山水控他們再次登上崩山,指點江山的尸骨蕩然無存。山水控他們迎著日出,人手一把想開即天堂拌有鮮花的骨灰,虔誠地撒向空中。忽然,數只巨大的雄鷹騰空而起,花瓣和骨灰繽紛落到雄鷹翅膀上,雄鷹鳴叫著,箭一般射向霞光萬道的朝陽......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