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紅
自古及今,龍一直作為中國的象征、中華民族的象征、中國文化的象征。中華龍文化源遠流長、歷史悠久,龍形象在我國境內的出現大約有8000年的歷史,考古學家在遼河流域發現了大量龍的蹤跡,主要有擺塑型、浮雕型、木雕型、刻畫型、彩陶型、泥塑型、玉雕型等,其中最為馳名中外的、最有代表性的是紅山玉龍。紅山玉龍是中國新石器時代發現的數量最多、形象最完備的龍形象,在中國龍文化的發展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目前發現的紅山玉龍主要有三種類型:一種類型是“C”形玉龍(圖1),它們共同的造型特征是:龍體弧曲呈“C”形,首尾明顯分開。吻部前噘,嘴緊閉。鼻端截平,呈橢圓形,有對穿雙洞,表示鼻孔。雙目呈梭形,未見雙耳,頸后豎起一道彎鉤形長髭,尾端呈圓尖形。器體中部略偏上有一鉆孔。第二種類型是“.”形玉龍(圖2),又被稱為玉雕龍、玉豬龍、獸面.形玉飾等,它們共同的造型特征是:形體蜷曲呈.形,首部較大,以一對豎立肥大的雙耳作為首部的輪廓線,并飾有象征雙眼、鼻、嘴的紋飾,身體蜷曲,首尾相對,頸部穿一孔。第三種類型是“璜”形玉龍(圖3),其造型特征是:龍體呈璜形,一面雕紋,另面無紋飾,中部對穿一孔,兩端各雕一龍首,較長,吻向前伸,上唇翹起,口微張,目做菱形框,身飾瓦溝紋。這三類玉龍的造型形式比較接近,“C”形、“.”形、“璜”形都是以圓形為基本的構型模式,這種獨特的構型形式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
紅山玉龍的形態學研究
隨著紅山玉龍的考古發現,引發了無數考古學、歷史學、文化學、社會學等專家學者的普遍關注,他們從形象特征、造型藝術、象征意義、文化內涵等角度研究紅山玉龍,發表了無數的觀點和見解,可謂眾說紛紜、異彩紛呈。
豬龍說。此學說以孫守道、郭大順為代表,他們認為:紅山玉龍吻部前突、前端并列雙鼻孔的特征,同時有特大的頭部、寬厚的雙耳和肥碩的軀體,吻上和眼周還有表現顏面皮皺的線紋多道,而建平“獸形玉”更有露在嘴外的獠牙,這在六畜中唯有豬最近似。紅山玉龍的形象主要來源于豬首,是高度概括化、圖案化了的豬首形象。蕭兵先生也認同此說,他指出“目前鑒定‘豬(頭)形,還只能是瞇縫著的‘卵形眼,額部與鼻梁細長的‘抬頭紋,撅起的吻,以及決定性的指標:雙環形截鼻。這就是我們不能不承認,內蒙古三星他拉出土的纖細型獸C形器為‘豕首龍”。陳逸民、陳鶯也認為“弧形龍、‘C字龍和.形龍,從寫實到抽象,有一個逐漸演變的過程,這種演變,是與豬這種和我們人類日常生產和生活關系最密切最熟悉的動物有關。我們狩獵豬,畜養豬,食用豬,以至用豬創造我們‘家這樣一個‘屋頂下有豕的文字,說明我們原始先民的生活與豬實在是太緊密了,當紅山文化已經出現宗教祭祀和神靈崇拜時,豬自然而然會成為原始先民的通靈之物和權力的象征,這樣豬的形象就逐漸演變成龍的形象。可以這樣說,龍的形象,是原始農業發達的標志,也是宗教祭祀的需要,當中國古代文明向蒙昧時代告別時,龍的形象就出現了。
”認同豬龍說這一觀點的學者非常多,在許多相關研究著述中都直接用“豬龍”或“玉豬龍”這個概念,由此可見,這一觀點的影響之大之深遠。
