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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香爐

2014-09-21 12:11:14閻欣寧
福建文學 2014年8期

閻欣寧

“黃金周”長假,單位組織去普陀山玩,純粹是玩,看菩薩和香客,看山看水,不是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嗎?那兒的山水都齊全。

結果證明,我們既不仁也不智,而是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時間來到了一個錯誤的旅游點。那天進香的香客幾乎擠得水泄不通,好像天下燒香的善男信女都約好了似的來到普陀山。連路都走不過去,我們光剩下看香客的份了。菩薩都看不到,更不用說什么山水風光了。

在香氣繚繞的大雄寶殿,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香客引起我注意。他矮墩墩的個子,發福的身體把一身西裝撐得圓滾滾的,頭上戴了一頂旅游團的廉價長舌太陽帽,肩上挎著一只黃色絲織香袋,腳下蹬一雙運動鞋,樣子甚是滑稽。我一眼就注意到他,不是因為他的滑稽,普陀山上潮水般漲來退去的進香團多了,大抵是臺港澳和東南亞一帶華語國家來的,其中滑稽的人比比皆是,小滑稽混雜在大滑稽中,也就不滑稽了。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的行為多少有點怪異。香客們爭先恐后地擠到蒲團前進香跪拜,喃喃不休,他卻手中把玩著三炷香,冷冷地躲在一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至少看上去不大虔誠。一眼見其形,二眼見其神,第三眼我就留意到,他很像多年前我們班里的一個兵。

我擠過香氣襲人的香客,和他打了個照面。

莊依河,真的是你!我幾乎打了他一拳,看到他胸前臺灣某旅行社的徽章,我的手才停下來。

班長,是你?一副標準臺巴子裝束的莊依河也為這意外的邂逅而意外,他高興得直哆嗦。

別叫班長,叫“班長”就讓人想起從前,學生時代或者從軍時光。當然,那種十個指頭都會彈鋼琴的“班長”除外。我笑了笑,問道,莊依河,成臺灣同胞啦?

莊依河也笑笑說,過去好些年了,你可能還不知道,我祖母在臺灣有些遺產……你這些年還好吧,班長?

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盯著他手上的香束,朝濃煙滾滾的香爐努努嘴,我問道,你還等什么呢?

莊依河撇撇嘴說,沒想到佛門靜地,擠了這么多人,這哪是拜佛,這是趕集呀。其實,這種有仙則靈的圣山神地,只是被人哄抬得熱鬧無比了,真正的禮佛,還是要講究個清靜之處,獨門獨語,除了你之外就是菩薩,那才對頭。

我看看周圍,問道,你一個人回來的?

莊依河點點頭。我由此知道,他還是那么喜歡孤獨。

香,不能亂插,香爐不能人人亂插,香灰不能掉到地下,對嗎,莊依河?

他的臉一下紅了。我們共同的記憶,一下跳躍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不用說,當一名從前的士兵遇到另一名從前的士兵,他們還能回憶起什么呢?他們還能說些什么呢?

我和莊依河執手邁過高高的門檻,退到了殿外。空氣一下變得清澈了,人的肺部就像猛一下掏空了阻塞的雜物,變得暢通了,心情也隨之好了起來。我們在一處人少的臺階上坐下來。莊依河掏出水筆,迫不及待地寫下一個通信地址和電話號碼,他居然沒有名片,這還是我碰到的第一個沒有名片的返鄉臺胞呢。我也給他留下了通信地址和電話號碼,想了想,我又把吳佩國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一起寫給了他。莊依河念著吳佩國的名字,大概沒怎么費力,就想起了那個大個子河南兵。

其他人都在我的通信錄上呢,可惜沒帶來,你要有興趣,回頭我都寄給你。

莊依河沒說要,也沒說不要。他愣了一下,忽然說,班長,你后來有去看過孟憲輝嗎?

慚愧!這回輪到我的臉紅了,好像我違約失職沒有兌現諾言似的。那年從前線撤離后,這些年來我幾次去過云南,包括去昆明看“綠博會”,可我再也沒去看過孟憲輝。不知道他那座墳頭上的青草該有多高了,甚至不知道他的墳塋倒塌了沒有。

孟憲輝,我們的兄弟!

在莊依河看來,既然我是班長,既然我生活在大陸,理所當然應該去看望孟憲輝的。

班長,當年多虧你照顧我,要不然,我現在也許就和孟憲輝躺在一起了……莊依河雙掌合十,朝我晃了晃那三炷香,香上沒點火,徒然一個動作,也讓我心生不安。

我笑道,莊依河,你怎么回事,我可不是誰的菩薩。

不,你不知道,班長,這些年來,無論我在印尼還是在臺灣,禮佛的時候我都向菩薩求愿,請菩薩保佑你一生平安。

別這么說,莊依河,我嘆了口氣。從前我們青絲滿頭中找白發,再過幾年我們就要滿頭銀絲中找黑發了。想想犧牲的孟憲輝,我們彼此之間哪還有那么多客氣話好說?

不,你是好人,無論到了哪尊菩薩面前,我都會說你是好人,無論哪兒的菩薩,都會保佑你的。

好吧,既然你說我是好人,就算我是吧,誰讓你硬要這么說呢。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盡管現在的人們都不大容易謙虛了,可承認自己是好人,畢竟還得有點勇氣。

那年年初,我在新兵連當班長。我帶新兵第一次洗澡,就注意到了那個矮矮的小個子兵,他就是莊依河。別的新兵到了澡堂子,像放出馬廄的小馬駒,歡歡實實地,又跳又叫,一個個飛快地扒個精光,跳進池子里潑水嬉鬧。莊依河卻一聲不吭,一個人慢吞吞地脫衣服,有意躲避大伙兒,好像他的身體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當時我已占了個蓮蓬頭,正在享受著熱水沖淋的快感,心情很好。

我大聲催促道,莊依河,你動作快點!老兵還在外面等著呢,讓你們新兵先洗,這是革命隊伍的溫暖,你也不能溫起來沒完沒了啊。

大個子新兵吳佩國,仰躺在池子里,像只巨鯊似的一沉一浮,檔里的那簇黑色就像若隱若現的水草。吳佩國一口河南話,嗓門還特別大。他叫道,咦,莊依河該不會是個花木蘭,混進男澡堂子的娘們兒家吧?吳佩國的話引起澡堂子里新兵們夸張的驚叫聲,幾個站在池外頭的新兵還用雪白的毛巾捂住檔部,毛巾上“將革命進行到底”幾個大紅字像警示信號似的,分外醒目,澡堂子里那些白晃晃的光身子,更像開鍋后七上八下的一鍋餃子。我罵了吳佩國一句,又赤條條沖到莊依河身旁,把所有的火氣都遷怒于他。

莊依河,你搞什么名堂?快脫衣服!

莊依河在我的逼迫之下,只得脫掉了襯衣。他脫襯衣的時候背過了身去,我只看見他的脖子上吊了一根紅線繩,他靈巧地一縮頭、一伸手,就把紅線繩從脖子上摘下來,我根本沒來得及看清他吊在胸前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就被他塞到口袋里去了。

洗滌身體的時候,我也在洗滌自己的好奇心。天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才壓抑住想去翻翻莊依河衣服口袋的念頭。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呢?難道是一塊像寶玉哥哥整天掛在胸口的“通靈寶玉”?要是來了一位賈寶玉,那可夠我這當班長的喝一壺的了。

我在連隊文書那看過莊依河的檔案,是指導員特別交代我看的,別的新兵的檔案還輪不到我這小小的“軍中之母”來看。莊依河有海外關系!這是一個讓我吃驚不小的消息。有海外關系的人能當兵了,應當歸結為剛剛松動的那種畸形的政治氣氛。莊依河是福建廈門同安人,早年間,他祖母喪偶,帶著他父親在廈門給人做傭工維持生計。恰好一位同安籍的印尼面粉商人死了老婆,扶靈送歸同安祖墓。同安人的“祖厝”情結好生了得,厝,就是屋的意思。一間祖輩留下來的老厝,能把海外游子的心緊緊牽牢揪住。新鰥的面粉商人決意續弦,不知怎么就看中了莊依河的祖母,見過一次面就下決心娶了她,并要將她帶回印度尼西亞。莊依河的父親那年才五六歲,討厭“拖油瓶”的面粉商人冷若冰霜,不同意將他帶走。莊依河的祖母左右為難,最終在兩難之間還是選擇了自己,她知道天上偶爾掉餡餅,但不會總掉,你一次撿不到那餡餅就成了別人的口中食,她可不能拿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開玩笑。那個女人選擇了自己,拋棄了兒子。

我松了口氣。這之間的關系我還換算得過來,也就是說,莊依河雖然有海外關系,但當幫傭女工的祖母高攀上面粉商人為止,世上還遠沒有他呢,他和海外的“關系”中沒有直接的血緣關系。這點很重要,也許這正是他能通過當兵政審的關鍵所在。到莊依河當兵的時候,他那位遠在印尼的面粉商人“祖父”早已辭世,是他祖母親自扶棺歸來,將面粉商人送回同安祖厝祖墓的,莊依河的祖母還大度地將面粉商人與他已故的妻子合葬在一起,圖個“同安”的吉利。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印尼當局反華排華時,她變賣了所有在印尼的財產,移居香港過起了女寓公的日子,據說她同時雇的女傭就有兩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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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依河告訴我,他后來僅僅見過祖母一次,當然不是在香港,而是在同安。

莊依河的海外關系就像懸在他頭上的一把利劍,不掉下來也就沒事。

小小一支步兵連,幾乎清一色的“貧下中農”后代,自然對身邊的“異類”很感興趣。不出三天,全連都知道“木蘭花”的奶奶在香港。“木蘭花”的外號是吳佩國叫出來的,既然他驗證過莊依河確實不是花木蘭,那就轉音轉意,換個叫法了。吳佩國這小子,還拖腔拖調、陰陽怪氣地說,他奶奶(的),在香港啊!

