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 儒家的具體之理難以解釋中國故事發生的原因,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中國思想范式”已成過去式。儒家思想重要的價值在于其一貫之道,具體表現為:儒家思想提供了一條非宗教的內在超越之路, 追求至善的理想政治秩序,建構了一個與政統相對的道統,并且履行為政治系統生產意義的功能,塑造了士“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氣質。
關 鍵 詞 中國故事 儒家 思想范式 一貫之道 道統
作 者 付小剛,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武漢 430072)
姚中秋先生在《中國之道與中國思想之創發》(《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3期,以下簡稱“姚文”)一文中,大力闡發儒家思想之于現代社會的意義,給人啟發頗多。但是筆者認為姚文中有些觀點值得商榷,本文擬就以下三個問題展開進一步的討論:(1)儒家價值和知識支撐中國經濟發展的邏輯是否成立?(2)我們今天是否應該“喚醒中國思想范式”?(3)“中國之道”或者儒家思想的一貫之道到底是什么?
儒家價值和知識能否支撐中國經濟發展的邏輯
姚文認為由于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人類已經進入“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而中國故事之所以能夠發生,是與儒家思想分不開的,中國30多年的巨大發展,其實是中國文明復興的結果。他斷言,“支撐經濟發展的是儒家價值和知識”。眾所周知,如何解釋30多年以來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一向是國內外各個學科、各種理論流派研究的熱點問題。單就儒家思想與經濟發展的關系而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相關研究曾經盛行一時。由于日本、韓國、新加坡、臺灣、香港等地在二戰以后經濟發展迅速,而這些地區都曾長期受儒家思想影響,因此,一大批學者,如杜維明、金耀基等人,相繼提出儒家文化對經濟發展有積極作用的觀點。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日本等國的經濟發展遇到較大的危機之后,這些理論又面臨了很多質疑。金耀基本人在1992年就說:“這個問題也許已不幸地談爛了,幾十年來這項課題的學術論斷,似乎連問題都誤導了。討論這樣的課題已經引致更多的問題,而沒有確然不移的答案。”[1]
回顧這股儒家思想研究的熱潮,我們可以發現,由于他們的研究實際上是對韋伯“儒教倫理阻礙資本主義發展”觀點的回應。所以,這批學者的切入角度大都是“儒家倫理”對經濟發展的影響。姚中秋先生的切入角度與上述學者有所不同,他是從組織和秩序的角度,理解儒家推動經濟增長之用,即中國社會存在自發性組織(如以祠堂為中心的宗族),這些組織為禮俗的執行機制提供依托,禮俗的內核正是儒家價值,禮俗也是由儒家價值所塑造的紳士闡釋、執行的。而這些禮俗又含有私有產權之界定與保護,以及與市場交易有關的種種制度的內容。私人產權與市場秩序對經濟發展至關重要。所以,儒家化程度越高的地方,社會組織化程度越高,交易成本越低,市場秩序越健全,財富生產效率越高,社會越富裕。
上述觀點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長的邏輯鏈條,經過幾次推導,才得出儒家知識與價值對經濟發展起支撐作用的結論。筆者擬從以下幾個方面對這個邏輯進行分析:
第一,儒家思想主導的秩序對于私人產權的保護非常有限。首先應該承認的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來,只要有秩序的地方,都會在一定程度上界定私人物品的所有權。而儒家思想主導的社會秩序(即姚文中的“禮俗”),對私人產權的承認,是較為有限的,如財產權利主要體現為“家產”,與社會成員個人并無一一對應關系,家屬的權利受到極大的限制;財產轉讓的權利受到親鄰先買權的限制;財產的使用權利受到社會地位尊卑的限制;財產的獲得,多有額外的義務的負擔,如撫養義務。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產權的界定,與儒家的倫理規范緊密結合在一起,也因此具有較大的模糊性、不確定性和有限性。在儒家倫理規范主導的熟人社會中,能夠在一定組織范圍內、一定程度上,界定私人產權,減少產權糾紛。但是,一旦超出熟人社會范圍之外,儒家倫理規范就難以起作用,這就需要政府作為公共秩序的維護者,來履行產權保護的功能。