熊龍說。孫守道、郭大順先生在重新認識“女神廟”中出土的泥塑動物“龍”的形象,以及發現于“女神廟”南部單室內的泥塑著彩的下頜特征之后,認為“紅山文化玉器中最具代表性的玉雕龍,有一類以熊為原形,是為熊龍”。郭大順先生近一步指出“短立耳,圓睛為熊的特征。牛河梁遺址第十六地點積石冢出土的紅山文化玉器中,有以圓雕的熊首為裝飾的三孔玉飾件,牛河梁遺址第二地點積石冢上有完整的熊下顎骨,女神廟有泥質彩塑的熊龍下顎,出土多數量、多類型熊的實例,說明紅山人有祭熊崇拜熊的習俗。所以目前我們傾向于紅山文化.形玉雕龍為熊龍”。朱乃誠也認為“將獸面.形玉飾的獸面理解為熊首比理解為豬首更準確些,它們的年代應在公元前3360年至公元前2667年之間,其最初象征的含義可能是熊”。這一觀點在學界也比較有影響。蟲形說。最早提出這一觀點的是俄羅斯學者C.B.阿爾金,他認為“早些年提出的紅山文化‘玉豬龍是‘鰓角金龜子、葉蜂和步行蟲幼蟲期的變態藝術形象”,并進一步指出:“在神話學中,龍(龍的形象)——宇宙的介體——起源問題可能同自然界中存在的昆蟲幼蟲聯系在一起。”孫機將紅山玉龍統稱為“蜷體玉龍”,并指出“蜷體玉龍”的形制與甲骨文中形象的“龍”字接近,這種蜷體玉龍的原形是金龜子的幼蟲——蠐螬。
“金龜子的蠐螬,屈曲如環,頭尾幾乎碰到一起;豆象的幼蟲也叫蠐螬,卻只彎成大半個圓形”;他特別揭示殷墟婦好墓的“玉龍”不但有“角”,還有蠐螬式“偽足”,說明“商龍雖日益神化,但尚未擺脫紅山蜷體玉龍及其原型地螻即蠐螬的影響”。紅山文化的蟲體玉龍不但體現著蕃育、再生的信仰,而且也可能用來“禱旱”、祈雨。這一觀點多是將“蟲”的形象或善變的特性與龍形象作對比聯想。
鹿龍說。曹雅潔認為“1971年在三星它拉發現的C形玉雕龍,為鹿首蛇軀,圍身蜷曲,龍的脊背上有一個圓孔。它可能是薩滿在行神事時的佩帶,以協助其與神溝通。它們不是現實世界生存的動物,而是經過薩滿神化了的通神類神器”。田廣林先生也認為C形龍為鹿首龍,“鹿首龍的頭部造型特征為長吻修目,頸部細長,項帶由巨角演化而來的長鬣。”
蛇說。楊青認為,蝮蛇中的一種“.蛇”是紅山文化蜷體玉龍(即.形龍)的原型;而蚺蛇“長身鬣毛而無足”的特征大致與三星他拉C形龍的的造型一致;并提出真龍的原型是“南蛇”。郭曉暉則認為龍是由蛇變來的,紅山文化的玉龍很可能是土地的象征,把豬首加在蛇身上,正是他們希望農業和飼養業豐收的象征。
琴蟲說。呂軍認為紅山玉雕龍可能是一種為當時人們所崇奉而今人不知其名的神獸,或是被神化的靈物,是使用其某一部族或部族聯盟共同崇尚的一種神物,是紅山先民崇拜、祭祀的對象,因此,它不可能是普通裝飾品,其更主要的作用是祈求吉祥和護身。并引證《山海經·大荒北經》的記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肅慎氏國。有蜚蛭,四翼。有蟲,獸首蛇身,名曰琴蟲。
”他認為紅山文化“玉豬龍”的形象與獸首蛇身的動物可能是當時人們的崇拜物,有祥瑞、壓邪的作用,隨身佩帶,以求神靈保佑。并依據牛河梁遺址群第二地點一號積石冢M4號墓中獸面.形玉飾的出土情況,認為使用者的地位非同一般,這種獸面.形玉飾是身份等級的標志。這可謂是一家之言。
玉虎說。李恭篤、高美璇認為紅山“.”形玉龍是玉虎形象,“用虛構夸張的藝術手法,使虎體現得穩重端莊。每件玉虎的神態都是雄姿勃勃。”并指出“紅山文化出土的玉龍、玉虎,性格上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它們作為出征前懸掛起來的儀式也好,掛在集體活動場合作為永久性的崇拜偶像也好,玉龍、玉虎,一善一惡,一文一武兩相對照,確實體現著一種原始氏族社會精神。”這種觀點雖比較新穎,但有些偏頗,在紅山文化中都是同一形制的玉龍同時出現,而非像作者所闡述的那樣“C”形玉龍與“.”形玉龍成對出現。