沒過多長時間,沒費多大的事兒,我就搞清楚了:莊依河整天吊掛在心口的是只護身符,所謂“符”不過是一只香灰袋。

這秘密是孟憲輝悄悄告訴我的。

孟憲輝也是農村兵,平常不吭不氣的,人挺勤快,我平常挺喜歡用他,但又不大喜歡他。舉個例子:部隊訓練回來,大伙兒都累得朝哪一靠,連槍都不想擦,孟憲輝卻搶著把我的沖鋒槍先擦出來。班長和副班長用的是沖鋒槍,其他人則是半自動步槍,按規定,戰士不允許動用沖鋒槍。看孟憲輝熟練地分解開我的沖鋒槍,我心里就挺復雜的。這小子,他怎么就挺麻利地把我的沖鋒槍給分解了呢?要是他表現得笨手笨腳,甚至卡殼卡在那兒,也許我心里會好受些。感覺上,孟憲輝不是分解了我的槍,而是把我給活活拆開了!這時候,如果連部通信員來通知,要我派一個公差去炊事班卸煤,孟憲輝會搶著報名,甚至連分解開的沖鋒槍都來不及結合,就那么扔了一地,他就慌慌張張跑去伙房,好像生怕誰搶了他的美差似的。他這一手,就讓我的心里更復雜了。說實話,大伙兒都累得不想動了,這時候要主動報名去卸煤,挺可貴的一種小小精神,他不是在幫炊事班的忙,他是在幫我這當班長的忙啊。總之,孟憲輝極有眼色,凡是老兵以上級別的人和他呆在一起,也就劃根火柴的工夫,他就能揣摩出你在想些啥,接下來就是他該做些啥或者說些啥。這是他的能耐。恰恰是這能耐,讓我有些不喜歡他。

我找到莊依河,就像逼他脫衣服一樣,再次使用了新兵班長的無上權威,莊依河才老大不情愿地將那只香灰袋摘下來,遞給我審查。香灰袋的外層是用紅絲織起來的,還有一只尖喙的、毛茸茸的小東西的圖案,看不出來是只小鳥還是小雞,反正是個弱小的生命符號。香灰袋兩側有些褪色,大概是汗水浸泡的關系,它的主人三年風雨服役期滿后,真不知它會變成什么樣子,假如它真能在莊依河的胸口掛上三年的話,再假如莊依河真能當滿三年兵的話。香灰袋上還帶著主人的體溫,讓我感到有點惡心。我像起地雷似的小心翼翼打開香灰袋的防潮袋,看到里面是一小撮黑不溜秋的灰狀東西,別是什么人的骨灰吧?我趕緊把它還了回去。

這里頭真的是香灰?

莊依河點點頭說,有我祖母從印尼帶到香港的香灰,還有我父母家里的香灰,還摻了一點我老家的土,同安的土。

我嚴肅地說,莊依河,你現在是革命軍人,不是普通老百姓了,部隊不允許搞封建迷信這一套,你整天掛著這玩意兒,影響不好,再說,也會影響你個人進步。

我沒有搞封建迷信啊,我從來沒和任何人說起過,除了你之外,我甚至從來沒讓別人看過香灰袋呢。他辯解道。

莊依河,你又不是從印尼、香港來的,你是在同安讀的小學、中學吧?共產黨人是無神論者,這一點你該明白吧?

班長,我不是共產黨員。莊依河很認真地提醒我。

我心里那份氣啊,這兵是真傻還是裝傻?你不是共產黨員,可你是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解放軍的戰士,你說說看,哪有解放軍戰士成天神神鬼鬼的,脖子上掛個這玩意兒的?

可我家里人都信佛,我在家的時候也信……

你在家的事我管不著,你在部隊就得守部隊的規矩。要信神信鬼,你復員回家以后再說。在部隊你就得相信無神論,這沒有什么好講價錢的。從現在起,你再也不許把這玩意掛在脖子上,這東西暫時由我替你保管,我要先退伍……要不,我把它交給指導員保管,等你退伍再還給你。

班長,那不行!莊依河急得叫起來,我還很少看到他能為什么事兒犯急呢。要保管我自己保管,放到別人那就不靈光了……見我沒說話,他又懇求道,我保證不戴它還不行嗎?

我想了想說,那好吧,我相信你,就由你自己保管,不過,你一定不能再戴它。

我把香灰袋還給了他,莊依河如獲至寶,如同失而復得。

雖然我把香灰袋還給了莊依河,答應他自己保管,可掂量再三,我還是把這件事向連隊黨支部作了匯報。連長、指導員對這事都很重視,連隊來了一位有海外關系的兵還不打緊,竟然整天還在心口上掛著一個封建迷信的小香灰袋,裝神弄鬼的,簡直在部隊前所未聞嘛。這事一琢磨,誰的腦袋能不大呢?指導員還再三批評我不應該把香灰袋還給莊依河,應該把它交到連部來,作為一個反面教材,教育一下全連的同志。看來軍隊中的非無產階級思想,表現的形式并不比紅軍時期更少啊,指導員語重心長地說。

我們指導員姓何,湖南人,那是個政治敏銳程度相當高的基層政工干部。他床頭常年放一本翻得卷了毛邊的四卷本《毛選》,其中《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一文他自稱可以倒背如流,實際上我們確實在課堂上聽他大段地引誦過該文。記得老何特別喜歡引用的是“關于絕對平均主義”中的一段,原文如下:紅軍中的絕對平均主義,有一個時期發展得很厲害。例如:發給傷兵用費,反對分傷輕傷重,要求平均發給。官長騎馬,不認為是工作需要,而認為是不平等制度。分物品要求極端平均,不愿意有特別情形的部分多分去一點。背米不問大人小孩體強體弱,要平均背。住房子要分得一樣平,司令部住了一間大點的房子也要罵起來。派勤務要派得一樣平,稍微多做一點就不肯。甚至在一副擔架兩個傷兵的情況,寧愿大家抬不成,不愿把一個人抬了去。這些都證明紅軍官兵中的絕對平均主義還很嚴重。那時候,我們順著毛澤東同志的敘述和老何同志的回顧,一點點回想起光榮的紅四軍,揣測他們的生活、行軍、訓練和打仗,甚至負傷以后盼望擔架的心情,心里頭就想:原來紅軍那時候的非無產階級思想比我們還嚴重呀。我們拉練的時候,營長、教導員就有馬騎,連長、指導員雖然無馬可騎,但連部理發員是固定的“挑夫”,負責給正連級首長挑小包袱。所謂“小包袱”,是指隨身攜帶的換洗衣物等。行軍宿營號房子,當然是司令部先挑,然后才輪到各連,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從來沒見哪個兵為此有點脾氣,更沒聽到誰“罵起來”。至于一副擔架兩個傷兵的情況,我們從來沒遇到過,不知會不會有什么糾紛,因為我們訓練或打演習的時候,總是擔架多、傷兵少。一想到紅軍還不如我們呢,心里頭就激動得發抖,慚愧得打顫,這話當然誰也不敢說。指導員老何因為張口閉口就是“紅四軍”,給人的感覺,他就像是由紅四軍的毛委員派來的黨代表,這樣的感覺挺好的。去年我到北京遇到一位連隊老戰友,他告訴我四五年前老何去北京找過他。老何也不知在一家什么貿易公司當經理,親自帶了兩卡車的橘子跑長途闖進了京城,非要北京的那位戰友幫忙推銷。北京的戰友說,當時國慶節剛過,哪個單位工會什么的都不愿花錢,都攢著勁兒等過年呢,好說歹說,求爺爺告奶奶地幫他推銷出去半卡車,就再也賣不動了。老何這一把輸得慘了,聽說他親自帶車,白天黑夜地在前門一帶甩賣橘子,說至少要把汽油錢掙回來。過了十天半拉月的也沒音信。老何臨走前匆匆給北京戰友打了個電話,說他們夜里遭到哄搶,剩下大半車的橘子被搶了個一干二凈,還有兩個弟兄被打成了輕傷。老何的口氣非常淡,說搶就搶了吧,橘子沒了好早點上路回家,出來這么些天,他們都有點想家了。從那以后,再沒有老何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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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多少年之后,八卷本的《毛澤東文集》出齊了,單位用黨費給我們黨員每人買了一套。拿到手后我在第一卷中找到了《中國共產黨紅軍第四軍第九次代表大會決議案》一文,讀后竟然愛不釋手,以至單位的家伙們都笑我又癡迷上紅寶書了。其實,到那時候我才知道,當初發表在“毛選”中的《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僅僅是古田會議決議中八個部分中的第一部分,而文集中發表的古田會議決議才是完整的。那時,我就又想起了指導員老何,不知他讀到新出版的《毛澤東文集》沒有,更不知他對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是否又有了新的認識。

聽了指導員的批評,我有些后悔,真該硬著心腸收走莊依河的香灰袋,把它交給指導員,不就沒我什么事了?得,這下所有的責任得由我攬下來了。帶兵的,最忌諱心慈手軟,大媽式的什么長,放屁都不響。

我說,指導員,要不我再去找莊依河,再把它收上來?

