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棟
這些年因為工作的原因久居西北邊陲,思鄉心切,2012年春,我攜妻兒回老家山東濟寧探望雙親。由于父母房子臨街而建,在我到家的第一個晚上,剛剛躺到床上準備休息,忽然聽到街上有人斷斷續續地唱起“文革”時期流行一時的歌曲:“馬克思主義的道理……造反有理。” 聽著那粗獷的嗓音,我不禁大吃一驚,這不是遠房本家大哥嗎?都什么年代了還在唱語錄歌。我詢問母親怎么回事,哪知母親長嘆一聲:“你本家大哥他瘋了,人家說是什么后遺癥,可憐的人!”
本家大哥的歌聲和母親的嘆息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
20世紀60年代的那場政治風暴刮到農村時已是秋末冬初,正是農閑時節,各色人等紛紛粉墨登場,真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有人策劃于密室,有人點火于基層,有人沖鋒在前充當馬前卒。在錯誤的運動綱領“十六條”的指導和“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四大精神的催生下,各村都先后成立了文化革命委員會和名稱各異的造反組織,一舉奪了各村的黨政大權。
當年本家大哥年輕氣盛,在運動初期,他參與了造反活動,還混了個造反隊長的頭銜。當時每個村成立文化革命委員會都要召開誓師大會,還要邀請其他村的造反組織參加以壯聲威。作為回報,被邀請者則要帶上用毛筆寫在大紅紙上的賀信,派代表在大會上宣讀以表示對邀請方的祝賀和支持。我們村每次都是大哥上臺讀賀信,別看他文化水平不高,但從不怯陣。可是我聽著他每次發言除了把村名改一下外,其他內容都一樣的。開頭總是那幾句話:“全國的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
大哥身材高大,聲音洪亮,每次發言都兩眼通紅,往臺上一站很有一番威風。再加上會場四周高音喇叭的作用,音量分貝極高,聽起來真是雷霆萬鈞、震耳欲聾。幾千人的會場顯得氣勢磅礴。
隨著不斷地參加各村誓師大會,大哥的鄉村知名度持續走高。十里八鄉的村子召開誓師大會都以能邀請到大哥參加為榮,那情景真像現在受人追捧的大腕明星一樣。大哥家境并不太富裕,但那時為他上門提親的人忽然多了起來。于是他不禁有些飄飄然,對所提人選還挑三揀四擺點譜。作為那個時期的農村青年,在人生的道路上,大哥當時已達到了最為輝煌的時段。
然而世事難料。在運動初期的高潮過后,全國各省、市、縣一直到各行政村都開始成立“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一方為革命干部代表,一方為軍隊“支左”代表,一方為革命群眾代表。農村沒有軍代表,就以民兵連長為一方,這樣三方面結合組成各級新的領導班子。
我們村革命委員會宣布成立,組成人員里沒有大哥的名字。大哥一向性格剛直,不工于心計,不會見風使舵,哪里能斗得過人家。到那時還不明白自己是被人當槍使了,只感覺到自己沒少出力,卻沒有進領導班子,在人前栽了面子,回家一頭倒在床上,幾天沒出門。從此,輝煌一時的大哥便暗淡下來。由于當初心猿意馬沒有抓住機會,婚姻大事也拖了下來。結果是弟弟都結婚另起爐灶了,他還只得和母親一起生活。一直到我參軍,那幾年再也沒有見過大哥的笑臉。
大哥由于長時間的鉆牛角尖,認為勝利果實沒有自己一份,桃子被別人摘光了,抑郁慢慢轉變為幻想。他幻想著自己又回到了在外面開誓師大會時風光無限,在村里呼風喚雨的時期,幻想著自己成了村里的一把手,行動也變得很怪異。每天晚上,他都會跑到大街上,先唱幾首語錄歌曲,然后再煞有其事地安排生產,大呼小叫地喊張三你明天去干什么,李四你明天去干什么。第二天又滿街灑水掃地,把整個街道掃得干干凈凈。還隔三差五地跑到外村去“串聯”說瘋話。家里人把他送到醫院治療了一兩次,還是一陣清醒一陣糊涂。久而久之,家里人也就不再管他,村里人也見怪不怪了。在我探親的幾個月里,大哥還發過幾次病,都四月天了他還披著個破棉襖東游西逛。我兩次扶他回家,他已不知道我是誰了。
探親假滿回單位后,我一直想著大哥的事情,放心不下,終于有一天在電話里問起大哥的近況,不料母親又是長嘆一聲說:“你大哥他過去了!可憐的人。”“過去了”,老家的意思就是死了。大哥的死很偶然,也很悲涼。
原來大哥的母親病逝后,由其弟弟一家照料他的生活。有一次他竟然跑到幾十里的外縣“串聯”迷了路,被好心人開著拖拉機送回家來。弟弟一家看到他到處亂跑,饑一頓飽一頓的,幾十歲的人了再出點事可怎么辦?于是就把他關在一個院子里,每天送三頓飯又安全又省心。誰料有一天弟弟在城里打工的孩子遭遇了工傷送醫院搶救,一家人驚慌失措地跑到醫院忙前忙后去照料。一個星期后孩子脫離了危險期,全家才平靜了下來。這時弟媳猛然想到這些天忘了給大哥送飯了,又趕緊往家里跑,打開門一看便驚呆了:大哥靜靜地躺在床上,全身已經冰涼。
從此以后,人們再也聽不到大哥的歌聲了,大街也沒人義務打掃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