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卿
馬爾克斯的文字有一種純銀真金的質地,閃爍著金屬的熱烈光芒。即使透過翻譯的簾幕,也能聽聞他鍛字煉句的叮當之聲。他是一個精心對待語言和敘述的作家,其精細態度使人想起過去年代的手工藝人。正如作家韓東評價的那樣,馬爾克斯“既是一個干體力活的作家,同時又是一個非常精細的能工巧匠,他的每一部作品都經過仔細推敲”。
馬爾克斯在最初的文字生涯中想成為一個詩人,他曾坐著有軌電車反復兜圈讀詩,以度過百無聊賴的大學周末。開始寫小說的時候,他延續了詩人的語言態度。他寫作有一個怪癖,即手邊總是放著“伸手可及的五百張稿紙”,只要打錯一個字就要換一張稿紙。他覺得打字錯誤或涂改,都是寫作風格的失誤。這種講究從側面印證了他對待語言的嚴肅態度。在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一天只能寫出一行字。馬爾克斯的傳記作者達索·薩爾迪瓦爾說:“《百年孤獨》的作者并非一直寫得那么好,他那簡潔明快、有條不紊、富于啟示、鏗然有聲的文筆,是艱苦磨煉和長期探尋的結果。”馬爾克斯的語言是精雕細琢的,總是去掉虛浮、無用的詞語,盡量選用精確的名詞和動詞,使敘事只剩下實質內容。看看他是懷著怎樣冷靜的精確來描寫一場大屠殺的:“人們走投無路,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漸漸向中心縮攏,因為機槍子彈仿佛不知饜足又條理分明的剪刀,正像剝洋蔥似的將周邊有條不紊地逐一剪除。”(《百年孤獨》第266頁)更難得的是,他可以操持多種風格的語言,并在每一種風格上都登峰造極。
馬爾克斯自述是因為想證明“我這一代人是能夠出作家的”而走上寫作道路。因為懷著這種使命感,馬爾克斯對自己的寫作提出了嚴格的內在要求。他的作品往往經過了多年準備和反復修改:《百年孤獨》從18歲就開始構思,斷斷續續寫了20年;《族長的秋天》寫了17年,兩易其稿,第三次才寫成功;《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寫了9次;《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醞釀了30年。他說:“一個想法經不起多年的丟棄,我是絕不會有興趣的。”在小說成品經受時間考驗之前,小說的素材和構思已經接受了時間的篩選。將馬爾克斯的自述、訪談、傳記與他的小說比照,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個人經歷與小說內容高度對應的作家。他終生都在打磨自己耳聞目睹的素材,在反芻自己的童年,在把個人體驗升華為精神產品。這反映了馬爾克斯的明智:小說應盡可能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一個作家只能寫自己能寫的。他曾經坦率承認:“沒有本人的親身經歷作為基礎,我可能連一個故事也寫不出來。”他是一個高度依賴素材的作家,并在不同的小說中拼貼同一素材。《百年孤獨》是一次素材的集大成,此前和此后的作品,其專注的素材許多都在這本書里涉及。
《百年孤獨》以其盛名形成了對作者其他作品的遮蔽,這使得馬爾克斯常常對它避而不談。1982年馬爾克斯在與友人門多薩對談時,列舉了到那時為止自己看重的三部作品。一部是出版于1961年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這部受海明威風格影響的小說塑造了一個永遠等不來退役年金的倔強的上校形象,其不妥協的精神頗似《老人與海》。要論雕刻人物,這部小說可能是馬爾克斯最成功的作品(作家格非認為這是馬爾克斯最好的作品)。一部是出版于1975年的《族長的秋天》。這是馬爾克斯走得最遠的一次寫作實驗,小說分六章,每章篇幅在40頁左右,不分段,無句號,只有奔涌而出的語流。每章開頭都從發現獨裁者的尸體寫起,仿佛一首歌詞中復沓的部分。整部小說像一首長詩,一支多聲部的曲子,一個獨裁者的內心剖白及圍繞著他的種種聲音在一條河里流淌。如果說《百年孤獨》尚可由人力達到,那么,《族長的秋天》完全是天籟,是一次寫作的飛翔。還有一部是出版于1981年的《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這部小說描寫的是發生在1951年的一件真實的兇殺案,在咀嚼30年后,馬爾克斯用一次完美的敘述復現了這一案件。作家以強有力的控制實現了自己的寫作意圖,敘述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其小說技藝已達爐火純青之境。
馬爾克斯與門多薩的談話錄名為《番石榴飄香》。番石榴是拉美有代表性的水果,這樣的書名喻指他的寫作加工素材猶如從番石榴中榨取汁液,使那些根植于個人經驗的作品成為加勒比地區文化、人格風貌的代表。馬爾克斯不僅創造了馬孔多小鎮,還創造了一個熱情而神秘的拉丁美洲。他的熱情和高亢烘烤著所有文字。盡管他的小說中充滿了死亡和時間的殘酷,但卻顯得明亮,有一種熱帶人的勇猛與豁達。
他酷愛描寫充滿原始力量的性愛,這時世界就像海子的詩:“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活在這珍貴的人間》)。他的作品不是“幽閉型”的,而是通往天空與海洋。《百年孤獨》中寫家族敗落,但是寫得生機勃勃:“夜里,兩人相擁在床上,螞蟻在月光下激增的響動,蠹蟲搞破壞的轟鳴,雜草在鄰近房間里持續而清晰的生長之聲都無法令他們產生懼意。許多次兩人被鬼魂的忙碌聲吵醒。”(《百年孤獨》第355頁)這樣的段落可以見出馬爾克斯的胸襟:在永恒的自然中,人類不能過于顧影自憐。寫布恩迪亞上校去世那天的太陽:“在他嵌魚尾的時候太陽出來了,射出熾烈的光芒如帆船破浪般吱嘎作響。”(《百年孤獨》第234頁)把視覺轉換成聽覺,把太陽的升起賦予聲響,這真是富有加勒比色彩的感受。伴隨上校去世的是如此輝煌的太陽,死亡也顯得輕微了。
在反思《百年孤獨》中的人物為何孤獨時,馬爾克斯提到,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得愛情。在1982年以后的寫作中,愛情成為馬爾克斯試圖提供的宗教。在馬爾克斯的筆下,生的意志、性的意志、愛的意志總是戰勝一切頹喪。《霍亂時期的愛情》結尾說:“這份遲來的頓悟使他嚇了一跳,原來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沒有止境的。”
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馬爾克斯提供了一個“憂郁的熱帶”。他寫熱帶的雨,熱帶的動物和植物,河流以及吊床,塵土飛揚的小鎮和匪夷所思的現實;他寫決斗的人,尊重對手家眷的人,放縱狂歡的人,亂倫的人,有血性的人,在權力中陷入孤獨的人;他寫腐爛的政治,幽靈游蕩的宅院,心懷絕望的人民。他的小說里,有敵人,有殘暴的人,但沒有猥瑣的人,沒有簡單機械的人。他筆下大部分人是可愛的,有一種認真生活的神情。比如《百年孤獨》里費爾南達的父親,這個假裝門第高貴自認為圣徒的人,死了也認認真真地把尸體寄給女兒。馬爾克斯塑造了典型的加勒比性格,尤其是塑造了地母一樣的女人。
俄國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在他的名著《金薔薇》里,形容作家的工作像從塵土里篩選金屑,用以打造能予人幸福的金薔薇。這正是馬爾克斯的形象。斯人已逝,至少,我們今天還能手持幾朵完美的金薔薇,紀念這個迷信、豪爽、言談夸張的加勒比匠人。(作者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文學院副教授)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