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瑾
“哥啊,30多年了,你別怪兄弟,一直沒來看你……”一把抱住墓碑,張梅元只喊出這一句,便跑了調子,無盡悲痛,化為漫天嚎啕。
棲息的鳥兒,一夢驚醒,急撲拉下翅膀,從蒼松翠柏間逃開。2011年清明時節,廣西靖西烈士陵園內已是暑意迫人,太陽肆意灑下喧囂,是要暖熱這悲涼的心么?
有30年了吧,長眠于此的張梅友烈士終于迎來兄弟,“盼”來歸期。至此,這場歷時4年、行程數萬里的“助英魂回家,幫烈屬掃墓”活動圓滿結束,烈屬得償夙愿,9位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犧牲的濱州籍烈士魂歸故里。
黃土一掩忠骨,往事隨風淚未干
三十年前,你走時,母親把你送到村口,眼里含著淚花,語中滿是叮嚀。哪曾想,你一去不復返,永遠地離開了……
2008年的一個冬日,濱州星火義工組織會長牟玉霞接到一個義工打來的電話,說看到一個名為《幫烈士回家,濱州人的驕傲》的帖子,一個網名叫“楓橋聽雨客”的老兵整理出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犧牲的15位濱州籍烈士的信息,詢問該怎么辦,看罷,牟玉霞難以平靜,便把帖子轉發到星火義工板塊。名單中,那些熟悉的村落、姓氏,讓義工們感慨良多,這些烈火中戛然而止的青春,原來,曾那么鮮活地生活在身邊這方土地!義工們都覺得該做些什么!
30多年過去了,尋訪烈屬是個難題,所幸,濱州星火義工組織已發展到近兩千人,是強大的人力后盾。經走訪,15名烈士中,有4個因為信息記錄錯誤沒有找到家屬,有2個烈士家中已是滿庭松柏,無直系親屬存世;剩下這些尚能尋訪到的烈屬,有的只知親人犧牲之訊,卻無從打探埋骨之地,有的縈心數載思掃墓,終因政府不組織、自身貧無立錐而作罷。
低矮的老屋,青黑的老瓦還留著殘雪,這是劉西嶺烈士自小生活的家,他犧牲那年25歲。義工們推開柴門,九十多歲的烈士母親,一聽是為劉西嶺而來,一臉淡漠:“三十多年了,他都不想我,我也不去想他……”說罷賭氣走出堂屋,佝身而行,又不肯走遠,于是坐在門口的高凳上,不時探頭朝屋內望望。劉西嶺的哥哥告訴義工,老屋眼看成了危房,家人商量著給老母親建新房,她卻死活不肯,說要是重蓋了,怕哪天西嶺回來找不到家,連夢都托不了!直到義工們離開,老人家仍兀自坐在門口,低勾著頭,一身蕭條,風吹亂銀發如茅草,那細細的嗚咽幾不可聞,她是在哭嗎?是在責罵那三十多年都不肯來托夢的兒子嗎?
濱城區堡集鎮呂家橋村,呂吉烈士的哥哥呂忠望著義工捎來的弟弟的墓碑照片,久久難以平靜。“小四(呂吉)1976年入伍,當了三年兵就沒回過一次家。那是1978年秋后的一天,他往家寄回一封信,說馬上就要復員了,能回家過個團圓年。當時全家都十分高興,但是,緊接著我們就收到了第二封家書,小四說要上前線去打仗了……”呂忠說,噩耗傳來的那天,母親當場暈了過去,一直到1998年去世,仍在不停念叨著小四的名字。
“老家的房子里都是炕在南,門在北,所以,人在炕上都是面北而坐。但從叔叔參軍那天起,奶奶在炕上坐的方向就悄悄由面北改成了面南,這一改就是整整20多年”,一個烈士的侄子說,“直到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叔叔犧牲的方向?!?/p>
幾經曲折掃墓路,故鄉風物訴衷腸
千山萬水外,那塊小小的墓碑,還有多少父母親人,至今未見,心愿空懸?
武魂胡不歸?關山萬里阻。拔劍起長歌,鄉音難成調。為國捐軀的烈士埋骨他鄉,日夜盼歸,故鄉的親人難以祭掃、日夜常憂。
帶他們去邊陲吧——掃墓去,這是星火義工的一致發心。
“星火義工”發起“助英魂回家,幫烈屬掃墓”募捐活動,在當地引起不小反響。后南方當地某報亦參與宣傳此事,最終,義工組織將募捐到的善款交給該報,由他們全權負責掃墓事宜。
2009年清明節,看到帶烈屬去掃墓的報道后,牟玉霞和義工們都松了一口氣,直到8月份,她接到那個奇怪的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是楊長峰烈士的侄子,還沒等牟玉霞開口,對方就噼里啪啦指責開了:你們打著掃墓的旗號募捐,還給老人拍了照,烈屬們都眼巴巴地盼啊盼啊,等著去掃墓,去“見”親人,誰知道一等就是好幾個月,連個信都沒有!你們竟這么不講信用……”牟玉霞當場就驚呆了:清明掃墓不是早回來了嗎?怎么……怎么還有人沒去???