復合型動物說。陸思賢認為“C”形“玉龍作半圓蜷曲式,昂首前視,長吻抿嘴,鼻端截平,軀干蜷曲、似蛇形,再細致觀察:鼻端似豬,,眼睛似牛,下腮似蛇,突出的是頸脊上面有長鬣,很似馬鬃,已是復合體的神話動物”。
此外針對紅山“璜”形玉龍,薛志強指出:喀左東山嘴出土的雙豬首玉璜,本質上亦為C形龍和.形龍的變體,其原型應是《山海經·海外西經》里的“并封”,即雙首豬的形象。饒宗頤也認為紅山文化玉豬龍是五千年前的東胡亦奉.韋族祭祀時的寶器,是權力的象征。
綜上所述,對于紅山玉龍的構型動物提出了多種形象學上的解讀,可謂見仁見智,各成一說。但大多數的研究,都是直接從象形這一角度,闡發龍形象的原型,直接做一種比附、對比式的研究,而缺少對龍構型形式、抽象意義的探討。
紅山玉龍的形式抽象
紅山玉龍是東北先民精神、心理、情感、愿望的物化形式,東北先民把他們的愿望和意志熔鑄在他們用玉料的造型形式中,那以玉為原料的藝術造型就既成了他們的神,又成了他們愿望和意志的表現形式。因為他們把改變現實的愿望和意志融入到了他們的造型形式之中,因而那神的意象的造型就極大地脫離了自然原型,而充分顯示出自身的造型特征。正是這種極大地區別于自然原型的造型特征才顯示出神的意象和神的神秘力量。
紅山玉龍是東北先民在“女神文明”文化背景中精心創造出來的意蘊深厚的藝術符號,這種藝術造型是對豬的形式抽象,換言之,豬的抽象形式被東北先民神圣化為龍。這種形式抽象源自于東北史前文化的女神崇拜的文化模式,在“女神文明”文化模式中,豬是女神的神圣象征,豬崇拜即是女神崇拜,這是一種跨文化、跨民族的文化現象,并且已經得到了考古發現的證實。
東北文化有著悠久的豬崇拜的歷史:豬與女神并置的現象在東北考古遺跡中一再被發現,查海文化遺址、興隆洼文化遺址、興隆溝文化遺址中都有葬豬的習俗,這是死者身份、地位的象征,因為豬是女神的象征;豬是東北祭天儀式中的圣物,吃豬肉成為一種“圣餐儀式”;豬是薩滿神壇上的重要神靈,得到世人的稱贊與崇拜;紅山文化牛河梁女神廟遺址就選擇在遙對“豬首山”的地點;正是在這樣的文化傳統中,我們認為紅山文化玉龍是對豬的形式抽象,故而可以稱之為豬首龍。在抽象的豬首龍中,它只是保留了豬頭的某些特征——它以保留這些符號特征來保留豬的強大的生殖功能,而整個圓形的造型形式卻是形式抽象——它以圓形的形式構型,表現豬首龍所象征的大母神生生不息、循環往復、永恒回歸和重新開始的獨特能力和能量。正是這種圓形的符號特征,它才可以使人和萬物死而復生,使春夏秋冬四季永恒循環,使時間回歸和重新開始。這樣的造型藝術就“把形式永久化”了,紅山玉龍形式的永久化是使現實被形式同化為永恒化的神力符號,而同化現實的文化符號是經由藝術抽象創造出來的。
紅山玉龍的圓形抽象就是東北先民對大自然神秘力量的理解和模仿。東北先民這樣做的目的是將這種神秘力量形式化、象征化、符號化,從而掌控這種神秘力量。因此,紅山玉龍就成為東北先民心理愿望的一種物化形式,其中投射了東北先民集體無意識愿望。
紅山玉龍的構型意味