指導員沒吭聲,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那意思就讓我看著辦了。

我硬著頭皮,又找到莊依河,問起那只小香灰袋。莊依河神色驚恐,他一把撕開兩個軍衣扣,露出了瘦巴巴的鎖骨。

班長,我沒戴,我真的再沒戴過。

我嘆了口氣說,莊依河,我知道你沒戴,我相信你也不會再戴了。不過,還是把那玩意兒交上去吧,反正你也不會戴了,留著它總是個事兒,對你自己也不好。交上去,連里干部會對你有個新的印象。

班長,香灰袋放到別人那里可就不靈光了,莊依河又急了。

我生氣地說,你又不準備再戴了,還有什么靈光不靈光的?那東西怎么個靈光法,你倒是說給我聽聽,它能保佑你入黨,還是能保佑你提干?

莊依河嘟囔道,我又不想入黨、提干……

我更惱火了,這樣的傻兵,怎么什么話都敢朝外說呢?我板起臉說,你不想入黨、提干,別人還想呢!不想入黨、提干,也不能搞封建迷信啊。交出來吧,你必須把那玩意兒交出來,連里替你保管,等你退伍時再還給你,就像手表、收音機一樣。

當時部隊規定,戰士不許戴手表,連以下干部不許聽收音機,如有那些東西帶到部隊,要交到連部保管,退伍時再發還。我參照了上述管理辦法,來對付莊依河的香灰袋,我認為十分得體。

莊依河不說話了,他默了半晌,慢吞吞地掀開床墊,從褥子底下拿出那只香灰袋,依依不舍地交到我手上。我看得出來,他的內心精神世界很痛苦,他的目光中充滿著怨憤,他的嘴唇翕動幾下,分明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說。

我也硬起心腸,慈不掌兵嘛。

當兵就是為了打仗,那還是上輩子老軍人的事,到了我們那會,當兵吃糧、掙一份前途,差不多成了我們這些農村兵的基本想法。你想不想打仗是一回事,戰爭會不會在你的服役期撞上你的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九七八年底,就算鼻子不太好、總說聞不出炊事班的大米飯燒焦味的吳佩國,也嗅出戰爭的硝煙味離我們不遠了。西南邊境線上遠比東北更不安寧,不在那打上一仗,教訓一下撩撥事端的惡鄰,對不起邊界兩側飽受迫害的華僑和邊民,對不起祖國,也對不起歷史。打就打吧,當兵的老是不打仗也說不過去。說害怕可就小瞧了我們,誰不是五尺高的熱血兒郎?找幾個被地雷炸斷腿的村民小姑娘哭訴一下,再放一部《英雄兒女》的電影,部隊戰前的情緒就算起來了,用傳統的語言說:嗷嗷叫。可要說我們都不怕死,那也不是事實。死雖然沒什么可怕的,可畢竟不好受,沒有人愿意去死。死了之后,再也回不到生養自己的小村莊,再也看不到爹娘和兄弟姐妹,再也討不到老婆。全國人民正在那討論“普及農業機械化”的問題,一個村莊應該有幾臺拖拉機、幾輛運輸車才算實現了機械化?多年的貧窮之后,所有人都看到了富裕起來的曙光,在黎明前死去的烈士最令人扼腕嘆息。

一句話,戰前不怕死的兵不敢說到底有多少,不愿承認怕死的兵卻多而又多。

莊依河是個例外,他居然公開承認自己“怕死”。

這就是個問題了,很大的問題。

其實,按照連隊支部布置給我的任務,莊依河早就是“問題兵”,他一直是連隊關照、防范的重點,我這個當班長的,在他身上更是承擔了很大的責任與風險。我把他的香灰包交給指導員后,原想對老何說點什么的,想想不合適,說什么都不合適。人家是連首長,在他眼里,我這班長不過是老舊的新兵,還是沒擺脫“小兵喇子”的身份,我能跟人家說什么呢?莫不成還叮囑連首長幾句?

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何指導員隨即就把香灰包的事匯報到團政治處。那只倒霉的香灰包,也交到了政治處,這簡直就有些“贓物”、“罪證”的意味了。就連團政委都在全團戰前動員大會上,不點名地提到了那只香灰袋。它的封建迷信成色和非無產階級因素無須贅述了。紅四軍那會也不知有沒有背著香灰袋打白狗子的紅軍士兵?至少毛澤東同志在“古田會議”決議案中沒有提到。

老何啊老何,為了那只香灰袋,我怨你,恨你!你敲了我一悶棍子尚不打緊,可這一棍子下去,莊依河不是完蛋了?被這一棍子打蒙的莊依河還能有出頭之日嗎?一只香灰袋,其實有什么呀,和莊依河談一談,不讓他在部隊掛,收起來不就完了?至多也是連隊支部掌握一下,沒必要匯報到團政治處嘛。指導員這樣急急火火的,簡直有些邀功請賞的味道了,無非說明你老何政治水平高,發現苗頭及時抓,是個基層合格稱職的政治工作者,仗還沒打呢,你就先來事了。

苦了莊依河!

全團都知道步兵一連有個“香港兵”,脖子上掛著香灰袋來當兵。有人管莊依河叫“雙香兵”,木蘭花的綽號反倒被人忘了。

盡管莊依河沒有對我說什么,也沒有公開表示他的憤怒和不滿,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成了出賣他的第一手罪人,沒人家孟憲輝什么事,指導員也還在其次。莊依河交出香灰袋是出于無奈,可他還是愿意相信我這當班長的。他沒想到,我轉手就把他批發了出去,一賣再賣,聲名遠播,頂風臭十里,成了全團有名的“問題兵”,偏偏又和“香港”這一可怕的政治地域連在一起,那麻煩就大了。

老賬未結,新賬又生。好了,莊依河居然敢宣布自己“怕死”,這哪還是怕死,簡直是瞪著眼睛找死。從自找麻煩的角度看,他倒是勇敢得有些出格呢。

莊依河的“怕死”并不是在學習討論場合下的發言,而是私下與一些新兵一起談論可能到來的戰爭時說的,是不是發自肺腑我不知道,什么人匯報給指導員的我也不知道,當老何找到我,提及此事,我還一無所知呢。后來,指導員一不小心提到了孟憲輝的名字,我才知道這回是那小子惹下的麻煩。

不用說,如果政治處搜集戰前思想動態,莊依河又得在團里掛上號了。

這真讓我又恨又惱。

那天晚上,我約莊依河去談心。我們倆人沿遠離營區的一座山坡漫步走去。已經是冬天了,草坡上有些發黃,但還有綠色的植物在證明南方的溫柔。然而,風是真的硬了,南方的太陽在冬天有些性格無常,只要一落山,溫度下降很多,西北風照樣刮人骨髓。我已經穿上了棉衣,莊依河穿得很單薄,我伸手摸了摸,他罩衣里也就是一件軍用絨衣。

你不冷嗎,莊依河?

不冷,這地方天氣和我們家鄉差不多,我在家下田干活,這個季節還要打赤腳呢。

哦,同安,我點了點頭。同安靠海吧?那里景色一定很美。

同安有的地方靠海,我們家就完全是在山區,山高水冷,美嘛,倒也挺美的,和咱們這差不多吧。莊依河和我走在一起,卻總是落后半步,我跟他說話總得擰過身子。他說話有些小心,選字擇句的,我都替他累得慌。

小莊,你家里還好吧?我套用了標準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連隊基層談心的開場白。

莊依河家里的情況我還是了解的,他祖母從廈門撇下他父親,跟那位面粉商人遠走印尼后,他父親孤苦伶仃地被同安老家的親戚領回去,靠著村人的百家飯活下來。族親們把他拉扯成人,替他討了老婆,生了孩子,延續和興旺了家族中的一支血脈。家族的莊姓人都把莊依河的祖母罵得死去活來,莊依河卻不恨他的祖母,就像熱愛父母一樣,他有什么理由恨祖母呢?那么久遠的恩怨,對莊依河來說根本不搭界。尤其他祖母回到香港定居后,這兩年不時回到大陸,她走到廈門就止步不前,不肯前往同安了。莊依河和父母會從同安趕到廈門與她見面。莊依河說,他祖母對他非常好,送他這個那個,包括送他一袋來自印尼和香港的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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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還好吧?莊依河的口吻有些游移不定,倒像是在反問我呢。其實也無所謂好不好,白天下田干活,晚上收工回家睡覺,翻翻口袋里有錢,查查身上沒病,這也就算是好了。

莊依河說的“家”,當然是指同安的家,不包括遠在香港的祖母。

我問莊依河,你為什么要說自己怕死呢?

