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東槍

劉寶瑞有段單口相聲,叫《學徒》,說的是舊時小孩兒進買賣行當學徒的事兒。里頭提到,在木器店當學徒時,掌柜摳門兒得厲害,冬天燒煤球兒取暖,不讓多燒,叮囑小徒弟燒煤球兒的時候要有數兒,要知道燒了多少,不能燒起來沒完。小徒弟聽了,也不反駁,但等掌柜的半夜熟睡時,前去把他搖醒,著急忙慌地跟他匯報:掌柜的!我數了,今兒這煤球兒啊,燒了四十七個!
最近重聽這段相聲時,忽然被這個細節觸動,打算大力提倡這種 “數煤球兒式工作法”。不過不久就發現這法子其實早被前人看穿—— “盲目地表面上完全無異議地執行上級的指示,這不是真正在執行上級的指示,這是反對上級指示或者對上級指示怠工的最妙方法。”
可惜,前人不理解,每個數煤球兒的小徒弟背后,都有一個成天關心煤球兒數目的大掌柜。不過,“最妙方法”,多少也有點褒獎的意思吧——“壞得聰明”,本身就有點惺惺相惜的意味,是不是?
也見過對我施用類似工作法的。
我在廣告公司工作,有一段時間給公司起草招聘文案,我發了個招聘啟事,說“需文字功底好”云云。不久就收到一份簡歷,翻了翻,瞧見自我介紹里有一句話,大意是說自己文字功底很好,一定能符合要求之類,可偏偏這句話既是病句,又有白字。就回信給他,說:文字功底既然好,怎么就寫出這么個句子來?
很快就又收到了回信,道歉,并附上了修正后的簡歷文件。打開一看,我提到的那個句子已然是改了,但簡歷里其他的句子都原封未動,細一看,也沒比我提到的那句強上多少——這就是連煤球兒都不大會數的了。
其實每次招聘都會寫上“文字功底好”這條要求,但每次收到的郵件里都會有一大批自稱文字功底優秀、愛好文學、擅長寫作,但卻寫不出一封順暢清楚的E-mail的人。寫郵件沒有上下款、沒有標題、亂用標點的更是大有人在。
這就不是不會數煤球兒的問題了,是弄不明白什么時候該數煤球兒的問題。用孔子的話說:難矣哉!
近來看網上傳聞,說是香港作家董橋宣布封筆。但轉眼就又看見有人辟謠,說人家只是從某報社長的位置上退休而已,并沒提過“封筆”二字。
我讀董橋并不多,但恰巧不久前剛剛讀完一套六冊的《英華沉浮錄》。幾百篇文章,主要談的就是如何修煉文字,從遣詞造句的基本功到撰文寫作的大道理。很多篇目,是在香港的報章乃至政府公文里挑揀些病句白字,拿來剖析評點,有時還給出經他訂正修改后的版本。前些天遇到編劇史航兄,他問我最近在讀什么書,我說在讀這一套。他說:哦,這是董橋一個人的《咬文嚼字》。
我挺喜歡這種咬文嚼字的人,所以頭一次讀完那么多的董橋作品。我覺得,自稱文字功底好的青年也都該讀讀這一類書。
喜歡這套書,并不是因為多么愛董橋,反倒是因為這里的董橋不那么像董橋。
以往讀過的那些董橋作品,確實是名媛氣太過十足了些,讀得稍多些,就覺得油膩。偶爾看見些灑脫清淡的筆觸,細一琢磨,也還是高湯煨出來的,雍容又忸怩。
當然,讀了講文字的書,未必就能“文字功底好”,但至少能知道到底什么叫“文字功底好”。這就不容易,至少能少說些傻話。改不改得了還是后話。
有些毛病好改,有些毛病難改。有時候是難在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毛病,有些是知道了也改不了。老同學聚會、舊親戚相逢,隔了十幾二十年再見面,仔細一瞧,當年什么樣,現在基本還是什么樣,不會太走形。滄海桑田也更改不了那些鼠目獐眉。
這么想想就又難免悲觀起來。覺得自己也沒戲了。再讀多少書也是瞎耽誤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