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漢武帝的海洋意識

【摘 要】秦漢真正大一統(tǒng)之后，《禹貢》經(jīng)典化的統(tǒng)一帝國的模式與理念進入主動規(guī)劃時期，成為其后王朝積極推進的空間政治方略，中央權(quán)威不斷向外推廓，王朝地理架構(gòu)向位于大陸邊緣的海洋延展。繼秦始皇乃臨于海的實踐之后，漢武帝也積極東巡海上，表現(xiàn)出對海洋的極大關(guān)注。這刺激了民間海洋探索和海洋開發(fā)的熱情，促進了中國人海洋學的進步，王朝地理秩序也因此及于海洋。

【關(guān)鍵詞】漢武帝 海洋意識

【中圖分類號】 G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0-9889（2014）08C-0161-03

先秦時期，“元典區(qū)域觀念”得以確立，大地域王朝版圖結(jié)構(gòu)、華夏整體觀念也已形成并已然成熟。地理秩序與空間秩序成為古人著力經(jīng)營與闡發(fā)的核心概念。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原之外的政治實體迅速崛起，在統(tǒng)一進程中，這些崛起的政治勢力又不斷向中原靠攏。秦漢真正大一統(tǒng)之后，《禹貢》經(jīng)典化的統(tǒng)一帝國的模式與理念進入主動規(guī)劃時期，成為王朝積極推進的空間政治方略，中央權(quán)威不斷向外推廓，王朝地理架構(gòu)向位于大陸邊緣的海洋延展。繼秦始皇乃臨于海的實踐之后，漢武帝積極東巡海上的表現(xiàn)，一方面體現(xiàn)了對海洋的關(guān)注，一方面也刺激了民間海洋探索和海洋開發(fā)的熱情，促進了中國人海洋學的進步，王朝地理秩序也因此及于海洋。

一、“天下”、“海內(nèi)”理念的政治文化意義

先秦典籍中，地理學的核心概念格外豐富，春秋戰(zhàn)國時期體現(xiàn)的大一統(tǒng)地理概念——“天下”、“海內(nèi)”的詞匯頻繁使用——得到諸家學派的認同。如《論語·顏淵》“四海之內(nèi)”；《墨子·非攻下》“一天下之和，總四海之內(nèi)”等。秦始皇實現(xiàn)天下統(tǒng)一，秦始皇瑯邪刻石有“今皇帝并一海內(nèi)，以為郡縣，天下和平”的記載。漢武帝時期，詔中有“教通四海”，泰山石刻文有“四海之內(nèi)，莫不為郡縣”，泰山鼎文有“四海寧謐，神鼎傳芳”的說法，均是沿襲著這樣的語言習慣。這說明“天下”、“海內(nèi)”的核心地理概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有深厚的社會心理基礎(chǔ)，成為當時的常用語。

在大一統(tǒng)的過程中，地理概念從策略上升為理念，并進一步獲得意識形態(tài)意義，從而指導政治實踐。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天下觀和海內(nèi)觀為大一統(tǒng)時期的海洋探索提供了社會心理基礎(chǔ)。大一統(tǒng)時期的到來更為之付諸實踐提供了充分的政治條件和經(jīng)濟保障。秦祚短暫，隨著秦始皇在第五次東巡途中過世，秦始皇發(fā)動的對海洋的探索也暫告中斷，中經(jīng)秦末農(nóng)民起義，漢朝建立后，民生經(jīng)過60多年的休養(yǎng)生息，到漢武帝時期，國家富足，民人進取。漢家威儀要更好地“教通四海”、“神鼎傳芳”成為擺在漢武帝面前的一個重要國家戰(zhàn)略。

漢武帝16歲登基，適時漢興已60余年，經(jīng)過60余年的無為而治，天下乂安，富而后教，正是在各個方面進取并創(chuàng)設(shè)更為嚴密的領(lǐng)土政治秩序之時。

《史記·封禪書》記載，漢武帝登泰山后，曾“并海上，北至碣石”。《漢書·武帝紀》：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行自泰山，復東巡海上，至碣石……宿留海上”；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由江淮“北至瑯邪，并海，所過禮祠名山大川。”

《漢書·武帝紀》記載漢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夏四月詔，自矜出巡盛舉，有“輯江淮物，會大海氣”語。顏師古注引鄭氏曰：“會合海神之氣，并祭之。”顏師古則解釋

為“集江淮之神，會大海之氣”。漢武帝時期并海道所以受到特殊的重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出身內(nèi)地的帝王對于海上神秘世界的熱烈向往。“《漢書·地理志》記載各地設(shè)祠的縣凡38個，其中沿海地區(qū)16縣，占42.1%。”

這些都可理解為漢武帝站在“天下”、“一統(tǒng)”的大地域王朝版圖結(jié)構(gòu)下，以國家的力量從政治實踐層面切實推行“天下”、“海內(nèi)”核心地理概念的具體舉措，是面對路上已知世界和海上未知世界，路上已征服世界和海上未征服世界的政治文化宣言。