怕死?我說我怕死?莊依河一臉的茫然,我差點就相信了他的無辜。

別跟我裝蒜了,連隊干部都知道了,我還能不知道?我問你,你有沒有跟人說你害怕打仗?

莊依河想了想,吞吞吐吐道,我是跟人家說過害怕打仗,可我好像沒說我怕死呀……我想想,噢,對了,我好像說過,我害怕在戰場上被打死,打死就回不了家了。莊依河有些不好意思,他甚至笑了笑。

他還有心思笑,我的表情,就像抽煙過多的舌頭,整個都麻了。

班長,我是不是不該這么說?可我真的好害怕打仗呀。

你真的害怕也不能這么說呀。

我、我就是跟幾個小老鄉隨便說說……莊依河有些后怕了,他臉上的肌肉好像都在跳動。

隨便?部隊哪有隨便的地方,哪有隨便的時候?我瞧著莊依河嚇得夠嗆那熊樣子,真有些哀其不“行”,怒其不爭,胸中火氣上升。你懂不懂這利害關系?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部隊已經戰前動員,正在準備,說拉走就拉走,正是節骨眼上,說你擾亂軍心都不算冤枉你……我越說越上火。虧你也當了一年兵,新兵一來,你就是老兵了,連話都不會說,你說你還能干點什么?

一年來,我還從來沒有朝莊依河發過這么大的火,他顯然被嚇壞了,竟然跟個孩子似的蹲在地上嗚嗚大哭。

幾天后,團政治處派了個工作組來連隊,從各班排抽了一些人開座談會,了解他們對戰爭的想法。指導員專門來班里通知我,我們班參加座談會的是莊依河。指導員告訴我,工作組是隨機在連隊花名冊上點的名,他們怎么點到了莊依河,那就天知地知了,也許他們聽到了什么風聲,專門找的他,要么就是“雙香兵”早已掛了號,挑中他作為了某種典型的代表。連長和指導員那些天為了戰備忙得焦頭爛額,莊依河的事我猶豫了幾天,也沒跟他們匯報,上次香灰袋的事我還記憶猶新。但從指導員憂心忡忡的樣子看,他顯然比我更了解莊依河“怕死”一事對我們一連留下來的負面影響,他不僅對連隊在上級機關中的印象充滿憂慮,也對這位“雙香兵”的前途充滿焦慮。上級機關下連隊召開座談會,你在會上亂放炮,固然代表你一個士兵的思想狀況,可也反映了連隊黨支部政治教育的水準啊。

指導員久久地看著我,好像要去參加座談會的是我而不是莊依河,又好像他不放心的也是我而不是莊依河,我一下子就讀懂了他的目光。我說,指導員,你放心,我和莊依河交代一下,不讓他亂說就是。

指導員點點頭,只說了一句話:這個兵我就交給你了。

我通知莊依河參加座談會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話很難說,原來認為很簡單的事,在指導員那大包大攬地應承下來,誰想到面對莊依河,我卻一下子感到很為難了。莊依河矮矮的個子,一套四號罩衣還沒把他撐出一點軍人應有的威武,他那張典型的南方人的臉型狹長,顴骨凸出,怎么看都應當顯出一副精明過人的樣子才對。福建沿海一帶的兵,都要比閩西閩北的兵來得精明,同安兵莊依河,怎么就傻乎乎地凈說些不該說的話呢?再看他那一張幼稚的臉,簡直還是個孩子。可就是這樣的孩子,難道你就能手把手地教他說話?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也許別的班長可以這樣做,我卻不能。我還是相信對士兵要充分體現尊重,起碼的尊重。我帶兵從沒打罵過士兵,最多說點狠話、氣話,這一點連指導員都很欣賞,除了老教育我“慈不掌兵”的道理外,就是多次樹立我為全連的模范帶兵班長。指導員說,紅四軍內官長打罵士兵的現象非常嚴重,毛主席對此深惡痛絕,并在古田會議期間作為政治建軍的主要問題之一提出來。指導員的意思,我的表現比紅四軍中的某些官長還棒。我根本不知道團政治處來人召開的座談會是什么內容,座談會又沒有我的份兒,我先入為主,教人家莊依河怎么講話,那不胡扯嗎,簡直強奸民意。

我什么也沒說,像指導員那樣久久地凝視著莊依河。只是,不知道莊依河是否像我讀懂了指導員的目光那樣,讀懂了我的目光?我的水平當然沒辦法和何指導員相提并論,可我的目光與他的目光應當相差無幾才對啊。

班、班長,你怎么這樣看著我,怪嚇人的……莊依河被我的目光嚇住了。你要是不想讓我去參加那個座談會,就換別人唄。

嗨,那是我能換得了的嗎?

臨了,我只得說,莊依河,座談會的事兒……就交給你了。

戰前動員和準備工作正式開始了。愛國主義和革命英雄主義教育,應急性的戰前短訓,包括連、排戰術和射擊、投彈等基礎課目,其實都是以往訓過了的。平常大伙兒都覺得挺滿足的,寫材料、匯報那口氣都是老子天下第一,一到要動真格的了,誰心里都沒了底兒,都覺得平常練的那套好像和打仗還不完全是一碼事,隔著一層似的。開玩笑哪,打仗啊!因此,那些天里,政治教育大伙兒反而坐不住了,都巴不得上訓練場練上幾招。晚飯后,那些老兵都忙著在各連隊串來串去找老鄉,還有的忙著找人談心和寫信,吳佩國和孟憲輝那些新兵都掂上槍、拎上手榴彈,去操場臨陣磨槍了。

忙于談心的,好像總有談不完的話;忙于寫信的,好像總有寫不完的事;忙于訓練的,就好像一夜之間,要把自己鑄造成刀槍不入的烈火金剛似的。

我留意了一下,莊依河倒很平靜,他既沒有找誰推心置腹地談話,也沒有埋頭寫信,更沒有跟著人家臨陣磨槍,好像那場即將到來的戰爭與他毫無關系,又好像部隊已確定他將留守營房似的。莊依河的射擊技術還可以,投彈不大行,戰術動作就更一般了,我指定吳佩國幫助他短促突擊一下。吳佩國叫了他幾次,都叫不動,吳佩國就哭喪著臉來找我了。他說,班長,你還是換個老兵去整莊依河吧,我可伺候不了那位爺。戰爭即將來臨,和往常的訓練達標大不一樣,老兵們的思想波動比新兵更大,要抓緊處理的信件和雜事也特別多,這時候再找老兵帶莊依河訓練,我也有些過意不去,因此把難題交給了吳佩國,誰想莊依河根本不買他的賬。這種課余時間的練兵活動,部隊稱為“小練兵”,基本原則是建立在自覺自愿的基礎上,誰也不好強迫誰。可實際上在連隊,哪個班排連長又不是在“強迫”戰士們小練兵呢?

我去找莊依河。

上次政治處來召開座談會以后,我還沒找過莊依河呢。但他在座談會上的發言說了些什么,我和指導員都一清二楚。莊依河在座談會上是最后一個發言的,發言的順序顯然是組織者精心安排的,把莊依河留在最后,是他們的用心設計。政治處的人又想聽“雙香兵”說點什么有“教育價值”的話,又怕他說些難聽的話,真是難為他們了。把莊依河排在最后,他們期待能讓前面那些熱血沸騰的滾燙話語打動他,感染他,說不定一不小心還教育了他,使他扭轉了糊涂認識,端正了態度呢。結果呢,前面那些兵的發言我們都不清楚,但他們以什么樣的語氣都說了些什么,我和指導員猜也猜得出來。據說二排機槍班有個兵,說到聲淚俱下時,當場咬破了手指頭,扯過報夾上的一張《解放軍報》,寫下了一份血書。那張紅黑交加的請戰血書,當即被政治處的干事們如獲珍寶地收藏起來,帶了回去。我想,莊依河的那個香灰袋大概還放在政治處呢。最后到了莊依河發言時,他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是自古流傳下來的一句老話,是實話,也是真理,真理往往都是實話。我是這支軍隊的一名士兵,當這支軍隊要執行戰斗任務的時候,我就有責任也有義務執行上級命令。上級命令我炸碉堡,我就去炸碉堡;上級命令我去堵槍眼,我就去堵槍眼。這實在沒什么好說的。死了,是為國家獻身;活著,是為人民留命。人的身上一共是一百零八塊骨頭,每一塊骨頭敲起來,無論響是不響的,哪一塊是我自己的?都是國家和人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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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依河的話博得了座談會上所有人的熱烈掌聲。帶頭鼓掌的,正是團政治處主任。

其實我不是怕死,只是不想死。莊依河被突如其來的掌聲弄得緊張了,不過他說話的腔調又恢復了平靜,而在此之前,當他說到“一百零八塊骨頭”的時候,他也算小小激動了一下。有的人怕死,有的人不怕死,這是肯定的,怕死和不怕死有的是因為覺悟,還有的是因為性格,有的二桿子兵本來就不怕死,晚上敢走墳地,叫他躺在棺材板上睡覺也照樣呼嚕打得震天響。可是不想死,那就是人人有份的想法了。可以說,我們每個在座的人都不會想死,包括寫了血書請戰的人,照樣也想活下來……

政治處主任打斷他的話,笑瞇瞇地問道,小莊同志,你想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說,不怕死和不想死二者之間,有什么區別呢?