紅山玉龍是以“圓形”為基本構型的造型藝術,而這圓形形式正是東北先民在集體無意識驅使下的藝術符號的創造。所謂藝術符號,就是表現性形式,它以一種不同于客觀事物真實模仿的變形的抽象性形式表現一種意味、意義、意蘊。它是把難以言說、不可言說、言說不了的集體無意識用抽象的幾何符號形式來表現了。它是將集體無意識客觀化形式化符號化了。因而,這抽象的形式符號便成為集體無意識的原型性的象征。人們只能從這抽象的形式中去把握它的意味、意義、意蘊,即把握它的原型。
第一,紅山玉龍的“圓形”構型成為女神創造生命的一種原型性象征形式。紅山玉龍是對豬的抽象造型,豬作為女神的原型形象征,在世界各地的文化中都有顯現。豬的肥碩多脂、多產多子是女神巨大生育能力的象征,因此,圓形玉龍的構型形式就成為女神繁育能力的形式抽象,并以藝術構型的形式將其永恒化、恒久化。原始先民創造這種象征符號是有著非常明確的功利目的:對女神的模仿是在以女神的豐乳肥臀的特征帶來生育力無限繁殖的結果;并用這種回環形式將那巨大的繁育功能固定在自身符號之中——先民掌握了這種藝術構型符號也就掌握了女神本身巨大的繁育功能。
第二,紅山玉龍“圓形”的構型形式是女神創世范型的象征。玉龍首尾相連的圓形形式,成為了宇宙永恒循環的象征形式:“宇宙的這種生命被想象成是一個周而復始的過程來表現的,這就是一年。年是一個封閉的圓圈,它有起點和終點,但是它也有著一種能以‘新年的形式被重生的特性”。紅山玉龍首尾相連的形式成為宇宙周而復始循環的抽象象征,春夏秋冬之后又是春夏秋冬——先民要以這種回環的形式把握春夏秋冬的循環。紅山玉龍便這樣成為創世的范型符號,這種范型符號具有巨大的魔力,宇宙會以這種范型符號形式循環。掌握了這種范型符號也就掌握了宇宙的循環力量。
第三,紅山玉龍的“圓形”構型形式是女神死而復生再創造功能的符號化形式。龍的首尾相連的圓形形式,蘊含著生命的永恒循環,由生到死,又起死復生,“把生與死一概托付于變形,改變的只是形象,而不是質性;變形把不斷流逝的時間,扭曲為無頭無尾的循環圈,在連續不斷的時間流里,前一個生命是后一個生命的因子,后一個生命是前一個生命的蛻變和延伸”。生命誕生于無,最終又回歸于無。
第四,紅山玉龍的“圓形”構型的是“道”的哲學思想的象征。龍首(即豬首)代表著大母神,圓形代表著運動、循環、規律,所表現的就是大母神及其象征的圓形符號形式運動和循環方式。其實這種符號構型就是最早的象形文字——道。豬首的“首”字和圓形的“辶
”構成了“道”,當然,當時并沒有這個“道”字,但是象征大母神的豬首和象征運演方式(行走)的“圓”形卻表示了“道”的含義。豬首和圓形的結合就是“道”的終極原型,就是象征宇宙的運演方式運演規律。這與老子說的“道法自然”的哲學思想是一致的。或者可以這樣說,先民是在用龍的“圓形”抽象形式在表現對大自然規律即“道”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對“道”的把握。
紅山玉龍是東北先民文化精神的物化形式,是當時人們神話思維的精神載體,思想愿望的象征形式,巫術意志的意象符號。東北先民把自己的愿望和意志以這種抽象形式表現了出來。抽象形式就成為他們造型性的特殊“詩性文字”。
本文是吉林省社科項目“藝術符號的詩性智慧——紅山玉器造型的文化解讀”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項目編號:2011B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