二、“入海求仙人”：海洋探索的特殊形式

漢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方士李少君進言：“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乃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于是武帝始親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之后，李少君病死，武帝使黃錘、寬舒繼續(xù)入海求仙人，而且海上燕齊方士多相效，更來言神事。

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方士欒大對武帝言：“臣嘗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受到武帝的信用，后東入海，求其師。欒大數(shù)月之內(nèi)佩六印，貴振天下，因之海上燕齊間方士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之后，“入海求蓬萊者，言蓬萊不遠，而不能至者，殆不見其氣。上乃遣望氣佐侯其氣云。”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漢武帝東巡海上，祠八神，一時間“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shù)，然無驗者。乃益發(fā)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數(shù)千人求蓬萊神人。”這是武帝時期政府組織的一次規(guī)模較大的航海行動。“公孫卿持節(jié)常先行候名山，至東萊，言夜見一人，長數(shù)丈，就之則不見，見其跡甚大，類禽獸云。群臣有言見一老父牽狗，言‘吾欲見巨公，已忽不見。上既見大跡，未信，及群臣又言老父，則大以為仙人也。”武帝本人也“宿留海上，與方士傳車及間使求神仙人以千數(shù)。”封泰山后，方士更言蓬萊諸神若將可得，于是武帝欣然庶幾遇之，乃復東至海上望，冀遇蓬萊。

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公孫卿言見神人東萊山，若云“見天子”。武帝又到東萊，“宿留之數(shù)日……復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藥以千數(shù)”。

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漢武帝再次“東至海上，考入海及方士求神者，莫驗，然益遣，冀遇之……禪高里，祠后土，臨渤海，將以望祀蓬萊之屬，冀至殊庭焉。”漢武帝又作建章宮，“其北治大池，漸臺高二十余丈，名曰泰液池，池中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象海中神山龜魚之屬。”漢武帝對海上神山之說深信不疑。

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漢武帝又東巡海上，考神仙之屬。司馬遷說：“方士之候祀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而公孫卿之候神者，猶以大人跡為解，無其效。天子益怠厭方士怪迂語矣，然終羈縻弗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祠神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盡管漢武帝對方士之言厭怠，但反復組織入海，對求仙之屬念念不忘。

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漢武帝行幸東海。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漢武帝親浮大海。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漢武帝行幸東萊，臨大海。

根據(jù)《漢書·武帝紀》的記載，漢武帝在位54年間，至少8次巡行海上，參與者往往以千萬數(shù)，這固然與漢武帝冀求得遇海上仙人的偏執(zhí)心理有關(guān)，同時也在中國航海史上留下了引人注目的一頁。

正是在東行海上的過程中，漢武帝接受了方士的宣傳和鼓動。燕齊海上方士的海洋探索，因帝王的長生追求，獲得了行政上的大力支持。方士的海上探索也構(gòu)成當時人們的航海經(jīng)驗和海洋思想。《漢書·藝文志》列入“數(shù)術(shù)略”中“天文”一類，有六種海中數(shù)術(shù)書：《海中星占驗》十二卷；《海中五星經(jīng)雜事》二十二卷；《海中五星順逆》二十八卷；《海中二十八宿國分》二十八卷；《海中二十八宿臣分》二十八卷；《海中日月彗虹雜占》十八卷。這批海上星占書共計136卷，應理解為當時方士們觀察分析海上天象，以利遠航而編纂的天文書。盡管書中充滿了神秘主義色彩——兇象叢生的海上航行中需要以神秘主義方式增強出航者的自信——但也包含了用無數(shù)生命代價換來的海上航行經(jīng)驗，反映了漢代海上航行的水平。

三、海港：海洋探索的通路

漢朝時期的重要海港有碣石、徐鄉(xiāng)、之罘、成山、瑯邪、朐縣、吳縣、會稽、句章、回浦、東甌、東冶、揭陽、番禺、徐聞、合浦、龍編、盧容等處。其中與漢武帝有關(guān)聯(lián)的海港如下：

碣石 《史記·封禪書》和《漢書·郊祀志上》記載，漢武帝曾“北至碣石”。盡管“碣石地區(qū)海港的早起歷史與秦皇漢武以狂熱的神仙崇拜為主要動機的巡行相聯(lián)系，我們卻不可產(chǎn)生碣石港只與祠祀活動有關(guān)的誤解，而忽視其作為經(jīng)濟交往的重要通路和著名軍港的作用。”

徐鄉(xiāng) 《史記·封禪書》：“上遂東巡海上，行禮祠八神，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shù)，然無驗者。乃益發(fā)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數(shù)千人求蓬萊神人。公孫卿持節(jié)常先行候名山，至東萊，言夜見大人，長數(shù)丈，就之則不見，見其跡甚大，類禽獸云。群臣有言見一老父牽狗，言‘吾欲見鉅公，已忽不見。上既見大跡，未信，及群臣又言老父，則大以為仙人也。宿留海上，予方士傳車及間使求仙人以千數(shù)。”“大人城”漢時已是海港，漢武帝“宿留海上”，即由此登船。