莊依河愣了一下,他沒想到主任會向他發話提問。他想了想說,死是一種命運,怕不怕是一種態度,想不想是一種本能。從求生的本能講,哪有誰會愿意死呢?

從道理上講,莊依河講的正是他所想的,倒也是實話。可他選擇錯了時機和地點,尤其在他剛才一番博得熱烈掌聲的發言之后,再講什么“命運”和“本能”,就有了點狗尾續貂的味道,惹得大伙兒面面相覷,政治處主任也是強裝笑臉,就連傻瓜也看出來他一肚子不高興了,結果整個座談會鬧得基本上不歡而散。“雙香兵”莊依河在政治處的舊賬未銷,又添新賬,老問題沒解決,又留下了新問題。

座談會結束后,政治處主任臨走前和連長、指導員談了話,那些話都是指示,連首長沒向我們傳達,我們也就對主任的講話一無所知了。但莊依河在座談會上說了些什么,我這小班長倒是一清二楚。

我找莊依河。我說,馬上就要開赴戰場了,正像俗話說的,是騾子是馬就要拉出去遛遛了,就你軍事技術那兩把刷子……咱就不說消滅敵人,先說保存自己吧,是不是也得熱熱身了?不是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嘛。再說,吳佩國也是一番好意,放下自己手頭的事,來幫你練練戰術動作,你怎么能拒人千里之外呢?

莊依河眼神冷漠,他輕聲說,這和他吳佩國沒什么關系,我何必去麻煩他呢?他是不怕死的,我是怕死的,一個不怕死的能教會怕死的什么呢?利用地形地物?還是低姿匍匐前進呢?

你、你怎么這么說話呢?莊依河,你也不看看這都什么時候了?我真有些惱火了。你別老說怕死、怕死的,你以為說怕死還有多光榮啊?

莊依河說,可也沒什么丟人的呀,至少我說的還是真話。

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朵“木蘭花”啊?既然當兵打仗,就得有個當兵的樣子打仗的姿態,你說是不是?

我好歹也當了一年兵了,訓練場上那些事,生生死死那些事也算見識過了。戰場我雖然還沒上過,也聽老革命們講過那道理:不該死的,子彈打不著,地雷炸不到;該死的,就是走路都會踩上竹簽子。死生命定,誰也沒辦法的事。莊依河滿不在乎,倒也將一切看得淡漠。

你胡說!哪個老革命講過這“道理”?老首長們講的道理是,上了戰場,越是不怕死越不會死,越是躲躲閃閃的怕死,越容易被子彈打中……

班長,你要真關心我,幫我把我的香灰袋要回來,莊依河忽然換了口吻,幾近哀求。只要我脖子上掛上香灰袋,肯定誰也打不著我一根毫毛。

這傻瓜,簡直不講理了。

他媽的,香灰袋!

連隊開始確定留守人員了。全連只留六個人,我們排攤到了一個名額,排長不由分說,就甩給了我們班,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全連那六個留守名額,沒有一個人主動報名,哪怕公開流露出一點那意思來都是不可想象的。盡管按照我們當班長平日掌握的情況看,有些兵明擺著希望留守,就連一般的拉練都不愿意跟著連隊走呢,更甭說打仗了。但在血書和眼淚的請戰之下,誰也沒勇氣提出來留守。上戰場需要勇氣,提出避戰也需要勇氣。我看出來了,莊依河就很想留守,但他說不出口。別看他敢在人面前公然說他“怕死”,但要他開口提出留守的請求,還是很令他為難,他畢竟也是七尺男兒。

開不開口都沒用,死活就是他了。除了莊依河之外,還能讓誰留守呢?

留守人員還沒公布,班里情緒最高的就是兩個新兵吳佩國和孟憲輝。同樣都是新兵,莊依河留了下來,他們卻挺胸闊步走向熱血報國的疆場,年輕人的血性如旗幟般先自就飄揚起來了。他們倆在我們老兵面前倒還是謙虛謹慎的樣子,可在莊依河面前,就連喘息聲都粗了許多。莊依河的感覺算得上粗糲了,但他還是感覺到了。莊依河有些尷尬,這一點我也感覺到了。

我開誠布公地找他。我說,莊依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思,你留守營房吧。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戰場和戰爭這一類字眼。莊依河的臉色一下通紅,有一會工夫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窘迫的樣子,就連香灰袋事發時都不曾有過。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真正的不好意思了。毫無疑問,每一個走上戰場的人都將面臨死亡的威脅,留下來則會遠離死亡,這就像二大于一一樣簡單。你可以說,留守也是革命工作的需要,誰留誰不留都是組織決定的。可是,當一支長期處于和平時期的軍隊忽然接到命令奔赴戰場,當一群毫無戰爭經驗可言的十八九歲的士兵,忽然要挺起胸膛走向降臨的死亡時,士兵勇氣和底氣的差異就顯現出來了。盡管平常他們高唱“同志們整齊步伐奔向祖國的邊疆,同志們整齊步伐奔向殺敵的戰場”時的聲調相差無幾。

班長,我、我還是走吧……莊依河的聲音像蚊子繞耳,那個“走”字幾乎被他省略了。

我嘆了一口氣,心想獨子啊,這就是獨子了!我說,莊依河,組織上決定了的事,就這么辦吧,你不留下來,別人也得留下來。這么大的營房,又是豬圈,又是菜地,總得有人留守啊,打完仗以后,我們不是還得回來嘛。說到這里,我忽然有些傷感,作為一支連隊是這樣的,打完仗還回來。可是作為一名士兵,肯定就不會每個人都有這份幸運了。莊依河沒再說什么,他抬起臉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飽含感激,還有些屈辱,這些,我分明都看出來了。

留守人員的名單還沒正式公布,但消息已經不脛而走。連里弟兄們對莊依河的留守并沒有人表示驚訝,更沒人說什么,似乎他是理所當然的人選之一。“雙香兵”嘛,獨子嘛,他又公開說過怕死嘛,不留下他莊依河,難道還留下大個子機槍兵吳佩國?

戰前的氣氛越來越緊張,點驗過物資之后,已經開始個人物品的分類了。除過去所謂的“一級戰備”的隨身攜帶的“小包袱”外,其他物資都打包送交連隊庫房,與以往點驗過后不同,這次要求每個人的庫房物品都要寫上詳盡的家庭地址和收件人的姓名,這意味著什么,就連傻瓜都能懂。連里不少弟兄們這才算真的伸手觸摸到死亡之門的門環了。

就在這時候,孟憲輝的母親陪著他的“女朋友”來隊了。

部隊接到準備參戰的命令,就規定了保密原則若干規定,其中就有給家中寫信不許提及此事一條。孟憲輝的母親和女朋友來隊,讓孟憲輝十分難堪,他緊張得再三給我解釋,他給家里寫信沒有泄密,他母親來隊,事先并沒有寫信告訴他,完全是巧合,否則他一定拍電報去阻止她成行……

我笑了笑說,何必呢,孟憲輝,老人家來就來了唄,如果條件允許,讓老人家多住些日子。孟憲輝聽我這樣寬慰他,臉色緩和了一些,但仍憂心忡忡道,我就怕連首長和其他人會有什么看法,我媽到現在還不知道部隊要上前線的事呢。我安慰他說,你放心吧,連首長也是爹娘生的,他們也是從當兵那陣走過來的,誰沒有父母呢?人同此心,你就不要多想了,陪她們多嘮嘮家常話。孟憲輝的臉又紅了,這段時間接到準備參戰的命令,大伙兒都變得挺愛紅臉的。孟憲輝小聲說,班長,那個女的我根本不認識,我媽自作主張,就把她帶來了,這事兒……我又笑了,我說孟憲輝,你不用解釋,什么“那個女的”,不就是云榮嘛,她的名字連我都記下了,你還記不住?你母親一個人出遠門坐火車、汽車的,當然希望能有個伴陪著,女朋友也好,對象也好,都那么回事吧,既然來了,也算得上一種緣分了,只要你把握好分寸,別用待擊打移動目標的辦法打了“提前量”,做出有傷風化的事,別的本班長概不過問。我停頓了一下說,其實,能在這時候談談戀愛,打打“提前量”也挺不錯的,就算在戰場上……那個了,也算沒白活一趟,我咂了咂嘴,意猶未盡似的。一九七八年年底,我還沒有對象,沒談過戀愛,總覺得男女相處那事挺神秘的,也挺向往的。那段時間我分明變得分外寬容,平常覺得無法忍受的一些事都能忍得住,平常看不慣的一些事也都視若無睹了。怎么說呢,我們誰也無力改變戰爭,戰爭卻能毫不留情地改變我們每一個人。戰爭并沒有真正到來的時候,差不多就已經把我們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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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班里的弟兄們去看望孟憲輝的母親和女朋友。孟憲輝的母親已經感受到了部隊臨戰前那緊張氣氛和濃烈的硝煙味道,心里有些忐忑不安。那個叫云榮的女孩兒更是羞怯萬分,一見來人就把頭埋得低低的。我們說了一些家常話,吃了她們帶來的花生、瓜子,我自認為挺含蓄地告訴她們,部隊最近準備執行任務,連里工作比較忙等等,就連我自己都聽出來有些要趕她們娘倆走的意思。莊依河那天也去了,我注意到他有些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不時若有所思地瞅著孟憲輝的母親和云榮,他的臉也是紅一陣白一陣的。

