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長河
西斜的日光如碎片般落在巷子里,巷子里的陰影越拉越長,長得跟周邊豬舍茅廁的陰影疊在了一起,蒼黃的日光的碎片沒多久便花一樣地蔫兒下去。巷子盡頭的竹林里嗖地旋起一股冷風,竹葉搖動起來,沙沙作響,而后冷風竄進了巷子,攪得塵屑飛揚,劈啪的碎裂聲此起彼伏。接著,冷風從屋檐兩側塌陷的土墻的缺口和無數的縫隙襲入根生娘的屋里,把根生娘襲得頭暈眼花,使她咳得死去活來。
根生娘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她的喉嚨里一天到晚都像扯著風箱,噓呼噓呼地響,倘若受點風寒,就會引發沒完沒了的咳嗽。她在這里住了半年多,從三月到眼下的九月,只在六七月的酷熱天中少有咳嗽。深秋時節,天氣陡然變冷,根生娘的咳嗽厲害了許多。她躺在那張窄窄的舊木床上,床上墊著厚厚的稻草和爛棉絮,身上蓋著一床像從垃圾堆里檢來的薄薄的棉被。根生娘拼命地咳著喘著,身子痙攣著,眼淚鼻涕痰水在她干皺癟陷的臉上不住地滴下來。她身體的每個部位和器官似乎只為了咳嗽而存在,它們正努力地產生著巨大的能量,然后蓄積在呼吸道里,等待著一波又一波的吭哧吭哧的沖鋒陷陣,那聲音像被擊打的破鑼,又像是鋤頭狠命地鋤在石頭上,火星四濺,尖銳刺耳,震得屋頂的瓦片瑟瑟作響。咳嗽慢慢地停歇,根生娘唉喲了一陣,便撐起孱弱的身子,伸出一只雞爪似的手去倒開水,熱水瓶卻是空的,她不想爬起來去燒水,只好瑟縮著身子躺下了。
兒子根生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床前,他低著頭,輕聲地叫喚著娘。根生娘眼前黑糊糊的看不清楚,她伸出手去摸他,只摸著一團影子。
“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見過你爹嗎?”
根生娘恍恍惚惚的,像是在跟自己說話。
“爹不愿……見我……,爹也……恨我……”根生的聲音飄渺得像鬼魂一樣。
根生穿著破衣爛衫,身上臟兮兮地成了個乞丐,他抹著淚,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看。根生娘想不到兒子死后還如此落魄,她心如刀絞……都是村長霸根惹的禍,過年后,他指派村里的后生猛砂和石虎去鋸倒老樟樹,猛砂和石虎連夜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后來又指派根生和德叔公的兒子鱉鐮去鋸,根生去了,鱉鐮也去了,兩個人傻傻地鋸了一整天,鋸得眼淚花花的淌下來,那是樟氣薰出來的眼淚。第二天上午,村里男女老少加起來三十多號人吆喝著拉倒了它,它轟然倒地的那一個瞬間,村子的上空忽地騰起一股青煙……三百多年的老樟樹,都快空心了,都說它的根延伸到了山坑村所有十八戶人家的屋子里,它就是盞長明燈,點燃了三百多年,再不熄滅,村子里的油水似乎都快被它吸干了。離老樟樹最近的住戶是德叔公、老麻公和萵筍伯,都是老屋子了,這幾間老屋子的墻壁都被老樟樹的粗根拱裂了……可也輪不到你根生去動手鋸它,你咋就不跑走呢?……報應吧,后來,村里人外出打工都賺了,留在城里了,只有根生你丟了魂魄似的出去,病歪歪地回來,不到半年,你竟丟下老娘去了……鱉鐮在城里跟城管打架,還動了刀子,被關進去了,判了二十年,老婆也跟人跑了……都說是報應……唉,當初要是不去鋸樹呢?山坑村如今空了,報廢了,老樟樹的根終究沒人敢挖走,霸根曾想把它賣掉,可是沒多久,霸根也搬去了城里,不到兩年,村里人都陸續地搬走了,殘風夕陽下,老樟樹的樹樁像一塊墓碑一樣守著自己的巨大的墳墓,墳墓里躺著的是無數像龍一樣威風凜凜的樹根根……
根生娘不去想這些了,她用手摸了一把又一把的眼淚,淚水黏糊糊的,黏糊糊的淚水有的滲進了喉嚨,喉嚨又被咳嗽的犬爪撕扯起來,她喘著氣喊了一句根生,然后伸手去拉根生 ,根生悠晃一下不見了。根生娘的眼前又變得黑幽幽的,頭暈暈的轉著圈兒,一會兒她又癱軟在床沿上地動山搖般地嘔吐起來……
兩只麻雀在屋脊上聒噪了半個時辰,檐邊的瓦忽然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碎得稀爛,死寂的空氣立刻水波一樣的驚散開來,地面上便看得到一層薄薄的黑色粉塵。由于年久失修,屋檐下焦黑的椽條一截一截地裸露在外,像伸出的幾百雙黑手。土坯墻被風雨剝蝕得缺了棱角,且縮小了一半,墻體上赫然張開一道道裂縫和眾多的墻眼,有的墻眼很大,眼口光溜溜的,露出了麻雀銜來的干草屑和糞便的痕跡。一只黃毛母雞不知何時出現在那面坍塌的土墻上,它神情木然地徘徊著,似乎想往下跳,卻不知怎的撲棱著翅膀,飛到了樓上的稻草垛上,然后很調皮地用腳爪在稻草屑里翻來翻去,翻兩下,嘴便往里面啄幾口,又翻兩下,又啄幾口。忽然轟的一聲,一群白蟻像炸開的爆米花蜂擁而出,母雞被強大的氣流擊打在柱子上,撲騰幾下,便不動了。許久,它駭然顫抖著身子,噠咯——噠咯噠咯——地叫起來,叫聲穿透密密麻麻的蛛網,蛛網變成了高音喇叭,把母雞噠咯——噠咯噠咯的叫聲往四下里擴散,于是聲音在巷子里每一處破敗的物體上搓過,不久便寂滅了,整個巷子又陷入死一般地沉寂里。
不知幾時,根生娘出現在屋門口,一動不動地斜靠在門框上,她神情木然,渾濁的眼睛呆滯地望著前方,望著村子中心那截墓碑一樣的樹樁,看上去像個泥塑的老婆子。這時廢村里走進了幾個領導模樣的人,他們神色凝重地往根生娘的破屋里走去。早晨熱烘烘的陽光照進了頹敗的巷子,照耀著根生娘僵直的身子,遠遠看去,她宛如一根枯柴,慢慢地熔進了明晃晃的陽光里,而她背后那個空空的門洞卻被映襯得愈加地漆黑了。
(作者單位:廣東省佛山市南海桂城中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