之罘 《漢書·武帝紀》：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二月，“行幸東海，獲赤鴈，作《朱鴈之歌》。幸瑯邪，禮日成山。登芝罘，浮大海。”《漢書·郊祀志下》：“登之罘，浮大海，用事八神延年。”即由之罘登船浮海，親自主持禮祠海上神仙的儀式。

成山 漢武帝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曾“禮日成山”。

會稽 漢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嚴助由此浮海救東甌。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漢書·武帝紀》有“有司言關(guān)東貧民徙隴西、北地、西河、上郡、會稽凡七十二萬五千口，縣官衣食振業(yè)，用度不足”，會稽與西北諸郡同樣作為安置徙民地點，組建西漢王朝對其正處東南海陸交通要沖的戰(zhàn)略地位的重視。

句章 漢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漢書·閩粵傳》記載發(fā)兵擊東越事，“遣橫海將軍韓說出句章，浮海從東方往。”以句章港作為海上進軍的基地。

東甌 漢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漢書·閩粵傳》中，閩越發(fā)病圍東甌，漢武帝遣嚴助“發(fā)會稽郡兵浮海救之”，“漢兵未至，閩越引兵去”，嚴助軍原定登陸的地點，無疑即東甌港。

東冶 漢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閩粵發(fā)兵圍東甌”，六年（公元前135年），“閩粵擊南粵”。閩粵貴族余善后又立為東粵王。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南粵反，“余善上書請以卒八千從樓船擊呂嘉等”。水軍北上南下，當多由東冶起航。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漢書·朱買臣傳》有橫海將軍韓說與會稽太守朱買臣等“治樓船，備糧食、水戰(zhàn)具”，發(fā)兵浮海，“陳舟列兵，席卷南行”，有海路擊破東越。

揭陽 漢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漢王朝征南粵水軍曾在此停集。《史記·東越列傳》有“南粵反，東越王余善上書，請以卒八千人從樓船將軍擊呂嘉等。兵至揭陽，以海風波為解，不行。”揭陽是南海重要海港之一。

徐聞 《水經(jīng)注·溫水》：“王氏《交廣春秋》曰：‘朱崖、儋耳二郡，與交州俱開，皆漢武帝所置，在大海中，南極之外，對合浦徐聞縣，清朗無風之日，遙望朱崖州如囷廩大。從徐聞對渡，北風舉帆，一日一夜而至。”

合浦 《漢書·地理志下》記載“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以通南洋各國的航行日程，所謂“蠻夷賈船，轉(zhuǎn)送致之”，說明徐聞、合浦都是當時海外交通的重要港口。

龍編 當時是交趾郡的進出港。海南諸國“自漢武以來，朝貢必由交趾之道”《舊唐書·地理志四》。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因此，這些海港，在記載上或與祠祀有關(guān)，或與軍事征伐有關(guān)，較少與商業(yè)交通有關(guān)。但是，除了祠祀與軍事之外，海港的首要作用還是應該被看作民間經(jīng)濟交往的重要通路。尤其是徐鄉(xiāng)、之罘，漢武帝和民間航海者都把兩地作為海洋探索的出發(fā)地，作為連通路上世界和海上世界的重要交往媒介。

總之，漢武帝向東積極投身于神秘海洋世界的探索。一方面是出身內(nèi)地的帝王對于海上神秘世界的熱烈向往，另一方面是流傳于燕齊之間海上三神山的傳說在“大一統(tǒng)”的地理背景下進入上層社會尤其是帝王的視野下，秦皇漢武都沉迷于對海上仙境和不死之藥的狂熱追求。其實，對于西漢上層社會造成重大影響的海上三神山的傳說，也由來于“燕齊海上方士”直接或間接的航海見聞。《史記·封禪書》記載：“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渤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

出于對王朝地理秩序和空間秩序的嚴密創(chuàng)設(shè)以及海上神秘的宗教性狂熱，漢武帝以另類方式表現(xiàn)了中國古代帝王獨有的對海洋的重視和開發(fā)與探索。漢武帝時期對海洋的探索遠承齊威、宣時代，近承秦始皇東巡海上之例。在國家一統(tǒng)的政治背景下，漢武帝舉全國之力巡行海上，把對海洋的探索進一步提升到國家層面，從地理概念上升為指導政治實踐的理念，同時也極其有力地推動了民間方士與知識人海洋探索和海洋開發(fā)的社會熱情，成為繼秦始皇之后中國在海洋探索和海洋開發(fā)上留下極其重要影響的又一位古代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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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尹建強（1980- ），男，山西平遙人，廣西現(xiàn)代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社科部講師，碩士，研究方向：專門史。

（責編 何田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