孟憲輝的母親和女朋友在連隊只住了兩個晚上就走了。臨走之前,她們專門來找我。孟憲輝的母親伸出兩只手緊緊握住我的一只手,使勁地搖著,好久沒說一句話。我的眼睛有些潮濕了,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哪個母親都有兒女,哪個兒女都有母親,將心比心,人心同此,用不著她老人家再說什么,我都明白了。

母親和女朋友走后,孟憲輝倒沒什么變化,莊依河卻像變了個人似的。夜里明明沒有他的崗,他也烙餅似的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還不時輕輕地嘆口氣,我以為是孟憲輝母親來隊引發了他想家的心情,擔心他會不會拍封電報也把家里人叫來?那可亂套了。孟憲輝母親走后,何指導員專門在全連軍人大會上強調過,戰前階段,家里最好不要來人,一是連隊接待能力有限,二是容易在社會上造成泄密。

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莊依河找到我,要求改變他留守的決定,跟隨連隊上前線參戰。他說,班長,換個人留守吧,換誰都行,我要跟連隊去打仗!要不,就換孟憲輝留下來吧,他也算有女朋友了,萬一……

我真有點搞不懂了,這個莊依河!他是哪根筋又搭錯了?據流傳的消息,部隊后天半夜就要組織車運出發了,他偏偏在這時候又提出要隨隊出發,他究竟想些什么?我做不了這個主,連隊已經公布了留守人員的名單,我只能把莊依河的要求匯報到指導員那兒。

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指導員老何的眼光如燈一亮,通了電似的。他的興奮莫名狀是有來頭的,政治工作者的敏銳令他一下就捕捉到這件事的價值。指導員雙眼灼灼發亮,拍掌叫道,好,太好了!你馬上把莊依河叫來,我要跟他好好談一談……

他們談了什么我不知道。到午飯前,連隊黨支部做出決定并在全連宣布:調整留守人員名單,莊依河將隨連隊上前線。

多年之后,當斯皮爾伯格導演的美國大片《拯救大兵雷恩》上演,我看到那兩名政府官員在戰場上到處尋找大兵雷恩時,心頭熱乎乎的,不知怎的,一下就想起我們的大兵莊依河。看到諾曼底奧馬爾海灘上殘肢斷體、血肉橫飛的鏡頭,說是佩服斯皮爾伯格的藝術能力,不如說佩服美國人的勇氣。他們敢把人類精神最真實的一面,無情地揭示給世人看,我們可以說他們在美化某種東西,為什么人服務,可他們美化的東西,不正是人類所需要的嗎?或者說,從前我們經歷過的歲月中所欠缺的。包括美國大兵雷恩,也包括中國大兵莊依河,甚至還包括了前蘇聯大兵安德烈。安德烈是前蘇聯作家拉斯普京在《活下去,并且要記住》中的人物,他在作戰中受過三次傷,最后一次傷愈歸隊時,卻當了逃兵,被他老婆納斯焦娜藏在浴室里。小說的最后的結局當然是悲劇式的,納斯焦娜死于非命,安德烈走上了繼續逃亡的不歸路。問題是拉斯普京在小說中,對逃兵安德烈充滿了同情,那同情無異于美國人對大兵雷恩的同情。對于中國大兵莊依河來說,絕不會因為他在當時是物以稀為貴的獨生子,就允許他避戰不上前線的。恰恰相反,他一改初衷,提出不愿意留守,要隨隊參戰,使得這一事件幾乎立即具有政治價值和新聞價值,指導員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抓住不放的。

果然,政治處很快做出了反應,他們編發的《戰前通報》報道了莊依河迫切要求參戰的消息,遺憾的是,其中沒有莊依河“迫切”的具體表現,比如咬破指頭寫封血書什么的,這與全團其他寫過血書的戰士相比,自然遜色了很多。不過,想一想吧,莊依河是誰?他可是在政治處掛了號的“雙香兵”啊,況且在連隊已經決定他留守的情況下,能主動要求參戰,實在難能可貴了。

連隊當即宣布給予莊依河口頭嘉獎一次。仗還沒打呢,連隊還窩在營房大門沒出二門沒邁呢。

這樣,那些留守的人員有意見了,尤其被莊依河換下來的那個兵,更是哭著鬧著,說什么也不肯留守,都要隨隊參戰。弄得指導員老何苦不堪言,得應付他們的纏磨,恨不能連隊立馬登車開拔。

今天想起來,那個連口頭嘉獎也很沒道理,它無形中驗證了莊依河的特殊身份,似乎別的兵上前線打仗是天經地義的責任,他要求上前線,就成了典型事例,值得嘉獎,真有些莫名其妙。很多事情,都經不起時間的檢驗,隨著歲月的推移,就露出了荒唐的馬腳。唯有消逝在南疆戰場上的士兵生命,還有灑在邊界上的士兵的鮮血,才是永恒的真理。

誰都沒錯。

莊依河也沒錯,誰能說他錯了?不管他怎么想,他畢竟通過一次難得一遇的戰爭機會,來證明了他自己。無論今天他在臺灣還是在同安定居,那場殘酷的、短期的邊境戰爭都會給他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對于他的一生來說,那是一筆珍貴的財富,至少我到今天還相信這一點。

陽光透過古剎院落中的千年古樹繁茂的枝干,篩落下的光影斑駁陸離。我們坐了好一會了。這期間,莊依河那個進香團不知道在大殿內都忙些什么,除了個別佩戴著進香團胸牌徽章的人出來之外,其他人都還在里面,誰知道呢,與神祇的對話也許原本就很復雜,我們這些無神論者不大容易搞得懂那些虔誠的過程。我看看莊依河,他依然以某種固定的姿勢端坐不動,似乎還沉浸在舊事的回憶之中。

莊依河,不影響你燒香拜佛嗎?

他看了看大殿的門,滾滾的濃煙正從那里涌出,就像出門的香客們那千人一面的臉色一樣。

無所謂,我說過的,真正的功夫是在平日的禮佛,不是這時候湊熱鬧。

不管怎么說,這可是大名鼎鼎的普陀山,佛家名山,你們進香團大老遠從臺灣不就沖著這來的嗎?

莊依河又淡淡地笑了。他說,走遍天下,菩薩只有一個,你到了哪,菩薩就到了哪。

我聽明白了這句讖語式的話中的意思:菩薩在他心中呢。

我們良久無語。空曠的寺院中涼風習習,頗為愜意。時間沒有凝固,記憶沒有凝固,只是體現時間和追尋記憶的我們,仿佛都凝固了。后來,莊依河總算調整了一下久坐的姿勢。

莊依河,你那年到底為什么突然改變了主意,不愿意留守,提出來要上前線呢?

莊依河想了想,搖了搖頭說,忘了,全忘了。我也說不上為什么突然就改變了主意。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本來就沒什么定性,想起什么是什么。

不對,我搖搖頭。這和年齡關系不大,那么大的事,人生不過一兩回,畢竟從那以后,我們大概都很少再直接接觸到生死考驗了。當時指導員老何讓我從側面了解一下,你思想轉變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說等仗打完了,又該是數不清的材料等著他整理呢,這些思想狀況都用得著。

思想狀況?思想轉變?莊依河嘀咕著,這些詞語顯然已經令他陌生了。不,不不,沒那么復雜,其實我并沒有想很多。我只是看到孟憲輝的母親后,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誰都是娘生爹養的,誰家兒子不是兒子,誰的母親不是母親呢?他嘆了口氣,繼續說下去。我知道那會全連很多人都看不起我,用咱們那會的話說,叫把我“看死了”。我想,如果我留守不上戰場,那我就會永遠活下去,可是,從連隊開拔那一天起,我就死了,死定了!相反,如果我跟著連隊走,跟著你班長走,我很可能被子彈打中,被炮彈砸到或者踩了地雷什么的,可我在全連弟兄們面前已經活過來了!