從中國古代的歷史實踐看,禮俗主要用于調節財產糾紛,而有關私人產權的重大事務,如財政、戶婚、田土、兵馬、治安等等,都是政府主管。中國古代政府在產權保護方面,既在法制中確認了儒家倫理規范原則性作用,如家產制等,也在普遍的意義上確立了一些產權界定和保護的原則或制度,比如刑法對偷盜的懲罰,通過編制魚鱗圖冊界定土地所有權等等。但是,由于缺乏對皇權和政府權力的有效制約,根本無法防止政府對私有產權的侵犯。歷代皇帝橫征暴斂不在少數,破門的府尹,滅家的縣令,歷史中也比比皆是。所以,以儒家價值為內核的禮俗,只能對于私人產權進行脆弱的、有限的界定與保護,也只能支撐分散的簡單的商品經濟的發展。一旦商品經濟的發展,超出一定地域和宗族的范圍,私人產權就難以受到有效保護,非常容易受到各種勢力的侵害。比如明末出現了擁有大量資產的商人,但是官府能夠羅織各種罪名輕易剝奪商人的全部財產。
第二,儒家思想主導的秩序難以支持發達的商品經濟。中國經濟發展的成就,是與現代工商業的發展密切相關的。所以,在研究儒家思想與中國經濟發展的關系的時候,就需要將簡單、分散的商品交易(商業)與發達的商品經濟、市場經濟區別開來。簡單商業的存在,并不意味著這個社會的經濟活動主要是以市場方式進行的,也不意味著大規模的工商業能夠發展起來,更不意味著這個社會的主導思想支持商業發展。中國古代某些朝代,商業甚至異常繁榮,但并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也沒有發展出現代意義的工商業。只要政府對私人產權沒有嚴格的法律意義的界定與保護,也就無法建立以信用為基礎的金融、保險行業和統一的市場,市場要素無法安全地、自由地流通。儒家思想長期主導中國社會,但是中國經濟(工商業)一直并沒有大的突破性的發展。為何到上世紀80年代,它處于“非法狀態”下,反而能支持一個30多年持續增長的經濟故事?
第三,經商傳統、宗族關系網絡與儒家思想不是一回事。如果將產權保護與市場制度的建立,視為現代經濟發展的直接推動力,那么從總體上看,中國30多年來的產權保護與市場經濟觀念的樹立,以及相關制度的建設,明顯與儒家無關。這一點可以從改革開放以后政治社會化的各種途徑來進行分析。無論是經濟學、法學、管理學等社會科學的研究,還是政府頒布的各種政策,以及大眾媒體的信息傳播,大、中、小學的教育,儒家思想基本都處于缺位或者“非法”狀態。如果是儒家的價值與知識在對經濟發展起作用,那么它的政治社會化途徑是什么?僅僅依靠家庭進行傳承嗎?就姚中秋先生提到的錢塘江以南的地區來看,當地存在代代相傳的經商傳統,對經濟的發展起了推動作用,但是這種經商傳統能夠納入到儒家思想的范圍內嗎?同理,就家族關系網絡而言,西方國家在工業革命初期,企業利用家族關系進行發展,也是很普遍的現象,家族關系不過是作為社會資本的一種,成為經濟發展的助力。任何一個國家都有可能存在這種現象。一個流派的思想,哪怕是這個社會的主導思想,其實只是人類創造的眾多文明成果當中很小的一部分,并不是任何的傳統,都能歸納到思想流派當中去。
學界對中國故事發生機制的解釋是多元的,這或許也反映了有利于中國經濟發展的因素也是多元的。南部沿海地區在改革開放后之所以能夠較早地實現經濟發展,地理、政策、資金、國際環境等因素不可忽視。如果要解釋整個中國經濟30多年的成就,需要引入的變量就更多了,如人口紅利、制度變遷、技術進步、政府改革、國際分工等等。
實際上,儒家思想里面對經濟發展的態度是比較消極的。儒家的理想社會,基本不以經濟發展為目標。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儒家甚至認為對“利”的追求,將損害仁義。姚文認為西方思想的正當性很大程度上是由西方的富強證成的,那么中國故事的背后也有中國(儒家)的價值和知識體系。這個邏輯推論存在非常明顯的漏洞。因為中國的情況與西方完全不同,從晚清時期開始,中國就不斷地受到西方文化強有力的沖擊;改革開放之后,這種趨勢同樣非常明顯。如果用經濟發展成果來論證思想正當性的話,中國故事反倒有利于證成西方思想的正當性。
今天是否應該“喚醒中國思想范式”
在論證儒家知識與價值對中國經濟成就的作用的基礎上,姚文分析了“中國之道”對于世界的意義,進而得出應該喚醒“中國思想范式”的結論。當下的中國思想界,紛繁復雜,早非儒家一家主導的格局。如果“中國思想范式”這個詞指向已經“沉睡”的儒家思想范式,那么,無論是“喚醒中國思想范式”,還是“中國思想范式的自覺”,其必要性都是非常可疑的,也不利于儒家思想在現代中國的發展。
因此,我們有必要進一步分析“中國思想范式”的內涵?!胺妒健边@個詞引入到中國以后,它的使用已經非常廣泛。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用“范式”指稱“那些公認的科學成就,它們在一段時間里為實際共同體提供典型的問題和解答”, 范式實質上是一種有關價值、信念和方法論的共識,可以看成是一種世界觀或方法論。在庫恩眼里,所謂的科學革命不過就是范式的變化和概念的轉換。范式這個概念,也因此包含了另外一個特性,即不可通約性。范式的不可通約性,成為后現代主義主張價值多元性和社會多樣性,以及批判現代性的最有力的武器。