后來一調查,才知因經費不夠,9個烈屬,某報只挑著帶了5個,其他烈屬并不知情。
“給烈士們都已經捎了信,說家人去看他們,結果后來有的見到了兄弟姐妹,而有的一個親人都沒見上,他只能孤零零地站在邊上,眼巴巴地看著,看著戰友們和親人交談……”一連好多天,牟玉霞腦子里全是這樣的畫面。
所幸還有彌補的機會。當年十月,牟玉霞請好假,親自領隊,帶著4位烈屬,坐了兩天三夜的火車,趕往烈士楊長峰、季培泉、劉西嶺的埋骨之地——廣西防城港。這次掃墓,通過義賣等募捐到6千善款,3個烈屬獲得資助;劉西嶺的哥哥家庭條件尚可,他家自愿多去了一人,多出的費用自己承擔,牟玉霞的費用亦是自己承擔。
一個網名叫“裸蟲”的大姐,得知掃墓的消息后,主動向牟玉霞請纓:“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幾個老百姓去掃墓,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有個啥事也沒個商量,大姐去送你一程吧!”就這樣,兩個女人帶著四個烈屬,啟程了。
一路上牟玉霞只吃了幾桶方便面。那些她緊守著的包、袋里則裝滿美味,脆甜的冬棗、軟圓的饅頭,香嫩的年糕……這些濱州特色,都是帶給烈士的。瓶瓶罐罐中,則盛滿兄弟們專門去黃河汲的水、裝的沙……聽說去掃墓,那幾天,天還沒亮,劉西嶺的老母親便拿起掃帚,掃老家院子里的土,之后細細裝好,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把它灑在兒子墓前。“兒啊,這次,你一定要跟著你兄弟回家啊!”九十多歲的老母親至今仍在盼著兒子歸家。
一行六人受到防城義工的熱情招待。偌大的烈士陵園,如果不提前找到墓碑位置,來到再找會很費時間,細心的義工們早早幫著找好,記下編號,替他們節省了不少時間。每逢清明,防城義工還會按烈士家鄉的風俗祭拜他們。廣西的主食是大米,怕濱州的烈士“吃”不慣,一個義工姑娘每年都央求母親找一個山東朋友幫蒸山東大饅頭。情人節那天,姑娘們還會買上玫瑰,送給這些還未來得及享受愛情便逝去的“烈士大哥”。endprint
“事死如事生”、“慎終追遠”,防城義工對烈士們的溫情與敬意讓牟玉霞動容。
在當地義工的引領下,到當地民政部門登上記,牟玉霞專程去買了鮮花。在祭拜家鄉英烈時,她無意間看到旁邊一個四川籍烈士墓碑,犧牲時只有17歲。后來得知烈士的平均年齡只有21歲,還都是孩子?。〔恢H人可曾來看望過他?這么一動念,整顆心便說不出地難受。她蹲下身子,細細將鮮花全部分開,決定在每個墓前都獻上一朵,沒花了,就用葉子替代。
捧一把故鄉土,掬一捧黃河水,撒于烈士墓前,鄭重莊嚴,歲月生輝,烈士們嗅著母親河的氣息,一定會憶起很多故園往事吧!牟玉霞又走上陵園最高處的臺階,從袋子里抓出沾化冬棗,含淚喊道:“這是我們山東的棗,你們都是一樣的戰士,一樣的戰友,都來嘗嘗吧!”隨后把冬棗拋向陵園的上空,灑落在墓碑群里。
仗義相助赴邊陲,英魂歸鄉償夙愿
一位網名叫“矛與盾”的軍人,看了牟玉霞有關掃墓的博文后寫道:“如果有一天,我犧牲在戰場上,也會有人懷念我。這樣的犧牲,值!”
轉眼到了2011年,牟玉霞和義工們心里仍壓著一件事:還未去廣西靖西,拜祭張梅友烈士,不能再拖了!牟玉霞是濱州市人民醫院門診部的護士長,平時工作很忙,請不了假,怎么辦?她多夜未眠,最終想起了自己的星火義工論壇!平日很多人在論壇上玩,美食、讀書、攝影、丹青,好多組織亦駐足于此,當牟玉霞看到“綠野戶外”的驢友經常去全國各地旅游時,心念一動,禁不住發帖詢問,不知他們能不能去靖西玩,順便帶烈屬去掃墓?沒想到當場就有人響應,一個網名叫“田園孤獨”的資深驢友,看到帖子之后,表示自己愿意陪同前往。隨后,又有不少驢友加入討論,踴躍報名并自覺排起隊來,如果“田園孤獨”有事去不了,第二個就頂上,第二個去不了,就第三個去,自覺排隊者竟達近十個。
那次掃墓,星火義工內部募捐愛心款項4000元,經商議,兩千作為張梅友弟弟張梅元的花銷,兩千給領隊,但“田園孤獨”拒不接受,堅持自己承擔費用,并提議讓張梅友的兩個弟弟都去掃墓?!疤飯@孤獨”的做法,讓論壇驢友深受感動,怎么能讓他出力又出財啊!于是,驢友們紛紛自發為“田園孤獨”捐款,版主“山地馭風”提議,為了成全盡可能多的驢友的善心,每人限捐50元,多了不收。短短兩天便收到2000元捐款。臨行那晚,“快樂單車”等一些駐扎論壇的組織也有不少人前來送行,義工“陽光大哥”還專門寫了檄文祭奠烈士。
田園孤獨一行4月4日凌晨1:30到達靖西,喜萊莉愛心社的周小燕已等候多時。掃墓期間,吃、住、車輛安排等等事宜,全是愛心社的義工一手操辦。當天,30多名義工來到陵園,陪烈屬掃墓。那天細雨綿密,張梅友的弟弟將帶來的野草種子灑在墓前……
掃墓結束后,田園孤獨把剩下的1800元帶了回來。后來大家一商議,決定將錢送給張梅友烈士的母親。義工們拿著掃墓的照片給老人家看,老人先是開心地笑,然后哭了。
據說,掃墓回來后,劉西嶺的母親終于同意扒掉老屋……endprint