就這么簡單?其實我知道,可不就這么簡單嘛!可我還是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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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么簡單!莊依河點了點頭。

是啊,那時候能有多復雜的事呢?大不了是個死,上戰場的人把生命簡約到最后的分子式,最復雜、最昂貴的生命,當需要的時候,其實可以用最簡單公式列出,正像生命的締造貌似繁復,其實異常簡單的道理一樣。問題不在于我們自己如何看待生命,而是外人怎樣關注我們的生命。當戰爭來臨,當危險從天而降,當威脅不期而至,這種關注一下子就變得急迫了。

莊依河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大殿門口裊裊而出的香煙,他忽然回頭問我,老班長,你還記得孟憲輝和他的女朋友散步的事吧?

我想了想說,對,孟憲輝是和云榮散過一次步。當時幾乎有半個連隊的弟兄們親眼目睹了那次簡直有些偉大的散步,所以莊依河這么多年后乍一提起來,我還能記得。那一步散的,可真是莊嚴神圣,好生了得的一步啊。連隊營房后面有座小山包,不太高,山上種的杉樹和雜樹,稀稀拉拉的,平常連里弟兄們談心喜歡往那兒鉆。站在連隊操場上,越過營房的屋脊,就能看到后山上的情況了。那天晚飯后,山上果然就有了情況,孟憲輝竟然膀挨膀地和他的女朋友云榮在山上散步,孟憲輝的軍衣是大伙熟透了的,但云榮那件紅底的大夾襖卻像一團跳動的火苗,惹人眼啊。連隊就要開拔了,那幾天何指導員終于想通了,說體育活動也出戰斗力,他把平常攥在手心里的籃球、排球、羽毛球什么的都甩在了操場上,那兒一下就聚集起半個連,就像逐鹿中原似的,弟兄們瘋玩的結果,就是都玩瘋了。后來,沸反盈天的操場上像有人下達了口令,一下子安靜下來,球還在空中飛,該搶的還有人搶,該打的還有人打,可弟兄們的心和眼都不在球上了,心眼都挪到哪去了?后山上那團紅色的火苗。云榮長得還好看,但好像還算不上漂亮。問題不是出在云榮那兒,而是孟憲輝。這小子,不過是個新兵蛋子,連隊里還有好些服役四五個年頭的超級老兵呢,有的連對象都還沒找,他倒跟個女朋友在大伙兒眼皮子頂上散上步了。再說,孟憲輝明明跟我說他以前根本不認識云榮,是家里新幫他找的女朋友,他母親還在他事先不知情的情況下,一家伙就把人家帶到部隊來了。可看他和云榮那親密勁兒,就差手拉手了,你很難相信他們是初識。尤其孟憲輝,平常靦腆得很,怎么一下子變得膽大了?誰給了他這本事?孟憲輝和云榮的散步情有可原,連隊伙食本來差得要命,因為要上前線打仗了,各連隊都在突擊殺豬,碗里的大油大肉猛一下厚起來,很多弟兄們的腸胃就有些吃緊,飯后需要找地兒消消食,散步倒也是個辦法。可他們完全可以另外找個隱蔽的、類似于胡志明小道那種地方,從而退出連隊弟兄們的視野,讓我們靜靜心。可他們偏偏上了后山,登幽州高臺似的,豈不是讓全連弟兄念天地之悠悠,共愴然而涕下?你們在山上,找棵粗一點的小樹,貓在樹后躲起來也好呀,你們不是談戀愛嘛,那還干嗎扯旗放炮似的那么張揚,給誰看哪,不折磨人啊?非常時刻,誰給了孟憲輝非凡的勇氣和膽魄?他在原本陌生的云榮的配合下,出演了一次偉大的散步,令全連弟兄們折服不已。

夕陽銜山,落日的余暉給后山上的杉木林鍍上一層金屬般的色澤。后來太陽落下去了,天色一點點黑起來,在這過程中,那團紅色的火苗始終跳動著,沒有絲毫停歇。直到它在夜色中漸漸暗淡下去……

那次偉大的散步,孟憲輝和云榮在后山上都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過后,據我所知,連長、指導員和排長誰都沒為此事去找過孟憲輝。他們可能都沒看見,甚至可能都沒聽說。

我就更沒什么好說的了,有好說的,也輪不到我呀。小班長,說起來是兵頭官尾,軍中之母,也就是士兵他娘的意思吧,但本質上還是小兵喇子,透過現象看本質,我有那份自知之明。

莊依河,孟憲輝那次散步怎么啦?你從中又悟出了什么是不是?我也調整了一下坐姿。

忘了,莊依河搖了搖頭。如果我今天對你說我當時都想了什么,那是假話。我確實不記得當時我都想了些什么,但這件事我記下來了,因為它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這也是你改變主意,提出來不肯留守、要上前線的一條原因?我有點吃驚。

莊依河又點了點頭。

部隊黎明前出發,車運三十公里以外的一個小火車站,然后再登列車南下。

那天晚上,連隊提前半小時熄燈,要求大伙抓緊時間睡上一覺。可那天晚上,弟兄們都在床板上烙大餅,沒幾個人能睡得著,畢竟這是在老營房的最后一夜了,畢竟年頭最少的新兵也在這營房里住過一年了。啥叫感情?感情就是分手前和分手后都能想著點,待人對物,此理相同。有的老兵躲在被窩里抽起了煙,這在往常是不被允許的,可這會兒,誰也不愿為此說點什么了。可能嫌房間煙味太重,熏得人受不了,不知誰推開了窗戶,寒冷的風灌進房間,空氣好多了,可溫度也下降了。以往,這些小事最容易引起糾紛,嘀嘀咕咕甚至爭吵都不是不可能的。可那天晚上怪了,無論誰做點什么,都沒有人表示異議,人人表現出罕見的溫和和大度。

我那天晚上根本睡不著,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出發南下,去遙遠的邊境打仗,這不是普通的出動拉練啊。

迷糊了一個盹兒之后,我醒來撒了一泡尿,發現莊依河的床鋪上空了。我一下有點急,還有點怕,那畢竟不是別人,而是莊依河啊。我出去圍著營房繞了幾個圈,沒見到他的影子,又問了哨兵,也說沒看見,那晚上要上前線的弟兄都免除了崗哨的任務,連隊的崗哨一律由留守兵擔任。留守的哨兵是一排的一個老兵,他一聽說莊依河不見了,掩飾不住那一肚子幸災樂禍,斜拄著半自動步槍對我說,七班長,莊依河會不會當逃兵啊?沒準那小子后悔了,怕死不敢上前線,偷偷跑回香港了吧?

我罵道,放你姥娘個屁!再胡說我揍你!

哨兵被我罵得挺狼狽,他訕訕地背上槍躲開了。上前線的兵和留守的兵就是有區別,要擱在平常,我會這樣罵人家嗎?誰又讓我這樣罵他呢?

我本來想叫起班里弟兄們和我一起找人,想想還是先別興師動眾,我自己再找找看,如果還是找不到,那就要趕快向連部報告了。這時候要跑了兵,那才是真正的臨陣脫逃,逃兵受不了,連長、指導員受不了,我這“軍中之母”也受不了。

我沿著后山的小路快步走上去。

那天晚上是農歷十五還是十六,天上好大的月亮。冬天的月亮感覺遙遠,清冷的光輝也不比夏日那般明亮,但是已經足夠了,能見度相當不錯。不過,月光擋不住寒冷,走出背風處,登高上山,頓時覺得小北風刀子拉肉似的,割得身上生疼。風刮過樹梢的聲音嗚嗚怪響,我都有些奇怪了,我怎么會找到小后山上來呢?難道莊依河會獨自一人跑到北風呼嘯的后山上,他來干什么呢?我沿小路走去,杉樹的尖銳刺葉不時扎到我裸露的皮膚上,和風一樣割人。

忽然,我聳動了幾下鼻子,嗅到了風中若隱若現的一種味道。那種味道在軍營中非常陌生,可分明誰都曾聞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焚香的味道。

焚香的味道在清冷的空氣中似有似無,有的時候,似乎在清澈的月光下都能看到那縷縷痕跡;無的時候,我懷疑自己的鼻子或者說神經出了問題。難道真是因為戰爭將至,把我們改造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接下來,我好像聽到了壓抑著聲音的誦讀聲,也是似有似無的。我感到一陣脊背冰冷,心中挺煩躁的。我蹲了下來,聳動耳朵,集中精力,終于捕捉到了正確的方向。我弓起腰,躡手躡腳地近前幾步,終于嗅到了更強的焚香味。不錯,的確是廟堂中或農村逢年過節都要焚燒的香燭的味道。接著,我看到了星星的紅色火頭,我確信那是燃燒的香頭發出來的,月光下,我還看到一個黑糊糊的人影,正跪在地下,口中呢喃有語,在念叨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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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依河。除了他,還能有誰呢?

我的腦子一下有些真空,還有幾個小時部隊就要出發,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們當中有些弟兄注定要永遠留在南疆的土地上回不來了。偏偏在這時候,莊依河怎么不睡覺,又弄了這么一出?他在提前給誰超度嗎?這要叫連隊其他人看了,會有什么想法?簡直不可思議!自從他的香袋被收走之后,指導員老何多次找他談話,莊依河已經不再搞這些神神鬼鬼的佛事了,紅四軍政治工作的光榮傳統,不僅改造了紅軍戰士,也成功地改造了莊依河,這是指導員老何引為驕傲的地方,也是我松了一口氣之處。這會莊依河的舊病復發,說什么也和他將要奔赴戰場有關,一句話,還是和生與死有關。

莊依河,你不睡覺,在這搞什么鬼名堂?