從世界觀或者方法論的角度看,以往的儒家思想確實可以稱為是一種“思想范式”,但問題是,既然范式主要表現為世界觀和方法論,那么一旦世界觀和方法論發生轉變,范式的革命也就發生了。進入晚清以后,中國面臨3000年未有之變局。思想范式的變革,不可避免,其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中國的宇宙觀、天命觀、國家觀在晚清至民初已經發生徹底變化。在西方科技的沖擊下,中國近代以來的宇宙觀相比古代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天圓地方、陰陽五行等觀念被科學知識建構的體系所取代。而古代宇宙觀投射在政治上的觀念,即天命觀,也為人民主權等理論所沖擊。晚清君主制的崩潰,也是天命觀被拋棄的過程。袁世凱與清帝兩次復辟的速敗,進一步確證這一點。民族國家觀念的逐步建構與傳播,改變了政治關系中人對于自身身份的認知,開始了由臣民到公民的轉換。另外,古人世界觀還集中體現在“天下觀念”當中。姚中秋、趙汀陽等學者認為,“天下觀念”或“天下主義”,今天仍有價值,它是儒家思想對今天世界的貢獻。
實際上,中國古代儒家思想中的天下觀念,最核心的意義,是文明優勢論下的文明秩序。如果去掉文明優越、文明中心、中心與邊緣等屬性,那么天下僅存空間概念,即天之下、地之上的世界,也就沒有社會科學的研究價值了。但如果現在承認天下觀念中仍包含了區分文明優劣的文明秩序,那么又將陷儒家文化于不利的地位。學者周濂曾描述了使用“天下觀念”帶來的矛盾:“如果用‘天下觀取代現有的‘民族—國家,對于‘儒家民族主義而言幾乎就是自我挫敗(self-defeating)的邏輯:它將從根本上否定民族國家的國境意識和民族根基,從而成為有中國特色的‘世界主義,如此一來‘儒家民族主義也就成為一個自相矛盾的概念?!盵2]重新解釋“天下觀念”的困境,實際上反映了在范式發生革命之后,舊有概念與新的信念相沖突的問題。
第二,儒家思想的方法論以及具體的研究方法在近代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儒家完成軸心突破的進程,成功地實現從“巫”到“儒”的轉變,但是仍保留了較多的原始思維的特征,漢代讖緯之說盛行就是一個例證。如果以社會科學的眼光去透視古代儒家思想,一個大的問題是始終沒有將認識主體與認識對象區分,進行客觀的研究。
康有為循今文經學微言大義的研究方法,著《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等書,轟動一時,形成思想界風雷疾奔之勢。但其解經、考經的方法驚世駭俗,對儒家經典的聲譽,則造成了難以估計的損害,同時也造成了康有為本人在士林及官員中的孤立情形。至于民國以后,康有為行尊孔與復辟,更是敗壞孔子名聲,新文化運動號召打倒孔家店,此為誘因。到新儒學發展起來以后,儒學研究在方法論方面,已經深受西方理論影響,如牟宗三利用康德哲學理論的框架,對陸王心學進行了改造和重構。不過盡管中國哲學在方法論上做出了深刻的變革,但是直到現在,中國哲學的合法性仍然是一個具有爭議性的問題。
第三,作為思想范式表達工具的語言,發生了由文言文到白話文的轉變。用語言表達思想,當以準確為先。從這個角度看,白話文對于文言文,擁有巨大的優勢。文言文到白話文的轉變,伴隨著對儒家文化的徹底批判。但僅就語言本身來說,白話文運動是語言改革方面較為成功的典范,經過這個轉型,漢語在表達深刻的思想、嚴謹的邏輯方面,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它對于整個中國思想范式的轉變,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巨大作用。
上述表明,無論是世界觀、方法論還是語言工具,儒家思想范式的構成要素,都已經發生了徹底的變化,中國思想范式革命已經發生??v觀姚文,無論是從概念的使用,還是文中的基本預設,都深受西方思想范式影響,使用的語言也是在語法、用詞方面高度歐化的白話文。所以,儒家思想作為一個獨立的思想范式,只能存在于過去。人不能揪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今天的中國思想界的各種思想流派,都已經成為中國思想的一部分。以喚醒儒家思想主導的中國思想范式為手段,發展儒家學術,這既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也使得儒家思想無法與其他思想流派進行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