我的出現嚇了莊依河一跳,他有一會什么話也沒說。

我看到擺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只黃燦燦的小香爐,月光照在上面,反射著黃銅般的光澤。我用手指輕輕觸碰一下,金屬的冰冷傳導到我的體內。天哪,那還真的是一只黃銅香爐!那里面插著幾炷香,正在風中瑟瑟地燃得正旺。

這家伙,他什么時候從哪搞來這么個東西?藏在什么地方,事先我怎么毫無察覺?

班長,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就瞞不住你了,你如果要向指導員報告的話,無論如何等我這幾炷香燒完再說。

為什么,因為還有幾個小時就要出發了?我冷笑著,兩手環抱在胸前,還是感覺到寒冷,我不知大冷天跪在地下的莊依河冷不冷。到了這會,我才有些看不起他了。這都什么年月了,他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一點朝氣都沒有,還像農村那些封建老迷信的善男信女一樣,把自己的命運托付給看不見、摸不著的菩薩。

莊依河,知道連里有人叫你什么嗎?“雙香兵”,你這只香爐讓他們知道,應該叫你“三香兵”了。我冷冷地補充了一句。

莊依河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他大概跪得時間不短了,兩只腿有些麻木,不由自主地晃了幾下,差點跌倒,我急忙伸手扶住他。

他說,叫我什么都無所謂,等上戰場再看吧,到打仗的時候他們不要亂叫我就行,什么膽小鬼、怕死鬼的,這些東西他們叫不出來就行,別的我還怕什么呢?我又不要求火線入黨,更不想進院校深造提干部什么的,我只是履行一個軍人的責任和義務,打完仗,當完兵,如果還能活著,我就回家了。

一年來,這些話我聽莊依河說過多次了,以往聽著別扭,這回聽了當然更不舒服,可至少沒那么反感了。你可以痛斥他思想不求上進、落后分子云云,可你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是實話。作為他這號的士兵,在部隊三年兩年,基本上也就是這么一個“白丁”的過程,沒有輝煌,也談不上失望。別人對他鼓勵再多也白搭,他自己就先把自己看明白了。明白人有的討便宜,有的吃虧,歷來如此。莊依河與眾不同的是,他不像有的兵那樣,明知道自己不大行,黨組織和干部隊伍根本吸納不了他那號的,可看到別人寫入黨志愿書,自己也照貓畫虎地來上一份,真事似的,以此表明某種心跡,其實在外人看來,有點紅色幽默的味道。你還不能不表揚他,鼓勵他說,黨組織的大門隨時隨地向任何人敞開。

人家莊依河不那么的,你收了他的香灰袋,他就再弄來只香爐,如果收了他的香爐,沒準他還砌起一座小廟呢。

問題是他什么時候弄來這么只小香爐,燒香拜佛、哄神弄鬼的有多少日子了?我怎么就一點不知道呢?班里也從來沒人知道,吳佩國和孟憲輝他們要知道了,肯定早向我匯報了。連隊大概也沒有別的什么人知道,否則指導員老何也興師問罪了。莊依河性格孤僻,有點幽閉癥似的,平常幾乎沒有什么朋友,僅有的那些老鄉也很少來往,更沒有多少知心話可說。不用說,指導員知道了這香爐,別說莊依河了,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我開始猶豫,這事到了指導員那該怎么個說法。

月亮越來越亮,月光下的每棵樹都像白晝一樣清晰而傳神。莊依河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有些不在乎,我能看到他的嘴角掛上微微的笑,說那是冷笑也未嘗不可。有一會工夫,我們誰都沒說話,仿佛都在等待著什么。香爐中那三炷香終于燒完了,火頭熄滅了,就像一段生命走到了盡頭。莊依河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頭將表層還在發燙的香灰撮起來,放到一只小布袋子中。我湊近過去一看,天哪,那草綠色的小布袋子,是新兵入伍時每個人都發了的針線包,存放縫補衣服的針線用的,他竟然用來做他的“香灰袋”了,虧他想得出來。小香爐里的香灰堆積了不少,看來遠非一日之功,既然香灰早就夠使了,今天晚上他又何必再燒這三炷香呢?無疑,天不亮就要上路了,莊依河在為自己送行呢。也許,他還在為即將到來的不知時日多久的一場戰爭焚香。月照香爐,爐中的乾坤該有多大啊!

香,不能亂插,香爐不能人人亂插,香灰不能掉到地下。莊依河不理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一門心思做他的事。

莊依河,你在教我燒香嗎?

不,這是我母親的話,從前她這樣教我的。

我也不阻攔他,讓他忙活去。莊依河也不容易啊,他從公開流露“怕死”,到主動要求隨隊參戰,這已經是個了不起的變化了,對于他另起爐灶置辦的香灰袋,我還能說什么呢?畢竟,天不亮的時候,我們就要在同一個月亮的照耀之下,奔赴祖國的邊疆,奔向殺敵的戰場了。都說慈不掌兵,那也要看什么樣的兵,對莊依河這樣的兵,你要不慈,還真一點辦法都沒有呢。

針線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莊依河才停下來,他解開軍衣上扣,將早已裝好帶子的“香灰袋”掛在脖子上,余溫未盡的香灰緊貼在他的胸口,和他的體溫融在一處了。重新扣好軍衣扣子,莊依河才心滿意足地對我說,好了,班長,你想怎么處罰我吧?

我沒有回答莊依河的話,用腳碰碰香爐說,莊依河,這東西你還要背上前線去嗎?

唔,那倒不用,莊依河說完,把香爐放在一個坑里,用土掩埋起來,顯然他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掩上土以后,莊依河在上面踩了踩,最后還在上面插了根樹枝留作記號。

班長,知道這個香爐秘密的,只有你和我了,打完仗回來,不是你就是我,來取這香爐。

胡說!我呵斥道,我們一起來取這香爐……

我忽然發現,我被莊依河給繞了進去,好像我們倆同謀似的。

莊依河倒挺高興,他說,班長,你能來看著我裝香灰袋,我真的很高興。你知道我今晚這幾炷香為誰點的嗎?

我有些生氣,聽他那意思,我還真跟他成了一伙的了。要不是天亮前就要出發,我擔心他出點什么事,誰來看他裝神弄鬼呀。

我說,為誰點的?反正不是為我。

當然不是為你,為你燒香還不到時候。今晚這幾炷香,我是為我母親點的,她的生日到了……這還是第一次她過生日,我不在她身邊。

今天是你母親的生日?我的心中忽然一熱,我想起了孟憲輝剛離隊的母親,也不由想起了我的母親。

不,不是今天,而是明天。明天一整天都要在路上了,擠在悶罐子車廂里,我就再沒機會了。

我就在那一剎那間,決定那只埋藏于地下的香爐成為我和莊依河永遠的秘密,對誰也不說,無論是指導員老何還是新兵吳佩國、孟憲輝,至少在仗打完之前,我不會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哪怕將來指導員為此埋怨我,也在所不惜。誰能沒有屬于自己的秘密呢?對莊依河來說,也許他的秘密挺多,可在我眼里,哪個也比不上這只香爐和針線包改作的香灰袋。一個記得母親生日的兵,一定能記得自己的責任;一個尊重自己母親生日的兵,理應贏得我的尊重。

我淡淡地說,回去吧,回去還能睡上幾個小時。

有香客在用閩南話招呼莊依河,那是他進香團中的同伴。臺灣來的這支進香團的香客,大多已在大殿內完事,準備離去了。

我和莊依河分手的時候又到了。

我們都站了起來,我伸出手,他也伸出手,我們卻沒有握手,而是一把將對方擁入懷中,我們就在眾多香客的眾目睽睽下,緊緊擁抱,久久地,誰也不肯松手。我們畢竟在一口鍋里掄過馬勺,一起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我們的兄弟孟憲輝,成為了我們活下來的弟兄們后半輩子心中永久的痛!我們活下來的人,天各一方,很難相見,指導員老何遠在湖南,幾次出差路過都說去看他的,卻始終未能見面。尤其莊依河,居然在臺灣定居,隔海相望,再見一面更是不知猴年馬月。我們之間所有的關懷,都注定成為過去,我們已經長大成人,用不著母親的關愛,兄長的關心,什么事都能獨立自主了。可是所有的關懷、關愛和關心,都像我們身上的第一百零九塊骨頭一樣,和其他一百零八塊骨頭一起,支撐著我們的身體,成為我們成長的一部分。

難以釋懷啊。

我送莊依河登上旅行社的大巴,他推開車窗,摘下那頂廉價的長舌太陽帽,探出頭來。

班長,我會給吳佩國打電話的,你得答應我,什么時候去看看孟憲輝……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還有孟憲輝的母親,還有云榮……

我點了點頭。那是一個永遠不會違背的千金一諾。

車子開動了,莊依河朝我揮動著長舌太陽帽。

我一下想起了一束劃動的焚香。

責任編輯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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